光荣与梦想

作者:威廉·曼彻斯特

那位外长几乎发了歇斯底里,哭喊道:“这太可怕,太可怕了!”尼克松朝后窗望去。根据他后来的回忆,他看到帕特在和加西亚·卢廷夫人闲聊,“仿佛这不过和有一天下午在好莱坞快车道上遇到的车辆阻塞的情况差不多,”他马上感到极大的安慰。帕特的司机也很镇定,他把自己的车子紧顶着前面的一辆,使暴民无法从后窗接近副总统。尼克松看到,示威者对帕特的车子并不感兴趣。不管怎样,这是惟一令人宽慰的。暴力行为已持续12分钟了,现在看来,只会有一种结果了。

他们在汽车里听到外面一个骑在别人肩上的头目大声发出一个命令。车子开始摇晃起来。凡是对暴徒有所了解的人——这里的人,当然都了解——谁都知道这表明事情已发展到最可怕的地步了。暴徒在无法打进汽车时,他们就来回摇动它,要想把它推翻,点火烧掉,把车里的人全都活活烧死。靠尼克松一边的窗子打开了。坐在前座的舍伍德和另一个特工人员掏出了手枪。

在那一刹那间,也就是1958年5月13日中午12时45分左右,理查德·尼克松知道他已很少有逃命的机会,实际情况比他自己的估计还凶险。在相距四个街口的玻利瓦尔陵墓那边,一批美国的侦察人员,其中有一名特工人员、使馆的武官和副总统的行政助理,已先一步到达,以便了解献花圈仪式的安排情况。这几个人可都吓坏了。广场上大约聚集了六千到八千人,愤怒地在那里转来转去。这里和在机场上一样,担负保卫工作的警察已无影无踪。守候在苏克雷大街一切具有战略价值的角落上的不是警官,而是愤怒的示威者。这些人毫不掩饰自己对美国人的敌视态度。穿着制服的使馆武官遭人脚踢,吐唾沫和推搡。使馆的一辆旅行车的窗子也给砸破了。这个先遣队惊恐之下,立即通过事先安排设在加拉加斯警察总局的无线电设备,分别发出了三个密码告警电。

尼克松一行的车队在遇到第三个路障时就已经开始散了队。后面汽车的司机只要能找到出路,都早已掉头开到横街上去溜之大吉,留下被包围的美国副总统和他的警卫人员去听天由命。当时情况已变得极其混乱,因而至今也弄不太清楚尼克松究竟是怎样逃脱的。按他本人回忆,载运采访记者的那辆卡车的司机“终于设法……把车插进从对面开来的车流中去,像给运球的球员作掩护一样给我们打开了一条路。我们的司机把车子开到马路的另一边去,尼克松夫人的那辆车也就在后面跟上来。”然而《先驱论坛报》的梅佐当时是在那辆卡车上的,他记得,当暴力活动眼看要进入行凶杀人的高潮时,“过来了几个委内瑞拉士兵。他们在堵塞的交通中间打开一个缺口。尼克松夫人的车子便紧跟在后面”。

这时,这几辆轿车还是朝着英雄公墓广场驶去。当到达接近广场的最后一个街口时,副总统告诉司机把车拐进一条小巷,朝另外一个方向开去。外交部长大叫:“我们不能离开我们的警卫!”尼克松说:“如果我们要靠那样的警卫来保护我们,那还不如没有的好。”他们一脱离险境,进入另一条大街后,尼克松立刻叫司机停车,以便和帕特交谈几句,估量一下情况。领头的一辆汽车已破烂不堪;窗子被打碎,挡泥板给砸毁,车里的每个人都多少受了伤。不过,没有谁受重伤。两位夫人都没有受到伤害,从这里往前走,路上也没有示威人群。于是,他们把车直接驶往美国大使馆的住宅区,坐落在加拉加斯高级住宅区的一个陡峭、易守的小山顶上。在这里,尼克松自从担任公职12年以来头一回睡了一次午觉,睡了极度疲劳后的一觉。其余的人则忙着把那座小山武装成一个堡垒。除使馆原有的海军陆战队一个分队和特工人员外,又调来60名美国军人,他们都是委内瑞拉军队中的美国教官。一切送到使馆的电报、信件和包裹,都须经过保安人员的严格检查。秘密做出了安排,让尼克松比原计划提前九小时,也就是在次日下午3时离开加拉加斯。在迈克蒂亚机场也安排了警卫人员,以防止副总统的座机可能受到袭击。

这时,在华盛顿,已发出了命令要执行一项异乎寻常的援救任务。艾森豪威尔总统由于对尼克松当时的处境得不到什么情报,只知会出现最不堪设想的情况,竟向委内瑞拉派出了六艘驱逐舰、一艘导弹巡洋舰以及一艘用直升机输送海军陆战队的航空母舰。在关塔那摩湾和波多黎各,一千名海军陆战队士兵和伞兵已经整装待发,空军的战斗机和轰炸机也进入了待命状态。所有这些尼克松自己一点也不知道。杜勒斯曾打电报给他告诉他这些情况,但这份电报像那天其他一些电报一样,根本没有到达目的地。在大使馆里一个幽静的房间里,尼克松夫妇单独在一起用餐,大使忽然跑了进来。他刚刚从新闻报道中得知,局势出现了令人惊异的新发展。五角大楼下午6时零5分在一项公报中宣布,“现正在调动部队,以便在委内瑞拉政府请求援助时,能够随时进行合作。”

这样做给委内瑞拉指使暴民的那些极端分子送去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宣传上的礼物。这帮人本来已受到普遍谴责,但是现在美国派出这支舰队在整个拉丁美洲都引起对北美帝国主义产生极大的恐惧,在大家都起来抗议的时候,那些人几乎被人遗忘了。尼克松和大使赶紧联合发表一项声明,说他们那里所有的人都安然无恙,完全不需要外部的援助。第二天早晨,电讯交通恢复正常后,总统给副总统打了电话,副总统又一次请他放心。

当尼克松在华盛顿国家机场走下舷梯时,有一万五千人向他欢呼。艾森豪威尔和全体阁员也都来了。尼克松发表了简短的讲话,说出门的最大乐趣在于回到了家,并谈到他在南美旅行中见到的人大多数都是友好的。

利马和加拉加斯的经历对这位副总统既是一次考验也是一次锻炼,但那个事件对尼克松的名声所产生的影响虽然很强烈,却也非常短促。一个月后,1958年6月,盖洛普民意测验表明,他第一次比艾德莱·史蒂文森领先,而和肯尼迪却势均力敌。这是50年代他的最吃香的时期。到那年秋末,那便要成为人们记忆中的事了。共和党遇到了麻烦,他作为他们的领头的政治家也同样如此。

很少有比捉到一个正人君子正在干着他谆谆教导别人千万不要干的勾当更使社会上一般人开心的事了,而那样的事情竟然像在理查德·尼克松从委内瑞拉回国后的那个月里那样突然发生,那就更为少见了。与这一丑闻有关的一件象征性的东西是和利用职权营私舞弊的40年代中出现的任何象征性东西一样令人难忘。因为1958年不仅产生了呼拉圈舞、大型电视测验节目、和亚历克·吉尼斯在你家附近电影院里教日本人如何在桂河上架桥,而且也是骆马绒大衣流行的一年。在那年夏季以前,在1万个美国人中或许有一个能够告诉你,骆马是一种能捷足飞跑的四蹄哺乳类小动物,生长在从厄瓜多尔到玻利维亚的安第斯山脉地区,人们大量捕捉它是为了弄到它那光泽的细软绒毛,织成漂亮的衣料。可是到了那年7月4日,每个纳税人都已知道,男人穿上骆马绒大衣,就和女人穿上貂皮大衣一样——温暖、美观、时髦,而且是一种社会地位的象征。纳税人所以会知道,如果不是由于其他原因,只是因为所有参加竞选的民主党人都在谈论骆马绒大衣的事。

奇怪的是,始终也没有一个人说清楚一件骆马绒大衣里到底有多少骆马绒,虽然这是政府要审问制造商伯纳德·戈德法因的一个原因;他一直在那料子上标着“羊毛90%,骆马毛10%”,而实际上里面还掺有尼龙。这一点,还有这个故事的其他方面后来都变得无声无色了,因为出现了这样的证词:白宫曾出面为戈德法因解围,而他则出于感激心情,设法将他的一件质量最高,价值500元的大衣挂在美国总统助理、前新罕布什尔州州长谢尔曼·亚当斯的衣柜里。戈德法因的其他感激表示还有送了亚当斯一条从梅西百货公司买来的价值2400元的东方地毯,从1955年到1958年5月,当亚当斯一家人住在波士顿豪华的谢拉顿—普拉扎饭店时,曾先后21次为他们惠钞付账,总数达3096.56元。他还替亚当斯付了他在曼哈顿的沃尔多夫-阿斯托里亚饭店下榻时的账单。当时,戈德法因把所有这些送人情的巨额花费在报税时都作为业务开支扣除了。

根据国内收入署的规定,这些花费是可以扣除的,只要戈德法因的买卖确实从中得到某种“正常和必要的”利益或好处。情况正是这样,而且他可以提出证据来。他们两人的关系非常密切。根据法庭调阅的电话记录,戈德法因在六个月内给亚当斯打了43次长途电话,大约每四天一次。此外,亚当斯还给这位纺织品制造商或为了他的事打过无数次电话。1953年12月30日,这位总统办公厅主任就曾打电话给联邦贸易委员会主席爱德华·豪雷——他就是依靠亚当斯获得这一职位的——询问控告戈德法因虚标纺织品原料的这股风到底从哪儿来的。1955年4月14日,当这位制造商又一次因这一问题受到审查时,亚当斯利用自己的职权在豪雷那里给戈德法因安排了一次见面的机会。在见面的时候,戈德法因公然拿着他的这位朋友的名字招摇撞骗。“请给我要谢尔曼·亚当斯的电话,”他对一个秘书命令说,声音大得连隔壁办公室里都能清楚听到。“谢尔曼,我现在在联邦贸易委员会,”他对着话筒说,“在这里大家都对我很好。”

第二年,亚当斯还曾请白宫特别顾问杰拉尔德·摩根向证券交易委员会的律师要该委员会对戈德法因的东波士顿公司调查情况的机密情报,这是违犯委员会的规定的。后来,《波士顿邮报》发行人约翰·福克斯成了他的特别致命的见证人。他说戈德法因一直把他和总统助理的友情当成是他做不正当交易的护身符。福克斯的话有时也是不太令人相信的,比如他说:“他曾告诉我,只要他能把谢尔曼·亚当斯攥在他口袋里,他就可以那样做。”福克斯进一步作证说:“我问戈德法因先生出了什么……麻烦,他对我说,他们控告他虚标商品成色。”后来“纯粹出于好奇”,福克斯问他,亚当斯把联邦贸易委员会那边的事有没有管起来,戈德法因“对我说,他管起来了”。

在6月的那个罕见的下午,当第一批揭露亚当斯和戈德法因关系的精彩材料被归入众议院立法监督特别小组委员会的档案的时候,那位总统助理正在新罕布什尔州霍尔德内斯男子中学的毕业典礼上发表训话,大谈“《圣经》所说我们在最后审判日将被询问的问题”。长期以来,亚当斯对于有罪的人在最后审判日将会有何种遭遇的问题一直很感兴趣。民主党人都认为他是一个严厉的道学先生,一直对貂皮大衣、电冰箱和杜鲁门执政时期的利用职权营私舞弊表示深恶痛绝。在1952年1月的一次令人难忘的讲话中,把当时的政府说成是:“奥吉亚斯的牛棚”据希腊神话,奥吉亚斯王有个大牛棚,养牛3000头,30年从未打扫。——译者,声言艾森豪威尔一定会清除这种腐败现象。他还说:“这一点只有这个人能做到。只要看看他周围的那些人就可以使我们相信这一点。”

保守派的共和党人也厌恶亚当斯。他们记得亚当斯曾指责塔夫脱在得克萨斯州窃取共和党代表的选票。“你不应该偷窃,”此语为《圣经》十诫中的一诫。——译者他指着他们喊叫说。在他们看来,就是这个家伙对空军部长哈罗德·塔尔博特下了一个很不客气的评语,仅仅由于塔尔博特为他自己的办公设备公司拉过一次空军公函信笺的生意。在揭露出来的戈德法因的事件中,一件最有讽刺意味的事是,白宫的秘书(其中有一位的办公地点离艾森豪威尔的办公桌只有75英尺)中,每一个人都接受过这个纺织品制造商的赠款,为数由35~150元不等。在此以前,仅凭这一点,艾森豪威尔的这位办公厅主任就会将他们立即免职,因为他曾一直警告他们,注意不要接受任何不正当的托请。现在他要想申斥他们也不可能了。在白宫的西侧楼,总统办公室人员走起路来全都轻手轻脚,说起话来全都低声细语,好像总统家里有人患了重病一般。

这件事到底怎么会发生的呢·亚当斯的一生,正如他年已82岁的老父所说,一直是“像银元一样可靠,像砖块一样方正”。他的妻子雷切尔开玩笑地称他“铁面无私”。在白宫,如果他私人写信时用了公家的邮票一定如数付款,并坚持他为私事打的电话也应记账。直到最近,他用的还是印有“新罕布什尔州州长谢尔曼·亚当斯”的信笺,只是用打字机加上了一个“前”字。他每天早晨总在7点半到达办公室——在新罕布什尔时,也是这样,他那风雨无阻按时上班的习惯在那里是尽人皆知的——任何白宫的工作人员,如果在办公室已开门后才来到,就会听到他严厉叫喊说:“你今天上班晚了!”打电话时,他决不浪费宝贵的时间来一句“喂!”或“再见!”。对方一拿起话筒,他就立刻开始讲话,话一讲完就立即挂上,对方的话刚讲了一半他也不管。亚当斯比任何人都更受总统的信任。凡送到艾森豪威尔桌边去的每一张纸片、每一个来访者、每一个要决定的问题,他都得事先亲自检查过,给艾克提出明确的参考意见,比如他会送上一份简短的人名表,提出那些人可供选择来担任内阁的某一职务。“凡我要做的事,”总统有一次在记者招待会上讲,“在某种程度上他都得做。”亚当斯从未辜负总统的这一巨大信任,那么他怎么竟会跟伯纳德·戈德法因这样的人搞在一起脱不了身呢·

问题的答案主要在于,事实上存在着两个伯纳德·戈德法因。一个戈德法因是那个卑鄙、狡猾的操纵者,老是不断和政府发生纠纷,但极善于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关系。众议院委员会感兴趣的正是这个戈德法因。而这个人亚当斯却从未见过。亚当斯自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便很熟识的那个戈德法因,却是一个白手起家、谦逊有礼、极力讨好别人的移民,是一位热心用他的财富做好事的朴实无华的商人。用亚当斯的话来讲,他是“一位正直诚实的公民,为人忠厚可靠”。要说他会堕落到进行不可告人的勾当,那简直是荒谬。他也没有必要干那种事,他已经很有钱了。戈德法因控制的事业就有设在缅因州、佛蒙特州、新罕布什尔州和马萨诸塞州的六个纺织厂和两个经营房地产的公司,东波士顿公司和波士顿港口发展公司。他每年向慈善团体捐款5万元。他和他的妻子、四个孩子住在波士顿栗子山郊区一所时髦的住宅里。

当年新罕布什尔州参议员诺里斯·科顿向亚当斯介绍戈德法因时,曾说他是一个热心公益的百万富翁,不曾像其他一些纺织商为了追求廉价劳动力和低额税率向南部迁移。亚当斯向人打听过,也发现一般人都认为戈德法因是一个可靠的商人,在同行中名声很好;他对待职工也不错,给工人的工资较高,并从来没和纺织工会闹过纠纷。他还召开过一次劳工代表和经理人员代表参加的联谊会,缅因、新罕布什尔、佛蒙特和马萨诸塞几个州的州长都出席了。除科顿外,缅因州参议员弗雷德里克·佩恩、众议院议长约翰·麦科马克、波士顿市长约翰·海因斯以及杜鲁门政府中的约翰·斯蒂尔曼和莫里斯·托宾也都是戈德法因的朋友和给他说好话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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