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民初历史演义

作者:董郁青

丁元珍的为人,虽然精明老练,可是他的性情,却非常慨爽,并且交朋友很讲义气,决非如纯卓先阴险一流。他无缘无故,被纯卓先耍弄这一回,心里当然是很不痛快。又加上金戈二寻了他去,当面的一质问,闹得元珍更有点不好意思。他当下痛骂卓先,并声明早晚得着机会,非当着卓先的面,痛痛快快骂一回,不能出这口怨气。戈二便替他出主意,说你要骂人,最好是在酒席筵前,大撒酒疯。饶骂了他,还叫他张不开口,答不上言,老老实实地忍受。元珍说:“别的事我不会,撒酒疯却是拿手好戏,你就等着早晚看热闹吧。”两人正在谈得高兴,忽然一个人嚷着进来,说:“好啊!你们打算骂死人不偿命!”猛不丁地,倒把丁金两人吓了一愣。举目观看,原来是胡璧人。你道胡璧人因何在这里出现,他不是因为汪杜鹃一案,几乎丧了性命,被押在法部监牢里吗?原来璧人下狱之后,过了一年多,因为他是皇太后特赦的人,虽然当时不能恢复自由,到底狱中对于他也要另眼看待,特为他收拾了一间小屋。床帘帐幔铺盖器具,全是由他家里运了来的。早晚两餐也由他家人送饭。并且带进不少的书画来,可以看书画画,自由消遣。较比从前在外边乱跑,终日同着朋友花天酒地,反倒安静多了。在璧人,始而还觉着寂寞。因为他是革命人犯,虽然蒙恩特赦,但是无论何人不能同他会面,甚至他一母同胞的亲哥哥想要看看他,全被堂官批驳不准。能同他见面的,只有典狱官同牢卒皂班。这三项人,天天能同他见面,其余再寻一个人,也没有了。这三人之中,同他尤为接近的,自然是狱卒。狱卒的小名儿,又叫牢头。从前北京刑部狱中,凡是当牢头的,必须具有三种资格,方能承当这种差事。头一项资格,是他本人身负重罪,或是斩监候,或是绞监候,经过一两次缓决的;第二项资格是他本人在北京有家眷,有产业,而且亲族朋友很多的;第三项资格,是本人精明干练,而且疏财仗义,博爱广交,为全狱中人所推服的。有了这三种资格,才有当牢头的希望。先经犯人推戴,大家呈请典狱官核准,下一纸委任的条子,上面标明委某人为狱卒,然后才可以正式接差。他本人当了这种差事,虽然同是罪犯,却可以不带锁,不加手铐脚镣。在狱中,单有他的办公室,也收拾得非常华丽,一样有夫役、有厨房伺候着他。凡狱中所有的囚犯,无论新旧老少,一律归他管辖。他叫给某人上刑,便立刻上刑;他叫给某人开锁,便立刻开锁。凡头一天下狱的囚犯,他叫安放在什么地方,就得安放什么地方。不花钱的,不是睡钉床,便是看溺桶,再不然,便叫你钻臭虫窝。什么叫睡钉床呢?是一张木床上,钉着几百个竹钉,比木板高出三四分、五六分、七八分,长短不一,上面又不准铺被褥。犯罪的人进到狱里,当时由狱卒派两个人,把你提起来,向钉床上掼。这一掼,便把你掼了个发昏。然后,用绳子把你绷在这床上,丝毫也动弹不得。不要说睡一宵受不了,便是一个钟点,那床上的竹钉,也能把你扎得皮开肉绽,疼痛难熬。这就叫作睡钉床。什么叫看溺桶呢?这种刑法,总是在三伏时候行的居多。狱中人数众多,溺桶也是又高又大,在三伏时候,气味熏蒸,令人欲呕。凡初次进狱的囚犯,把你锁在溺桶上。铁锁的链子很短,锁在上面,只能低着头,弯着腰,休想把身子立个正直。溺桶中的气味,不偏不倚,端端正正冲入了你的鼻端。一壁闻臭味,一壁还得朝着溺桶鞠躬,永不许你做刘桢平视。似此酷刑,在狱犯如何能受?这就叫作看溺桶。什么叫钻臭虫窝呢?从前狱中不讲卫生,最多的无过于臭虫。普通囚犯住的屋子,就是成千累万。还有一种特别的狱室,里面臭虫全拖着很长尾巴,随便用手一抓,便能抓起一碗半碗来。初来狱犯,花钱少的,便把你送入其中,叫你尝一尝这臭虫的滋味。这就叫作钻臭虫窝。前两样是对待不花钱的,后一样是对待花钱少的。凭你是铁打的金刚,铜铸的罗汉,来到狱中,也能把你溶化消磨,休想有支撑抵抗的余地。但是自能托过朋友,来见好了牢头,上上下下全把钱花到了,当天便能有舒服地方给你。要不花钱疏通好了,不必等宣告死刑,就得断绝生路。这就是前清时代狱中的弊政,直到而今,表面上虽然改良,骨子里边究竟比前清也好不了多少。

却说胡璧人自下狱之后,虽然未受着什么痛苦,但是不能同家人朋友往来,一个人住在一间小屋里,孤零零,冷清清,总觉着十分寂寞。后来同牢头熟悉了,两个人便时常叙家常,谈闲话。牢头常到他屋中来,他也不时到牢头屋里去。这个牢头,乃是北京的老土著,姓霍名铮字善鸣,在齐化门内住家。从十几岁便在仓里,随着花户头目做一点小事。他小时,曾在左胳臂上刺过一条黑龙,后来便有人送他一个混号,叫乌龙褂。他虽自幼吃仓,却生成一种豪侠之气。后来到三十几岁上,论资格,本轮着他当花户了,他却让给同事的朋友,并且连让了两次。到了第三次,他已经四十岁,决意不肯再让了。此时比他资格略浅的,姓薛名云字步霄,同他是兄弟,平日非常的亲密。这一年现任的花户,因为声气太大,仓场侍郎想办他,吓得不敢干了。论资格,便应当霍善鸣充当,薛步霄面子上也极力推戴,说这个担子,非大哥肩起来不可。霍善鸣也就居之不疑,同步霄商量接事的手续。步霄在表面上,倒也是极力帮忙,哪知骨子里边,他却安了坏心,要使毒计,害善鸣的性命。这时候正在三伏,天气暑热。当年北京城还不曾开辟公园,只有京东二闸,为消夏好场所。二闸离齐化门,只有十几里路,坐小船,一个多钟点便能走到。二闸是靠河岸,有极宽阔的一块平地,平地上有茶棚,有饭馆,有各种游戏场,如说评书、说相声、唱莲花落、变戏法之类,非常的热闹。再看河里许多小船,来回如穿梭一般,煞是好看。北京有钱的人,一到夏天,便成群结队,到二闸来避暑。或在小船上迎风,或在树底下品茗,或在各游戏场所听玩意,或跑到野饭馆喝酒猜拳。等到日落西山,天快黑了,方才乘船回京。因此,二闸在前清时代,直是天然的一座公园。霍善鸣因为住家在齐化门,离二闸很近,他便时常跑去游玩,薛步霄也不时地随他同去。这一回因为接花户的事,步霄本算计善鸣还许让给他接,却没想到,他竟自不让了。步霄不免大失所望,面子上虽捧着善鸣,骨子里却要想主意害他。只要把善鸣除掉,料想花户事,再没有第二个人争。他便买好一个善扑营的扑户,此人姓张名勇,就在二闸住家,身量既高,力气尤大。步霄应许给他三百两银子,授以密计,叫他如此这般,饶害了善鸣,还不露一点痕迹。

张勇回到家中,净等着照计行事。不料薛家有一个赶车的,名叫耿大,在旁边看着留意,竟自把这事窃听明白了。他心中大大地不以为然,说我们主人,当初穷得没裤子穿,蒙霍大爷的提携,把他领入仓内,做了一名小头目。这二年,也很发几个钱的财,买房子,置大鞍车,足抖一气。饮水思源,全是霍大爷的提拔。他不但不知报恩,还因为争花户头儿,要害人家,像这样的人,真是狼心狗肺,我还伺候他做什么。莫若把这信息,报给霍大爷,叫他早早地防备一下子,总也算救人一命。耿大想到这里,便去寻霍善鸣,把这事原原本本全说了。善鸣赏了他二十两银子,他执意不受,说:“我泄这个底,完全是为良心驱迫,并不是贪图赏号。我要接你老的银子,便是卖我们主人,我还算一个人吗!”善鸣听他这样说,只得罢了。说了几句感谢的话,仍叫他回薛家,千万别动声色,我自有法子处理一切。耿大去了,善鸣在暗中寻了两个精通武技的,全是通州长营的回民。一个姓白,一个姓黑,全是出名的练家,不但力大无穷,而且身体轻捷。更有一样特别的本事,是善于泅水,能在水中隐伏着,走出二里路去。善鸣将这两个人请来,同他们商量防备抵抗的法子。姓白的说出一条计策来,善鸣十分赞成,依着他这主义行事,面子上却仍同薛步霄要好,丝毫的形迹也不露。

这一天,善鸣驾着一只小船,到二闸去乘凉。船在中流荡漾,也不靠岸。船上只有善鸣,同一个划船的舵工,此外并无一个人。此时河中的船只很多,往来如穿梭一般。忽然有只小船,仿佛箭一般的快,直冲过来,不偏不倚,正撞到善鸣的船上,把船撞得一欹。紧跟着,那船上有条大汉,纵身跳至善鸣船上。真个是力大无穷,他的脚才一点着船板,这只船便失了重心,泼剌剌一声,船底朝天,三人俱都落水。那大汉“哎呀”了一声,说:“了不得,快救人!”他嘴里这样说,乘水势挺身过去抓住善鸣。既然说救人,就应当向高处提,才是救人的道理,哪知道他不向高处提,反向水底下按。这一来,善鸣可真吃了大苦,照这样有三五分钟,准准地淹死。正在死生呼吸之间,水底下钻出两个人来,一个把大汉的手拧开,一个提起善鸣来,如箭一般直登彼岸。可怜大汉这时候,反倒被人抓住头朝下脚朝上,在水中提上提下的,叫他喝了一个饱。岸上同船上围看的人,是越聚越多。有那好管闲事的,便大声吆喝着:“你还不把他提到岸上来!照这样,岂不活活浸死了?”那人如同没听见一般,又从这边将他拖到那边,在水中拖出有半里路,又重新拖回来,方才把大汉提至岸上。此时大汉被水灌得已经不省人事。拖他的人,把他倒举起来,向下空水。但听哇哇的声音,大汉口中吐了不少的清水,方才慢慢缓醒过来。这时候霍善鸣吐出几口水来,已经是恢复了原状,坐在柳树荫下,闭目合睛地休息着。那救他的人,同戏弄大汉的人,当着观众,大声说道:“诸位乡邻,千万不要误会。我们两人,全是撑船的,同被淹这两个人,并无一面之识。是他雇我的船,在此游逛,那大汉驾着空船,硬往我的船上撞,不但把船撞坏,他还故意把我的船登翻了。我同坐客,一齐落水,大汉嘴里喊着救人,却抓住那位坐客,硬往水底下按。是我同这位大哥看不过了,这才一面将坐客救上岸来,一面抓住大汉,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罚他饱饱地喝了几口水。我们自信确没有一点恶意,至于大汉同坐客有什么仇隙,那就不知道了。”撑船的说了这一套话,凡是围观的人,俱都纷纷不平,说那大汉有意害人,实在不是东西。两位船家办得很好,不但救了坐客的命,而且替大家出了一口气。

大汉苏醒过来,自己也觉着有点羞惭,便想要慢慢地溜走。霍善鸣此刻已经恢复原状,从柳荫下走过来,向大汉抱拳拱手,满面赔笑说道:“朋友,方才我失身落水,承你老哥援救,实在感激之至。咱二人一同到柳泉居小酌,一者算是小弟酬谢,二者是给您老哥压惊,千万不要推辞才好。”大汉听这话,益发羞得无地可容,当时良心发现,跪在地上,说:“小人实在该死!霍大爷饶恕我吧,怎敢再叨你的饭吃呢。”善鸣哈哈大笑道:“岂有此理。我霍铮是光明磊落的大丈夫,从不懂得挟嫌记怨。我约你老哥吃饭,确乎是一片交友的诚意,决无丝毫歹心,你千万不要误会了。”说罢将大汉扶起来,搀着他的手,一同到柳泉居吃饭。两人寻了一个极幽静的雅座,堂倌见是善鸣来了,把大爷叫得震天般响,跑前跑后,不知怎样伺候,才可大爷的意。善鸣点了几样菜,要了两大壶白酒,同大汉对酌起来。又吩咐堂倌,不呼唤不准进来。堂倌诺诺连声地去了。善鸣劝了大汉两杯酒,然后和颜悦色说道:“兄弟生平最好交友,虽不敢比古来的孟尝君,也自信还能屈己从人,替朋友分忧解难。一二十年的工夫,除去土棍地痞之外,从不曾得罪过一个好人。今天遇着你老哥,看在水中的举动,仿佛同兄弟有什么过不去的地方。其实兄弟同阁下并无一面之识,并且阁下的神气,更不像土棍地痞一流。由各方面参证,兄弟敢下一句断语,你决是受人指使、为人所愚而来。兄弟既不念前嫌,你老哥也不妨剖肝沥胆地说一说,兄弟并代你守秘密,决不向对方举发是你说的,咱两人还要从此结为知己。料想你老哥,一定可以直言无隐了。”大汉听善鸣这样说,不觉羞恶之心油然而生,两眼先流下泪来。说:“我早知道大爷是这样人,便给我六万紫金子,我也决不做这事!我看你的为人,听你的说话,从心眼里感激佩服。我想高攀拜你为兄,不知你肯不肯?”善鸣笑道:“既承仁弟不弃,愚兄便居之不疑。但是你贵姓高名,还不曾领教,这也太笑话了。”大汉道:“小弟姓张名勇,就在这村里住,在善扑营吃着一份口粮。”善鸣大笑道:“那就怪不得,错非善扑营的人,脚底下哪有这大力量,凭很大的船,脚一点就翻了,岂是寻常人能做得到的?”张勇道:“大哥别夸我了,再夸我就要臊死了。你请坐稳了,受我一拜吧!”说罢朝着善鸣伏地叩头。善鸣忙站起来,受了他四拜,然后归座饮酒。张勇道:“我说这件事的来历,大哥可不要生气。实对你说,这起意害你的,也是你的拜盟兄弟,且是与你同事数年的薛步霄。他给了我三百两银子,叫我如此这般,把你淹死之后,还不露一点形迹。是我一时利欲熏心,竟自应许了他。也是大哥福大命大,遇着好人,要不然,真不堪设想了。”善鸣听他这话,并不动气,反倒自认不是:“总是有得罪他的地方,以后我们自己小心就是了。好在论事呢,老弟总算替他做过了。人不死是天幸,他也没的可说。你我饮酒吃饭的话,暂时总要守秘密才好。”张勇点头会意。二人吃过饭,各自去了。

善鸣回至家中,假装有病,说是失足落水,被水激坏了,增寒壮热,不能起床。一连请了七天假,不曾到仓里去。薛步霄连到家看他两次,他仍然是不动声色,面子上极力敷衍。过了几天,他把一柄利刃,用毒药喂透了,然后下帖遍请仓里的朋友,一共有七八十位,在二闸柳泉居吃饭。面子上说是因为要接花户头儿,请大家帮忙,骨子里却是要同薛步霄决斗。他事前约定步霄,替他张罗招待。在步霄,所计未遂,心中十分懊恼,但是表面上又不敢得罪善鸣,姑且同他敷衍着,再等机会,想别的主意。万也料不到,善鸣要同他拼命。是日善鸣请客,他倒是老早地去了。天有三点,众客一律到齐,善鸣便催着入席。上菜上酒,吃到五点散席之后,善鸣对大家说:“众位兄弟少候,兄弟有要事面谈。”众人只得候着。善鸣喝了一杯茶,然后起立,向大家报告一切:薛步霄怎样定计害他,自己怎样落水遇救,并以前步霄怎样经他提拔,才有今日。似此忘恩负义之人,我霍铮决不能同他并生于世!今天请诸位来,替我们做一个见证,我两人在诸位面前决斗。我刺死他,给他偿命,他刺死我,我自认命里应该,决不向他索偿。不过请诸位看准了,谁有亏心,谁便被刺身死。他说完这话,便从身边掏出两柄匕首来,寒光照人,向桌上一放。众人听了,俱都气愤不平。内中有鲁莽一点的,便要出来打薛步霄。被善鸣拦住,说:“我两人见个高低,不需诸位帮助。”假如此时步霄要知趣的,跪在地上,自认不是,或者可以保住性命,哪知他恼羞成怒,说善鸣诬赖好人,要决斗便决斗,我是不怕的!说罢便操起一柄匕首来,跳至柳泉居后门外的空场上,预备决斗。善鸣一看这种神气,心中的怒火,益发高起两千丈来。将自己面前的匕首拿起来,向大家说道:“请诸位到外边看着吧。”众人一拥而出,分立在空场四面。善鸣持匕首立在当中,向步霄点点头,说请你先刺吧。步霄冷不防地向前一冲,光闪闪的匕首,直奔善鸣胸脯而来。善鸣微一侧身,便躲过去了。二人一扎一躲,斗了有一刻钟,还不分胜负。善鸣用诱敌之计,故意放个空子,容步霄狠命地扎进来,他却一个箭步,蹿出有五六尺远。步霄扎空了,因为力量使得太猛,脚底下无根,便有些站立不住,踉踉跄跄地向前晃了两步。善鸣乘势从旁面揉进,看准了他腿根肉厚的地方,扑哧一声,直刺进去。步霄“哎哟”一声,扑地便倒下。围观的人,如暴雷一般,喝了一声彩。善鸣将刀放下,对大众说道:“兄弟这一举,不过是为证明我决没有亏心。如今他既负伤,请众兄弟将他送回家去,所有医药养济,全由我霍铮一人担任。养好了没的可说,如果出了危险,自有我打官司偿命。”众人忙从乡间借了一个大筐箩,把薛步霄放在里边,抬到船上运回家去了。

霍善鸣用毒药喂的这一柄匕首,原是一个当医生的替他办理。这种毒药虽然厉害,却要不了对方的性命,不过使其溃烂,多受几天痛苦。将来治不好,难保不成残废,决然没有生命的危险。所以善鸣扎他的腿上,也就是这种用意。哪知这个医生,别有用心,他乘这机会,另寻了一个主顾,居然得到千金,可是无形中,却送了薛霍两个人的性命。因为薛霍两人之外,还有第三者想当花户头儿,只是忧于自己的资格不够,不肯做无益的竞争。偏偏出了这种事,善鸣同医生商量喂刀时候,医生一再追问:“是对付谁?如不言明,我决不能做这事。”善鸣只得把实话对他说了。这位医生,当时帮着愤愤,说了许多不平的话:“我一定给你帮忙。”哪知他转而却寻到第三者去。那个第三者,也是北京有名的光棍,姓华名春明。在仓里也算老资格的,不过比不上霍、薛两人,除此两人之外,再没人能同他抗。医生得着这机会,便去见华春明,替他出一箭双雕的计策:先由霍善鸣扎死薛步霄,然后再由善鸣给步霄偿命,这个花户头儿,便稳稳到了华春明手中。但事前须索一千银子酬劳。春明一想,这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当时拿出一千两去,将来补了花户头儿,每一年规规矩矩,便有六七万银子的入款。这样一本万利的买卖,为什么放过去不做呢?于是慨然应允。当天便兑给医生一千两银子。医生得了贿赂,第二天到霍家喂刀,所用的药,俱是毒气归心,三天以内准能致命的药。善鸣哪里晓得,糊里糊涂扎了步霄一刀,以为不能致命,不过出些医药费,再有好朋友出来一调和,不难敷衍了事。哪知抬回家去,没等请先生治伤吃药,步霄就呜呼哀哉了。这一来,自然要打官司。好在善鸣原说的是死了偿命,他便毫不惧怯,自行投案。那时候还没有审检两厅,自然是先报大兴县,由县官拘传证人,坐堂审讯。县官郭定魁,本同善鸣有交情,县里的房班,平日也都是善鸣要好的朋友。大家早串好了,叫他当堂只认作酒后昏迷,互相口角,抓起切果子的小刀,扎伤腿肉,因受风致死。作证的人,也全是这样供的。在哭主虽然抗辩,怎奈那时候还是官权无限,糊糊涂涂,定一个误伤身死。县官通详各宪,顺天府尹又复审了一回。哭主递呈申诉,也不曾翻过来,便跑到刑部告了一状。顺天府将此案移交刑部,过了两堂。落叶归根,仍照误伤身死,定了个发往极边烟瘴、永军不回,改为永远监禁。这便是霍善鸣入狱的始末根由。自从入狱之后,他的人缘极好,始终不曾受着一点委屈。前任的牢头,还同他结为异姓兄弟,叫他帮管监犯。后来前任牢头,由绞监候改为永军,充发到云南去了。临起解之时,向大家声明,情愿将这差事让给善鸣。管狱官十分赞成,众监犯也一致承认,善鸣从此便补了狱卒的差使。他虽然也要钱,但不十分刻薄。凡是入狱的人,他最恨犯淫的花案,要是此种人犯,就是肯花钱打点,他也决不叫你舒服。其余盗劫斗杀各种人命案犯,差不多全都蒙他优待,也不争论钱的多寡。因此,各人犯益发佩服他。

胡璧人自从入狱之后,他因为是革命的好汉,又蒙皇太后特旨免死,便格外殷勤。给璧人预备的优待室,就是从前怡爱仁住的房子,虽然房间不大却收拾得很幽雅。璧人住在这屋中,仍不断温习他的旧课,终日伏案绘画。画出来的成绩,便掠在案头上。善鸣不时过来同他闲谈,见了案上的画稿,爱不释手。说胡先生的画儿,在北京要算第一了。璧人笑道:“你老先生这样过奖,实在愧不敢当。我这还在学习时代,怎敢同北京的老前辈开比例呢?”善鸣道:“我还认识个好画画的,此人年纪很轻,虽然画得不如你,可也很有个样。”璧人道:“你老先生,何不把此君的宝画借几张来,学生也开开眼界。”善鸣道:“可以可以,明天一准拿来。”到了第二天,善鸣果然拿着本画稿到璧人屋中,请他观看。璧人接过来翻开一看,不觉失声赞道:“真好真好!照这样的翎毛花卉,在北京城画手中还不多见呢,果然鲜艳得很!”善鸣听璧人这般夸赞,立刻脸上现出一种得意之色,笑道:“胡先生,人家叫我拿来,是求你指教的,不是请你喊好的。你千万不要客气,拣他那缺欠的地方,切实地指教指教。我回头转达给他,他一定感激不尽。”璧人道:“看这本画稿,画的主儿,一定有绝顶聪明。不过他这画全是自己揣摩研究,逐渐改良,慢慢学成这种样子,并不曾受过名师指点。所以运用颜色,不是太过,便是不及。至于章法,也稍嫌呆板,尺寸也未能匀停,这都是欠缺地方。但他的天资高,所以笔下全有一种活气,比那照着模子硬誊的画手,可真高得太多了!”善鸣听璧人这样说,不觉点头说:“胡先生的批评,别提有多对了。你这一套话,直仿佛亲眼看见这个人,足见你也是聪明绝顶。但不知你肯收徒弟不肯?你如果肯收徒弟,我介绍他拜你为师,有一年的工夫,保管青出于蓝呢!”壁人大笑道:“不要说艺术好坏,我还是一个小孩子,哪里配为人师呢?你老先生不要寻开心了。如蒙不弃,彼此结为画友,互相纠正一下子,这是我很乐意的。拜师的话,可实在说不到。”善鸣道:“胡先生太谦。你既不肯为师,彼此作为画友,也是很好的。不过人家不能到监狱里来,只可彼此换一换画稿互相传观。你看着有不合法的,自管切实指正,千万不要客气。今天我将你的画稿拿几张去,也叫前途开一眼界,料想总可以吧?”璧人道:“这有什么,你只管拿了去给他看。”

从此以后,善鸣不时地给两人传画。璧人向他打听:“到底这个善画的,姓什么?叫什么?同你有什么关系?”善鸣却是严守秘密,不肯说出一个字来。璧人见他不肯说,以后也不问了,只在此人的画稿上略加几句批评。除去纠正之外,还略带一点赞美的意思。他那里看见璧人的画稿,不知景仰倾倒到什么样子,拿去几篇,便留下几篇,从不曾璧回过一次。璧人始而还不十分注意,后来自知上当,便向善鸣索还。善鸣只是口头敷衍,过了三个月,始终也不曾缴还过一次。璧人心里不快活,赌气把送来的画稿,也留下两本,执意不肯发还。善鸣也不向他索要。又过了几天,善鸣送来一张画稿,却是未画完的,请求他补画完足。璧人接过来看,乃是鸳鸯戏水,水中几枝荷花,画得十分鲜艳。荷花旁边只画一只鸯,欹着身子,侧着脖颈,是同对面相戏的神气,却不曾画鸳。善鸣传达来意,说是请他补足。璧人笑道:“这张画儿,所缺的只是一个鸳,其余全画好了。要说补倒没有什么难补的,只是前途是一种什么意思,实在令人不解。”善鸣道:“管他呢!他既托你补画,你就给他补画,或者因为鸳比鸯难画,他自己不敢下笔,也是有的。”璧人道:“不见得吧。这只鸯他画得神采如生,要叫我画还未必赶上人家呢。真是美玉当前,倒叫我这顽石自愧。”善鸣笑道:“你不用谦词,又想借此脱懒。实对你说,三天以内,你务必给人家补好。我明天来当面监督你呢。”说罢便去了。璧人拿着这一张画,爱不释手,只是想不出他是一种什么意思。当时高兴,调好了颜色,提起笔来,把一只未画的鸳鸟完全补足。一鸳一鸯,似交颈而非交颈,呈一种天然的相亲相爱的情态。自己看了,也十分得意。索性到狱卒办公室去寻善鸣,见了面便大笑道:“这一点小事,你老先生还要限三天限,来监督我,真是小题大做。你看看,画儿已经补完全了,请你鉴赏鉴赏,像是两个人画的吗?”善鸣听说已经画完,不觉欢喜地跳起来说:“好快啊!你真不愧是绘画神手。”忙接过来打开细看,失声赞道:“好好!这两个鸟儿活了!可称工力悉敌,凭他是谁,也看不出两人画的来。”赏鉴了一回,连忙兢兢业业地卷起,向璧人一再致谢。当日晚间,传专人送给前途去了。又过了几天,善鸣拿一张着色的美人,乃是《秋闺拜月图》:桐树底下立着一个淡妆美人,天空中一轮明月,美人朝着月儿万福。那边一座红椽碧瓦的房子,湘帘高卷,隔着玻璃窗儿,看见里面的锦被牙床。画上题着几个字,是“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却不曾落下款是何人画的。善鸣将画儿交给璧人,说:“你细细看一看这张画儿,画得怎样?这画中人的才貌怎样?”璧人郑重其事地看了有一刻钟,突然向善鸣问道:“这画上的女子,是实有其人。不但实有其人,而且画这画儿的,便是这个女子。我所说的对不对啊?”善鸣鼓掌大笑道:“大老爷明鉴万里,好毒的眼睛啊!你怎样看出来的呢?”璧人也笑了,说:“此中奥妙,可以意会,不能言传。到底也未尝没有线索可寻:一者这女子的神态确是闺阁气象,一种幽娴贞静之意,流露于楮墨间。错非女子,决不能到这样体贴入微。说一句自大的话,就像我在如意馆,是专门画美人的,也画不到这种程度;二者这美人鬓角上,有两颗很小的朱砂痦子,错非细看,决然看不出来。假如不是画自己像,何必添这种标志?由这两样上看出,此人即在此画,此画必出此人。说破了不值半文钱,但是粗心的人,可决不能体贴到此。”善鸣听了,不觉点头赞叹,说:“胡先生,可称巨眼识美人!到底这位美人,也要算巨眼识名士!请你把这张画儿,好好宝而藏之,再请你把自己的小照,也照这画的尺寸,照样儿画一张,赶紧交给我。我交给人家,就算达到交换的目的了。”璧人道:“岂有此理,这是什么意思呢?我又不认得人家,无缘无故的,同人换画像,而且对方又是一位女子,这事似乎不大妥当吧。”善鸣笑道:“你不要管。我叫你画,你就画,我叫你换,你就换,决然没有一点恶意,也决然不至妨害你的品行。你自管放心,我向来是不诳人的。”璧人听他说得这样恳切,又不好说不画。到底心中总怀着满腹疑团,也不便一再向下追问,只得慨然答应了。说可有一样,不能照上次画鸳那样快,这是我的本来面目,倒有点不好着笔了。善鸣道:“忙什么的,你慢慢画吧,早晚总能成功。”璧人推敲了七八天,才将腹稿打成,又破了三天工夫,用工笔画成。是一幅《春郊试马图》:自己骑着一匹花条马,在一片青草地上,做驰骋之状。身着天蓝宁绸夹袍,紫缎子背心,手执丝鞭,足登短筒快靴。满面春风,表现一种得意之色。画完了,也在上面题了两句诗,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遍长安花”。题过之后,又把那《秋闺拜月图》取出来,互相比照了一番:一幅是情思绵密;一幅是志气轩昂。自己也为之悠然意远。正在观看之时,善鸣掀帘进来,紧行几步,立在画案前,喝了一声彩。把璧人吓得一怔,抬头见是善鸣,觉着怪不好意思的,忙把那幅《秋闺拜月图》,匆匆卷起放在一边。善鸣道:“怎么收起来呢?这两张画儿,真是蓝田双玉,有美必合。无那一张的旖旎,也显不出这一张的英俊;无这一张的英俊,也衬不起那一张的旖旎。况且春郊试马,秋闺拜月,真是天造地设的妙对,难为你怎么想得出呢!”璧人道:“你老先生不要嘉奖了,再嘉奖我更无地自容了。”善鸣也不再答言,拿起新画的图,向外便走。璧人道:“你请回来,我还有话说呢。”善鸣连头也不回,径自去了。当日璧人坐在屋中,闷闷不乐,心里盘算:善鸣种种举动,离奇变幻,令人莫测。始而同我交换画稿,继而令我补画鸳鸯,最后又拿这《秋闺拜月图》,强迫着叫我画自己小像,同他交换。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意思呢?问他画画的姓名履历,他又不肯说,但就眼前猜度,定是一个女子无疑。但是这女子是他什么人?却又无从揣测。他闷闷地盘算了多半夜,方才合眼睡去。

第二天吃过早饭,善鸣笑吟吟的,寻了他来。见面之后,便从怀中取出一张六寸的相片,递给璧人观看。璧人接过来,才一着眼,便失声道:“这位小姐不是《秋闺拜月图》上的人吗?可我眼力不差。”善鸣道:“这个哑谜,足足叫你猜了三四个月。今天我来可要打开壁子说亮话,同你正式谈判了。”璧人道:“啊呀!我可熬出来了!这三四个月的闷罐子,真要把我憋闷坏了。我如今要先问你,那位女画家,到底是你什么人?”善鸣道:“你问她吗?是我嫡亲的妹妹,与我同父不同母,是继母生的。她单名一个锦字,小字文娘,今年二十三岁了,还不曾许给人家。她不但能文能诗,而且画得真好。凡这三四个月拿来的画稿,全是她亲手画的。她在家母面前立过誓,非有名的青年画家不嫁,而且非经她品题,绘画的程度确高出于她之上的,她也不嫁。因此一再蹭蹬,直耽误到现在,未定婚约。我们做兄嫂的,又未便十分主持,只可隐许慢慢替她寻找。也是活该姻缘前定,自从你入狱之后,时常以画自遣,我便格外注上了意。上次的画稿,是我专人拿回家去,请锦妹阅看。她见了便倾倒到五体投地,专门写信进来,向我打听画家姓什么,叫什么,多大年纪,是哪里人氏。你请想,她问得这样详细,能说是无意吗?我复信之后,她又写信来,并附着一本画稿,请我转交给你,愿求指正,信中并说了许多惋惜的话。我因此才向你要求彼此换观画稿。承你不弃,交换了许多次,万分对不起,是舍妹把你的画稿留下不还,叫我也无可奈何。后来家母到这里来,当面对我说,你妹妹看中了胡君的绘画,向我谈起来,大有舍此人不嫁之意。只是不知胡君的相貌如何,他家中曾否娶过妻室,你得闲务必代为询问才好。我听了母亲的话,便问她老人家,说胡君的品行艺术,固然很好。至于相貌,更是一位美男子,而且非常英发,毫无女气,保管妹妹见了,一定中意。但是有一样难处,他乃是奉旨的钦犯,虽经皇太后特赦,不至于死,但是什么时候放出来,可不敢预定。倘然定了这门亲,他十年不出狱,那可怎么好呢?家母道:这一层不必你虑,我早已虑到了。也曾向她诘问,她说得更好:如果胡君未有妻室,肯允许这门亲事,不要说等十年八年,我决不着急,便是永远禁监,我同他做一对精神上的夫妻,也是甘心乐意的。我说既然这样,那就好办了。第二天我同你闲谈,知道你尚未娶妻。过了几天,便拿了那张有鸯无鸳画稿来,请你补画,这正是锦妹求上天代为判断的一种表示:假如你们两人,能正式结婚,成为夫妇,你便补画那鸳;要不能正式结婚,成为夫妇,仅仅担一个虚名,便成了孤鸾寡鹄,你一定不画那个鸳。她是这样意思来的。万没料到你一时高兴,当天便补画完足。我派人送回家去,锦妹见了,真是大喜过望。最后一着,便是要同你交换画像。如今像也换了,两幅画图,便是千金定礼。我今天详详细细对你说明,料想这门亲事,是可以邀允的了。”善鸣说完了这一套话,再看璧人,竟是满面泪痕,泣不能抑。善鸣诧异道:“这可怪了!如此大喜的事,你为何倒哭起来?莫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壁人道:“小弟哭泣,是因为我活了二十一岁,自信画有专长,却不曾遇着一位知己。甚至如意馆中的长官,也不过把我看成画匠。如今令妹小姐,于风惊浪骇之中,居然有此巨眼,能赏识到我胡璧人,竟以终身相托,而且甘作精神上的夫妻,矢志不贰。我胡璧人何幸得此知己!所以思前想后,不由得感极而泣。至于这门亲事,既承贤母子见许,我上无父母,尽可自己做主,完全承诺。”说罢,便朝着善鸣深深一揖,说:“烦老姻兄转达岳母座前,等我官事完毕,先到府上去叩见长亲。虽说画图可做定礼,到底觉着不甚郑重。我桌上摆着的白玉笔洗,还是先祖在安徽宁池太兵备道任上,一个属员送的。确是出土的汉玉,下有五凤元年制五个篆字,洗内有玉音珍赏四个篆字。玉音是五侯之一,这必是他心爱之物。实在晶莹温润,不比寻常。请老姻兄拿去,作为聘礼,才对得住小姐赏识我的雅意。”善鸣接过来细看,果然是一宗宝物。向璧人道:“妹倩真不愧雅人深致,也不枉舍妹这般垂青!看起来,你两人一定富贵白头,决然不至久羁囹圄。那张相片,请你保存起来,就算同这美玉的交换品吧。”璧人道:“那是自然,不劳姻兄嘱咐。”善鸣欢欢喜善地,给他母亲写了一封贺禀,连同白玉送回家中。从此胡霍两人,结了姻亲,当然益形亲密。

转过年来,便是辛亥武汉革命这一年,当湖北起义之始,李天洪假托祥呈的口气,递了一封奏折,说怎样把革命军已经打平,所为稳住清廷,好进行革命事业。可怜昏天黑地的摄政王,还信以为真,居然传旨嘉奖祥呈,说他戡乱迅速。这时候北京城法部狱中,正收着几个革命党,如汪杜鹃、白重光、胡璧人,这三人乃是真革命。其余还有三四个,乃是形迹可疑的嫌疑犯,并非真正革命党:一个叫高天放,一个叫陈碧血,一个叫朱复明,一个叫汤沃胡。这四个人,还是铁木贤在南京时候,查拿革命党,按照册子搜出来的。因为这四个人的姓名,在册子上格外招人注目,因此铁木贤悬赏通缉,居然被他拿住了。拿住之后,他便想借此邀功,故意大张其词,说这四人是革命首领、孙文部下的大将,本想在南京纠众起事,是奴才手下侦探发觉得早,奴才亲自率领官兵将这四人擒住。应当怎样发落,请皇上特旨遵行。此外还开了一起保案,教读先生保到试用知府,提夜壶的小厮,全保到花翎都司。摄政王见他说得这般厉害,以为四个人必然与众不同,当时传旨,叫从南京解至北京,交法部严刑审讯,究问革命的根源,以便搜剿,早清乱本。铁木贤使专差把四人解来北京。彼时法部尚书,还是廷杰。他知是奉旨的钦犯,怎敢怠慢,第二天便自己开庭审讯。头一个提上高天放来,廷杰一见愕然,心说这大年纪的老头子,还有气力革命?原来天放须发糁白,看神气有六十多岁了。廷杰问他:“你这大年纪,为何勾通革命,谋为不轨?”天放哭诉道:“大人啊,可把买卖人冤枉死了!我在南京秦淮河旁,开洋广杂货店。因为我放印子钱,天天走取,大家便送我这个名儿,管我叫高天放。我并不懂得什么叫革命党。因为陈碧血同我住街坊,常赊我的货,到了年节,向他讨账,他不但不还,反倒怀恨在心。也不知什么时候,硬把我的名,填入一本册子里。后来发现了这本册子,官府硬指我是革命党。大人请想,小的今年六十七岁了,还能造反吗?真真冤杀了我!真真屈杀了我!”供罢又连连叩头。廷杰听他说,料想那陈碧血,必是革命党无疑。立刻提陈碧血上堂,举目观看,不觉又倒吸了一口凉气。你道因为什么?原来这陈碧血,年纪不足二十岁,滑头滑脑,一看便知是个市井流氓。头上留着孩儿发,穿一身似男非男似女非女的衣裳,革命党中要有这样人物,可真把革命党糟蹋苦了。廷杰厉声问道:“你叫陈碧血吗?”碧血向上叩头回道:“学生名叫陈必学,他们硬给改成陈碧血。我还恢复老名字,叫必学,不叫碧血了。”廷杰道:“胡说!你在革命党中,充什么角色?你们同党,一共有多少人?可从实招来!”陈碧血道:“学生何曾入过革命党?是被人家骗了。我在南京小学校肄业,我们校长请了一位教习,说是东洋留学生,学问好极了。哪知他进入学校来,也不讲什么功课,开宗明义,便请我们学生加入什么同盟会。人家知道底细的,全都望望然去了,不肯加入,唯独学生,是一时糊涂,受了他的骗,方才加入的。”廷杰又问他:“那教习叫什么名字?他是用什么方法教的你?可从实招来!”碧血道:“他就是汤沃胡。要说起骗我的方法,真真可笑极了。他见我很好修饰打扮,便问我可曾娶妻室没有?我说尚不曾娶妻。他便对我说,这个同盟会中,凡无妻的党员,会中首领代为作伐,择那女会员中未许给人的,便说给你为妻,并且这些女会员,全是毕过业的留学生。她们嫁过之后,还能充当教习,不但用不着男人花一个钱,而且能供给男人的饮食衣着,及一切零用。我听了他这话,以为这样的事,在世界上真是再便宜没有的了,便即刻应许入会。将姓名籍贯三代,全开给人家,另外还花两块钱的入会费,结果只换了一张会证。我三番五次催问他,给我说的亲事怎么样了?这个月内能否娶过来?他此时便不照前那样热心了,只淡淡地对我说,你忙的是什么?到时候自然会成功。又过了几天,我忍不住了,又催问他,他说你虽然入会,并没有一点功劳,怎能享着得妻的权利?就是我们替你说,人家也不肯嫁你啊。我急了,问他必须怎样,才算有功呢?汤沃胡说,像你这样懦弱,开手枪、掷炸弹的勾当,当然是干不了,到底去拉几个会员,这是很容易的事,你总可以做得到了吧?你在一个月内,如能拉进二十名会员,我便替你说亲。我一想,二十名会员,还没有什么难办的,立刻应许。撒开了,到各处拉拢,自然也得说许多诳话。比如,遇着一个学生,便对他说,入了会能够得妻;遇着一个买卖人,便对他说,入了会便有增股。那高天放,便是贪图招股才加入的,如今他又不认账,硬说是学生挟嫌嫁祸。真冤枉极了。”廷杰听完了这一套供,又可气,又好笑,问陈碧血:“你到底得着妻室没有?”碧血道:“什么妻室,连一个娶媳妇的梦也没做着啊!”廷杰又问他:“那个朱复明,跟你可是同党吗?”碧血道:“提起朱复明来,更冤枉极了。他本是一个卖猪头肉的,天天从我们学校门前经过。我们几十个学生,差不多全照顾他。尤其是我欠他的钱最多,他一再向我讨账。正赶上我大拉会员,便说了一套诳话骗他,说同盟会乃是一个赚钱会,比如你今年拿进两块钱去,到明年便有四块,到后年便有八块,到第三年便有十六块。朱复明本是财迷,听见有这样便宜事,极端赞成。况且当时不用他花钱,不过由我欠的猪肉账上拨一笔就算是入了会。我当时只图拉够了二十人,好骗个媳妇享用。哪知费一个月工夫,只拉了十九个,单单少一个。我没了法子,索性偷偷地连我父亲名字写上,又把自己衣服当了两块钱,总算是完全交卷了。汤沃胡对我说,你不要性急,我已经替你物色着一个,是日本东京女子职业学校毕业,再有两个月就要回国了。她本是苏州人,容貌很秀美,并会刺绣,每一天能得两三块钱的工钱,你就等着做新郎享艳福吧。我有了这大希望,今天盼到明天,明天盼到后天。盼来盼去,同盟会的事已经犯了案,册子被人搜得,可怜我糊里糊涂的,就被人捉了去。原来是本校教员同汤沃胡不睦,暗暗向官府告密,说他是革命党,有首领的委任状,有同盟会的花名册子。官府知道了,立刻派军警把学校围了,先把汤沃胡捉了去。果然从他屋中,搜出委任状一纸,人名册子一本,另外还有几封信,全是革命党人互通消息的。汤沃胡被捕之后,便完全招认,自己是奉着革命领袖命令,特到内地招引各界人民入同盟会,好为将来起事之用。依着铁钦差的主意,本想按图索骥,照着册子上的人名分头逮捕,是两江总督张大帅存心厚道,不愿多事株连,主张只就册子内引人注目的人名,逮捕三五个,也算戒一惩百,从此罢手。铁大人看了看册子,便相中我们三个人,派了几个警察,手到擒来,连问也不曾问一句,便解至北京。恳求大人笔下超生,救我三人的性命吧!”廷杰又提朱复明来讯问,果然是个做小买卖的样子,连“革命”两个字还不懂得作何解释,略略问了两句。最后提汤沃胡,一见面便勃然大怒。你道因为什么?原来沃胡光着头顶,早已剪了发。那时清廷对于剪发的人,除去和尚,便认为革命党。今见沃胡光着头顶,知道是革命党无疑,立刻拍着桌子喝道:“你这目无王法的乱党,自己背叛国家,起意谋反,还不算数,又敢引诱良民,骗人入党,真乃是穷凶大恶,快快从实招来,免得用刑!要不然,我先打你三百屁股板子!”廷杰大拍了一阵,汤沃胡全然不怕,反倒破口大骂:“你这满清的狗官,吓吓旁人还可以,要想吓吓汤爷爷,是做梦呢!不要说打屁股板子,便是砍头碎剐,你汤爷爷也满不放在心上。”廷杰白挨了一顿骂。有意打他几下,出一出气,回想这种人,打他也是白打,反倒封住他的嘴,一个字也不肯招了。莫若先押在狱中,圈圈他的性气,等有工夫,再慢慢地问不迟。随吩咐退堂,把四人下狱候讯。这四人到狱中,因为事关革命,当然没人敢出头替他们运动。霍善鸣本是豪杰之士,知道四人为革命下狱,无形中便有了一种爱惜之念,处处关照他们,并不曾受着什么痛苦。廷杰又问了几回,也不曾问出口供来,只得糊涂回奏,说汤沃胡是奉孙文所派,诱人入会。那三个全是被诱之人,若分首从,汤沃胡当然科为首犯,这三人全是从犯。奴才按律定拟:汤沃胡斩监候,高天放、陈碧血、朱复明,俱拟绞监候,请旨遵行。摄政王照准下来。从此四人便在狱中,专等秋后处决。

偏偏这一年便起了武汉革命,也是四个人生命该绝,摄政王单单想起他们来,召见法部尚书张仁普,当面交派,快把南京解来的四个革命党处决,免得将来留为后患。张仁普奉到旨意,哪敢怠慢,下朝之后,便到法部,看一看天光已到日落,当日是不能办事了,便下了一道手谕:“明日早晨,提前决囚。”吩咐管狱的早早预备,并且手谕上标的是重要人犯,不得疏懈。按照前清规例,每逢冬至前后,刑部处决囚犯,是彻夜不得安息。狱中点着胳臂粗的绿油大蜡,预备很好的酒席,还叫进唱莲花落、八角鼓的,在狱中彻夜弹唱。所有狱囚,一律是好酒好菜,开怀畅饮,并听各种弹唱,以为娱乐。直唱到鸡鸣五更,天光将亮,只听狱中的铃铛一响,便立刻散席收场。所有唱玩意的,把一班乐器收拾收拾,扭头便走。牢头指挥散卒,将各囚犯的手铐脚镣,也一齐上好。此时静悄悄鸦雀无声,专等左右堂侍郎到来,立刻升公座,将朱笔勾下的人犯簿子取出来。凡经朱笔勾过的,一律处决。这个簿子名叫勾到本,是刑部尚官拟好,进呈到皇上面前。内中人犯,俱都是死囚,不过有三种分别:最重的叫作情实,其次的叫作可矜,再次的叫作缓决。当这三项拟定后,刑部得预备许多份通知书,凡京官中六部九卿翰詹科道,每一个人有一份通知,请他们斟酌案情,看本部拟定的是否公允。如有可疑之点,尽管签注意见,将原案驳回。如一案破驳三人以上,刑部的原议便要完全推翻,重新再议再定。必须经过这种手续,然后才能将勾到本呈到皇上面前。皇上又从头阅一遍,看情实之中,有什么疑义,也许挪到可矜、缓决;看可矜之中,有什么弊窦,也许提到情实。一切安配好了,然后用朱笔向那情实人犯的姓名上,圈过来一勾。凡被朱笔勾到,一律是处决。至于可矜的姓名上,写一个矜字,缓决的姓名上,写一个缓字,便全保住生命了。由这些地方看起来,从古专制帝王,未尝不知慎重人命。像这样的善政,到了共和民国,反倒一笔勾销了。共和国的军阀,杀人如草不闻声,哪里还用得着勾到本呢!

闲言少叙,却说张仁普在部中下了手谕,他便匆匆回宅去了。部中各机关,全都很诧异的,说现在才八月下旬,离冬至还远得很呢,怎么忽然要提前决囚?还是什么重要人犯!既然堂官有谕,大家只好分头预备。最忙的是狱卒,霍善鸣同管狱的各班役,先叫了七八桌上好的酒席,然后传莲花落、八角鼓,同各种相声、单弦等种种玩意,进狱来弹唱。各狱囚一看见这种举动,凡斩监候、绞监候各种重罪人犯,全有点提心吊胆,变貌变色。内中最担心的,并不是狱囚,反倒是狱卒霍善鸣。你道因为什么?他看见堂官的手谕上,标“重要人犯”,心里便有点打鼓。因为这一座狱中,最重要的案子,当然以谋炸摄政王为第一了。这一案中的要犯,除去汪杜鹃、白重光,便要数胡璧人。璧人同他妹妹文娘,订婚约已经半年,如今忽然出了意外。倘然璧人有一个山高水低,我的母亲同妹妹,心中何以为情。但事到而今,隐瞒是隐瞒不了,只可同璧人商量,趁今夜纷乱之际,将文娘领进来,使他们未婚的夫妻,得以晤面谈几句话。就是将来出了意外,也算对得起母亲妹妹。主意打好,立刻写信,派专差到他家中,请老太太同小姐即刻前来。一面又到璧人屋中,将这意思委婉地说了。璧人听了,并无丝毫畏惧之意,只说:“大哥这样办也好。可惜岳母台前,未能少尽半子之心,实在感愧得很。至于贤妹正在青春,我死之后,千万不可拘那守贞的老套,最好另择佳偶,早早婚嫁为是。”善鸣道:“老弟太多虑了,我也不过是防备万一的意思。其实上边,也并不曾指名道姓,要处决某人。”璧人道:“这还用指名道姓,当然是小弟同汪、白二君了。”善鸣此时忙得不得了,一面招呼酒席,一面周旋唱玩意的老板,一面又迎接他母亲妹妹,领到璧人屋中。璧人恭恭敬敬地给岳母行过礼,又向未婚之妻文娘,深深作揖。说:“鄙人以一技微长,得蒙小姐垂青,许以终身,鄙人感激知己的心,非可言喻。不幸身负重罪,恐难与小姐订白头之盟。窃愿身死之后,小姐莫误青春,另择良匹,鄙人亦可瞑目九泉。”文娘道:“君这话太不对了。妾若抱人尽可夫的心,北京尽多佳婿,何必选及狱囚?君要知道,妾所爱的是艺术。纵然人有不测,艺术仍存,妾情愿抱艺术终老,决不能再嫁他人。请君安心静养,或者天可怜见,终有出险之日,也说不定。妾母女在此,徒乱君的心曲,请从此辞,改日再会吧。”说罢拉着她母亲,一同出狱。璧人想要再说几句,直不知从何说起,只得送她母女出门。紧跟着,汪杜鹃、白重光同来寻他,彼此见面大笑。重光道:“我们快熬出来了。在狱里死不死活不活,终年不见天日,倒不如早早回去的好。”杜鹃道:“你先不必说这些话。今夜霍大哥对咱三人,特别优待。听说预备的是鸭翅席,在璧人屋中吃,还有他本人同提牢官作陪,所以我们先就到这里,管他三七二十一,先给他一个开怀畅饮,尽醉方休。”杜鹃正说着,善鸣已经走来,一见面便道:“好极了!二位在这里稍候,酒席就开过来。提牢季老爷,少时就来,我还得照应那边。今夜一共七八桌,他们在大屋子里吃,各种弹唱也在那里,虽说有伙计张罗,我也得去周旋周旋。”三人各说大哥请便,我们自己朋友,用不着周旋。少时酒菜送过来,有狱中夫役,调桌凳,摆杯箸。善鸣同提牢官季友兰,拉着手儿走来,三人忙起身让座。友兰笑道:“三位先生,不要客气。咱们随便喝酒,随便谈话,你们要一拘束,便不是英雄本色了。”五个人坐了一桌,猜拳行令,放开量一喝。少时那边也开了弹唱,但听丝管和鸣八音齐奏,唱的声音最大,便是徐狗子的莲花落。各狱犯听到高兴之处,便大声喊好,声震屋壁。一直喝到四更,善鸣早吩咐各小卒,把手镣脚铐铁锁等,按着狱犯人数俱都预备齐楚,等候着临时应用。

天才交五更,但听喔喔的一声鸡唱,提牢官传令:“闭门查狱!”狱卒扯开了嗓子,高叫一声,在天色昏冥中,听了真令人惊心动魄。所有各弹唱的人,一听见闭门两个字,全都止住了唱,将乐器收入囊中,立起身来,连头也不回,便一直出狱去了。各小卒忙作一团,给狱犯加铐上锁。善鸣对璧人等道:“对不起!暂且屈尊一刻吧。”三人笑道:“这是应当的,大哥何必说客气话呢?”小卒也给他三人上了手镣脚铐。此时狱中静悄悄的,连一丝声息全没有。少时天光已经大亮,所有值日的书吏班役,以及掌刑的刽子手,一律站班伺候。忽听大门外一声喧哗,堂官到了,尚书张仁普同左右侍郎先后到齐。二堂上设了三个座位,张仁普居中,左右侍郎一边一位。公堂桌上,点着绿油大蜡,摆列朱盒笔架。斩犯、绞犯的白纸招子,早经预备好了,上面写着斩犯、绞犯一名,却空着三个字的姓名,专等堂官自己标明。张仁普拿起朱笔来,头一名填了三个字,是汤沃胡,第二名高天放,第三名陈碧血,第四名朱复明。填写完了,传谕带斩犯、绞犯上堂,验明正身,好预备行刑。管狱的班役,如虎一般地奔至狱中,把四个人名交给提牢官。提牢官转交牢头,好由牢头领班役到狱中绑人。霍善鸣此时提心在口,接过人名单来用眼一照,把他吓了一跳!你道因为什么?原来第一名上边有一个胡字。细看是名不是姓,他立刻把心完全放下了,因为汤沃胡同胡璧人不是一案。果然下列三个人,并无有汪、白、胡三姓。善鸣晓得,这是南京革命的案子,连忙领着班役,来至狱房。只见许多囚人,一个个全是面无人色,唯独汪、白、胡三人,谈笑自若。善鸣进来,一直奔东南角的大炕,炕上坐着的,便是此案中四个人犯,善鸣到了他们面前,先抱拳拱手,说“恭喜贺喜”,紧跟着由小卒将镣铐打开。班役过去,先左右开弓,每人敬了两个嘴巴,这是照例的,叫作打凶煞。然后五花大绑,将四人一律绑起,推推拥拥的,到狱门外去了。这狱中的众犯,瞪眼看着,全把心放下了。也有说的,也有笑的,登时又高兴起来。善鸣见此次决囚,并不曾挨着汪、白、胡三人,真是喜出望外,立刻亲自动手,将他三人的手镣脚铐卸下来,一同到璧人屋中谈话。善鸣道:“直到此时,我的心才回到本位了。”壁人笑道:“死生有命,大哥何必这样看不开呢?”白重光在一旁笑道:“老弟说哪里话?亲者厚,厚者偏,这不是当然的道理吗?”汪杜鹃道:“我们暂时先不必欢喜。要叫我看,咱三人早晚也脱不过去。你看他今天处决的,全是些革命党人,也不要管真假虚实,足见清廷的命意所在。大约不出早晚,就快轮着我们三个人了。”杜鹃这一席话,又把善鸣一团高兴完全打消。果然又过了二十多天,这一日早晨,堂官张仁普忽然高坐堂皇,点着姓名叫提汪杜鹃、白重光、胡璧人上堂。要问三人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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