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民初历史演义

作者:董郁青

项子城未到京以前,便有密电给摄政王载沣,是劝他普赦党人,不要再结这种无谓的仇怨。摄政王倒也肯听话,果然下了一道上谕:“所有从前革命被捕的人犯,一律取保开释。其有学业出众、才具优长者,朝廷还要破格录用。”又面谕法部尚书张仁普:可将那三个谋炸本爵的人犯,取保开释。唯开释之前,必须把他提到堂上,谕以朝廷的宽仁厚德,嘱咐他们以后安分求学,不可再犯上作乱。张仁普领旨回部,立刻便升堂提出三个人来训话。这一提不要紧,可把霍善鸣吓坏了。他认着是要步汤沃胡的后尘呢,吓得面色惨变,向璧人等说话时,全有点上气不接下气。璧人反倒发急,说大哥,你怕一阵子,也搪不过去啊!倒是快一点给我们加上手镣,带上锁子,好去见官啊!一句话提醒了善鸣,登时手忙脚乱,慌作一团,草草把镣带好,由班役架着三人,一直到二堂。三人立在堂上,仍然是不肯下跪。好在张仁普,并不计较这些小节,反倒和颜悦色地对他们说道:“现在摄政王爷有旨,开释你们三个人。你们三个人自能取保,当堂便可以释放。只是有一节,你们身犯重罪,王爷不计前嫌,居然一律赦免了,以这样天高地厚,就是比尧舜也差不了许多。论理你们应当向阙叩头,谢一谢王爷的恩典,才是道理。我想革命党一定也有良心存在,不知你三位以为何如?如以为然,就请依照我的话吧。”张仁普这一席话,倒把三个人问住。要叩头吧,实在失革命的身份;不叩头吧,人家以德报怨,保全了三人性命,不能不算是有恩之人。对于有恩之人,还要倔强无礼,又未免失了英雄的身份,这才真正左右作难。到底是璧人心思灵敏,口才也来得及,毅然说道:“革命是一个问题,恩怨又另是一个问题。我们今天下拜,拜的是有恩之人,并不是拜摄政王。无论是谁,对于我们有恩,我们全应当叩谢,也不能因为是摄政王,便提出异议。摄政王能以德报怨,保全我们生命,我们理应叩谢他。至于革命不革命,乃是另一件事,与此问题,如风马牛之不相及,我们何必再游移呢?”璧人的话,果然说动了汪、白二人,不约而同地,向上行了一跪三叩礼。张仁普见了,真是欣喜过望。因为他办理这种差事,本是很难的,照着规矩释放之后,还得当面交旨。交旨时候,必须在摄政王面前,奏陈被释人犯,怎样感激涕零,怎样磕头叩谢,怎样对天宣誓,从此洗心涤虑,改过自新,这全是应有的文章。无奈革命党生性倔强,你想叫他说一句服软的话,全是做不到的,何况跪下磕大头呢?假如他们说出不好听的来,还开放不开放呢?纵然不致如此之甚,他们连一句感谢的话全不肯说,回头见了摄政王,还是撒谎呢,还是实说呢?撒谎便是欺君,实话实说,一定招王爷不痛快,这岂不是左右为难吗?如今这三个人,居然破除成例,朝上面叩头致谢,回头见摄政王复旨,当然是容易措辞了。所以张仁普很是欢喜,着实地嘉奖了他们几句。此时有胡璧人的哥哥,同他的一般朋友,全知道这个信息,到法部来写保状,好领璧人回家。璧人对大家说,你们要保,保三个人,如其保我一个人,我宁再坐几天牢狱,也决不出去的。他这一说,倒成了难题了,因为买卖人胆小,知道他们谋炸摄政王,乃是革命的案子,全有点怕牵连,谁也不敢作保。壁人的哥哥胡雨人,特约了一家古玩铺作保。这铺子名叫清赏斋,内中有胡家的股本,所以老板不敢说不保,但是只保璧人一人,如汪、白他是决不肯保的,偏偏璧人不答应。麻烦了半天工夫,老板只是摇头不允,说:“我保胡少爷,他有家,有买卖,有房有地,将来就是出了差错,自有他哥哥前来承当。那两位先生,既不是北京人,在北京又没产业,没亲友,倘然出一点事故,他们跑得没了影儿,我得出头打革命官司,这事谁敢保啊!”胡雨人听人家说得很有道理,自己也不好拿出东家的派头来,硬压迫着叫人作保。后来还是霍善鸣给解了围。他在齐化门外开着一座钱粮店,字号是善祥,长柜的姓曲叫竹吟,是山东人,性情非常豪爽。善鸣把他请了来,一说此事,曲竹吟慨然说道:“只要东家肯出保,我姓曲的决不从中作梗。”善鸣大喜,即时由善祥出保状,胡、汪、白三人一齐释放出来。善鸣还赠了汪、白两人三百块钱,作为出狱后的用度,又再三托付曲竹吟,将他两人暂且安置在铺子里,一切饮食花费,准由铺中作正开销。

胡璧人出了狱,本想把汪、白两人约到自己家中,他两个哥哥全不同意,说:“咱们家本是仕宦人家,要把革命党拉进来,凭空招来许多侦探,终日围在大门左右,叫人看着,还成一种什么体统?你及早不要胡闹了,老老实实地在家里闷几天,连大门也不必出。那些不三不四的朋友,更宜远远躲着为是。”璧人哪里肯听这一套,对他两个哥哥说:“你们也不必害怕,最好咱们三人分居各爨,你过你的,我过我的,也省得出了事连累你们。”依着他大哥大嫂两人的意思,倒还念手足之情,看他年纪太小不忍得实行分家,怎奈他二哥二嫂,听说分家两字,极端赞成。立时请来朋友多人,把房产家具开出清单来,请按三股分配。轮到璧人名下,分了五千银子现款,一所四合瓦房,带有跨院,坐落在西草厂。另外在通州乡间,分了七十八亩九分民地。衣服、金珠、细软、家具,分到他名下的,约略也值四五千两银子。好在璧人丝毫不争,给他什么,他便要什么,也不说长论短。其实他两哥哥,分得全比他多,并且有他不知道的,也全由他两个哥哥暗自分去。亲友谁肯多说话,况且看璧人是一个小孩子,更不犯向着他了。因此糊里糊涂地,便把他乃祖的宦囊,完全分净。璧人分家之后,心里觉着十分痛快。他的意思,并非如败家子以为分后可以自由挥霍,实在因为受不了家庭专制。分了以后,当然自立门户,不再受两个哥哥的挟制,好比鸟雀儿出离樊笼,从此海阔天空,赚一个无拘无束,自然心里是快活的。他分得西草厂的房子,从前本是赁给人住,每一个月三十块钱的房租,他分过之后,便想要回来自己住。是善鸣替他筹划,说:“你的经济大欠研究了。你一个人纵然娶过舍妹来,不过夫妻两人。用上一名男仆,一个女仆,仅仅才四个人。你西草厂的房子,通共有二十几间,用得开吗?与其闲着一大半,何妨仍旧租给人住。我家里跨院,有九间房,你们夫妻住着,非常合用。并且离家母很近,也省得他老人家想念女儿,还得坐车出城。你们住不白住,每月要你四块钱房租,你西草厂的房钱,还有二十六块,差不多够你夫妻的挑费了,不比住自己房子强吗?”璧人恍然大悟,说:“到底大哥阅历深,世故熟,比我这书呆子强得多了。我就遵照你的话,明天求你家仆人帮着我把家具先运去,然后再糊裱房间,预备办事。只可惜大哥不能出来,要不然岂不更圆满,更热闹!”善鸣道:“我出来不出来,没有什么关系,有老太太在家,诸事全替你办好了。只要过门之后,你们夫妻和和美美的,在老太太跟前多尽一点心,愚兄自然就感激不尽了。”璧人道:“这是应当的,无劳大哥嘱托。”二人分手之后,璧人先去见他岳母,把善鸣的意思说知。老太太自然非常乐意,说:“回头我派两个男仆,帮着你收拾起来。暂时也用不着家具,我那跨院中,一切木器陈设俱都现成,可以先借给你用。至于糊裱油漆等,明天我派人去叫来,有三两天工夫,就可以焕然一新。十月十九便是良辰吉日,我已经托人择好了。你什么事都不用操心,就等着做新郎吧。”璧人听了,真是说不出的感激。辞别了岳母,回至家中,将搬家娶亲的事,向他两个哥哥说知。大爷雨人有点天良发现,自己觉着对不起老三,说:“你娶亲,论理应当哥哥替你办,如今却依靠岳家,我心里头总觉着抱歉。这样吧,所有喜轿酒席等花费,全由我这里支出,不要再叫岳家垫办了。”璧人本是重义气的,听他哥哥这样说,自己也不便阻拦,只说哥哥替办也好,省得外人议论我们弟兄没有义气。只是诸事不妨从俭,在这兵荒马乱时候,犯不着多花冤枉钱。雨人道:“话虽这样说,但我家上辈是做过司道的,过于寒简,难免亲友笑话,诸事但酌中好了。现在离喜期只剩了十来天,再过两天,我同你嫂子先去布置一切。事前也得撒一撒帖子,凡老亲老友,差不多全得请一请,免得日后人家挑眼。你交的那些新朋友,据我看可以不请他们,省得又叫侦探注上意。”璧人听他哥哥这样说,虽然心里不痛快,究竟总是一番好意,也不便驳他,只含糊答应了。

第二天,他仍然到善祥粮店去,寻汪杜鹃、白重光谈话,并报告他早晚娶亲的话。重光笑道:“恭喜贺喜!我们的喜酒,一定喝到肚里了,当然听请。”杜鹃道:“他的喜酒,我们可以不喝吧。”重光道:“这话差了!璧人是我们同志,同志娶妻,我们理应贺喜,为什么不喝喜酒呢?”杜鹃道:“你不明白吗?咱们两人头上,顶着一块乱党的招牌,那一天出狱,错非是霍大哥同曲掌柜慨然作保,替我们解围,只怕今天还出不来呢。我们又何必人前显贵,给璧人老弟多招点子眼毒。难道说朋友相好,还一定在这些浮文小节上多周旋吗?”一席话,把重光的高兴打回。璧人在一旁点头,说到底是汪大哥的阅历深,心思密,随将昨天雨人的话学说一遍。杜鹃向重光笑道:“你看如何?”重光道:“像我们这种人,久在北京住着,有什么滋味呢,倒不如早早滚蛋大吉!”杜鹃道:“什么滚蛋,谈何容易呢?我们要想出京,自走到车站上,立刻就能发生危险。你不信就试试看。”重光道:“照你这样说,我们两人便老死北京不成。”杜鹃道:“你先不要忙,我已经打算好了。咱们未走以前,得先向老项说通,他允许叫我们走,我们还得结上一个伴,然后才能由京而津,由津而沪,是一毫阻挡没有的。他要不放我们走,我们得另打主意,先求一个人设法疏通。这个疏通的人物,我意中已经想好了,他一定肯帮我们的忙。并且,这人在项子城眼前很红,真能说一不二,我只需托他,没有不成的。”重光忙问此人是谁?汪杜鹃却不肯说,说到时候你自然知道,暂时先不必打听。我倒不怕璧人,只是怕你。你向来说话是没遮拦的,倘然漏出风声,被老项知道了,不但我们走不了,还许带累人家。重光笑道:“你太过虑了!纵然我说出,也未见得能传到项子城耳中。纵然传到项子城耳中,也未见得影响到前途的身上,你何必下这种无谓的小心呢?”杜鹃未曾答言,先把头摇了几摇,说:“你可不知道项子城的为人,真正是曹操后身,多疑善妒。并且他的耳目众多,随时随地全有他的侦探。就是我的一位乡亲,跟了他多少年,总要算推心置腹的老人了,因为一件事,还几乎丧掉性命。总算这位先生的内助好,时气也好,不但没碰着钉子,结果还转祸为福。要不然,真不堪设想了。”

璧人同重光全向他打听,是怎么一回事?杜鹃道:“说起来话很长呢。我这位老乡亲,是项子城英文秘书,跟了他十七八年。后来项子城补了直隶总督北洋大臣,我那老乡亲,以候补道资格仍在督署充文案。他老先生心里,当然是不痛快了,想自己跟了宫保快二十年,出的力总算很大,如今摸不着印把子,仍然当这种清苦的散差使,心里怎能好受?也是他时来运转,逢凶化吉。这一天晚上,从督署回到公馆,他夫人预备好了夜饭,专等着他回来吃。这位老先生,三杯白酒下肚,便发起牢骚来。说:‘今天督署中英文公事,足有二十多件,我连阅看带答复,足足从早晨九点,忙到夜间十点,连一顿踏实饭全没吃到嘴中。他们那些红点子,终日吃花酒、打麻雀,一点正事也不做,到时候还升官。周老四凭一个公子哥儿,居然升了通永道。王大胡子也补了津河道。可叹我跟了宫保快二十年,还不曾看见道台的印是个什么样儿。’夫人道:‘你不要这样说,宫保最不亏负人的。别看眼前不给你缺,说不定早晚还派你海关道呢。’他哼了一声,说:‘海关道?哪能轮到我的头上。’夫人说:‘那可难断。宫保的脾气,向来是他最看得重的人,越要折磨着叫你不得意。只要你能忍受下去,不定什么时候,就许来一个破格提升。你慢慢等着吧,千万不必心急。’某君听了夫人的话,心中稍微宽慰,说:‘你的话也很有道理。本来宫保是雄才大略,巨细不遗。别看他眼前不经意,其实方寸中很有权衡,谁能谁不能,谁尽力谁不尽力,他心里那本账,早记得清清楚楚。’夫人道:‘你既然明白,就捺着性儿,好好地报效宫保,不必胡思乱想了。’夫妻两人,不过在闺房谈话,连丫鬟仆妇都不在面前。不料第二天早晨,公馆门前三声炮响,紧跟着喊成一片:‘给某大人道喜!升了海关道了!’此刻某君还在梦中,被夫人推醒,笑道:‘快起来吧,当真升了海关道了!’某君揉着眼睛,说这是何苦,你又拿我来取笑。夫人发急道:‘怎么取笑呢?是真的啊!’这紧跟着,家人送上一张红报单来。某君接过来看见上面写道:‘贵府某大人:奉督宪牌示,某人着署理津海关道。’下书‘喜报连升’。某君见了,仿佛做梦一般,忙问夫人:‘你怎么未卜先知?莫非有人报信给你?’夫人道:‘谁报信给我,我要能早知道,你更能早知道。快起来上院谢委去吧!’某君匆匆起来,开发了喜钱,顶冠束带,到上院去谢委。老项向来起床极早,第一个便传见某君。某君磕头谢过了,老项满面春风,拱他坐下,然后笑道:‘你老哥随兄弟快二十年,论资格,论功绩,早就应当补你的缺。只因为是我的膀臂,我要放你去做外任,一切对外交涉,全没有妥人接办,因此一再因循,眼看叫你失了几次机会。这是我很觉对不起你的。到底我心中,并没有一时一刻忘记了你。你昨天晚夜,很发牢骚,这是你沉不住气的地方。到底也怨我疏忽,难得是你那夫人,虽系女流,却能深明大义,不愧为贤内助。偏偏事有凑巧,津海关道老张,升了江西司,我第一个便想到你身上。总算尊夫人的话,没有白说。你老哥与其谢我,还不如回家去谢尊夫人呢。’老项这一席话尚未说完,某君早已汗透重衣,吓得软瘫在椅子上,哪里还能动得一动。老项见他吓得这样,不觉好笑,说:‘你老哥赶紧预备接印去吧,嗣后说话,总要慎重一些才是。至于你那督署的兼差,暂时也不能开去,一言以蔽,不过是多受累罢了。’某君诺诺连声,也不敢再多说一句话。回到公馆见了夫人,先伸伸舌头,说:‘好险啊!错非是你会说话,只怕连官全丢了,还想做海关道呢!’夫人茫然,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某君详细述了一遍。夫人低声道:‘真怪啊!咱们夫妻在密室中谈话,旁边并没有一个人,宫保怎能知道呢?难道他还能掐会算吗?’某君道:‘他哪会算?我从前听说,他养着一二十名密探,这些人全会飞檐走壁,来无踪,去无影。凡是他左右近人的家里,时常飞进去,探听消息。我从前还不信,这样看起来,是一点也不错了。我们以后说话,可真是得慎重啊。’以上便是我们同乡某君的一段秘史。你们想,老项的为人有多厉害!我们错非将他这一关通过,敢出北京城吗?”重光此时,也觉悟汪杜鹃的话是不错的,忙商量进行方法。杜鹃说:“你先不要性急,我已经打好了主意,还是求我们乡亲。他在老项面前很能说话,并且,老项这时候还有利用我们的地方。我断定十有八九可以成功。”璧人道:“但愿这样才好。”

三人分手之后,转眼便到了胡宅的喜期。当日高朋满座,亲友全来致贺。只有汪杜鹃、白重光两人,一天也不曾露面。璧人很诧异地说:“汪、白二兄为何不曾前来?难道真怕我哥哥不乐意,故意躲避了吗?”忙派一个小厮,到善祥粮店去请。小厮去了不大工夫,善祥老板曲竹吟随着一同来到。先道过喜,然后向胡璧人报告,说汪、白两位,今天一早已经出京到天津去了,项宫保还派了四名卫兵随同护送,另外送了两千块钱盘费。汪先生临行之时,还了我们东家三百块钱,赏了店中夫役一百块钱。另外封了二百块钱,说是送给胡少爷作喜敬的,托我转交,并叫我带一口信给胡少爷说,仓促间不及写信,他们这次出京,是一定能够成功的。大约明年正月,便能同胡少爷会面。务请前途珍重,并祝新婚。曲竹吟述罢,从怀中取出一个红套来,双手递给璧人。璧人接过来看,见下面写着:“喜敬二百元。愚兄汪杜鹃、白重光拜贺。”璧人随手交给账房,拆开看,果然是二百元外国银行的番票。璧人又再三追问:“他两人此去,究竟到什么地方?打算投奔何人?临行之时,不曾对你说吗?”曲竹吟说:“他们此去,是先到上海。究竟投谁去,却不曾对我说。”两人正在谈着,只见一个人走过来,插口问道:“你二位说的,可是汪杜鹃、白重光两位先生吗?这两位先生真不愧是大英雄、大豪杰,可惜朝廷不重用他们,又放他们到外省,实在可惜之至。他们此去到上海,大约不投华自强,便投孙中山,一定不会错的。”璧人见这人贸然过来交谈,心里很不自在,因为此人是一个褒衣旗人,专门给亲贵做走狗,给官府当侦探,九城没有不知道他的。此人姓广名治字伯平,是褒衣镶白旗人,在内务府有差使,专管皇宫里边烧香上供的事。一年四季,什么时候烧什么香,什么时候上什么供,檀香白速加料,什么龙涎茄楠,全都加入香料以内。一年工夫,净这一笔报销,就在十六七万。内务府堂司得十分之二,管香的太监得十分之三,承办香料的厂家可得十分之五。其实由花汉冲、闻异轩各大香店承造这种香料,通共也不过花上一万多银子,总可有十五六万的富余。至于上供这件事,更不实不尽了,最多就是过年的供品,什么荤供啦,素供啦,果供啦,五光十色,全是照例应当预备的。这一笔开销,又得二十多万。内务府同太监得十分之六,他们厂家只能得十分之四。到底这两项合在一处,差不多每年也可以赚到二十万银子。这差使在广姓家内,是十几门轮流承当。伯平的父亲,曾经当过一回,一回只有一年的限。虽然剩了二十多万银子,怎当他家中的嚼用大,旗人又不善理财,过了四五年,便花了个精光。再轮他这一门的当差,还有七八年的工夫,当此青黄不接之时,日子很难过。幸亏伯平人很精明,终日在外边,专巴结一群王爷崽子,架着哥儿,吃喝玩乐,他好就中得一点油水。又会给人拉官索,运动差事,挖门子,走跳官司,全可以从中取利,因此他面子上混得很不错。又兼他好唱票戏,常在各大宅门串演,因此同洵贝勒、滔贝勒、福将军、铜将军,全有联络。恰接上本年年底是他接差的日子,他终日奔走,正在联络运动,到时好顺顺当当地接过来,省临时出什么波折。因此这些日子,花的钱很不少。偏偏武汉革命,一声霹雳,震动全国。在清廷哪里还有闲心烧香上供?所以广伯平心里非常的难过,恐怕清廷一有舛错,他家的差使也就从此斩断根株。终日在外边专探听南方的消息,如听见革命军打败仗,便欢喜得了不得。这一天恰赶上胡家办喜事,他前来道喜,无意中听见璧人同曲竹吟谈话,便立刻凑到眼前搭讪着说了几句,意思是想要借此探一探南方的消息,好跑到各王府去报告。璧人深知他的为人,立时停住不说了。他无论问什么,只是唯唯诺诺,不置一词。伯平碰了这软钉子,心里很不快活,赌气连席也不曾吃,便溜走了,一直到恩王府去寻福二爷。

车子才到府门前,就听见一个人招呼他:“伯平到哪里去?”他举目观看,见马车中跳出两个人来,一个是恒石风,一个是文伯泉。你道这文伯泉是何人?原来也是旗人中一条光棍。他祖上坐过副都统,他父亲做过一任知府。生他兄弟两人,他排行一号叫伯泉,他弟弟号仲蛟。虽是一母同胞,性情品格却天地悬殊,并无丝毫仿佛。伯泉自幼年时,专好与匪人为伍,吃喝嫖赌吸大烟,是分内的功课,不必说了,并且又插圈设套,吃事骗人,什么无法无天的勾当,全能做得出来。他祖父两代宦囊,被他花了个干干净净,终日在北京还是花天酒地,架着一群王爷崽子,无所不为。他一面结交亲贵,一面还要联络民党。在宣统元年,各省代表请愿国会时候,他也是代表一分子,因此民党中二三路角色,同他认识的很是不少。自从武汉起义,他便借此有了敲诈的题目,奔走各王府,自称他能说降民党,情愿告奋勇到上海、汉口,面见民党中人,痛陈利害,使他们归顺朝廷,不用费一刀一枪,便能将革命完全消弭。各亲贵信以为真,大家给他凑了三千块盘费,送他出京去顺说民党。这位先生跑到天津去,住了不到二十天,便把三千块钱花了一个精光,连民党的面目也不曾看见,只带回一个疯子来。这个疯子姓管名叫天下,为什么叫这种名字呢?因为他先姓官,本也是满洲旗人,自小时便有精神病。他说当初尧舜是官天下,到夏禹才改为家天下,如今又快变成官天下了。大清要禅让天下,一定是让给我,所以取名官天下,言自己将来必有九五之分,自取了这个名字。他家的父母妻子兄弟,全怕得了不得,说这小子是要造反,将来一定要担灭族的罪名,立逼着叫他把名字改过来,偏偏不改。后来逼急了,他便改姓,把官字上加个竹字头儿,取名叫管天下。自取了这个名字,北京的王公亲贵,以及八旗稍有知识的人,全在他身上注了意。哪知仔细一调查,他确乎是一个疯子,终日胡言乱语,专会骂大街,旁的本事,一点也没有。不过他自幼时,随在他父亲任上,多念了几年书,拿起笔来,写几句似通不通的文,还可以足蒙一气。因此在京津各报馆,时常地出出风头。

文伯泉此番赴津,无意中遇着了他。彼此一谈民党的事,管天下说:“别的事我不接头,要说到民党,你可真问到姥姥家来了。我自从前十年就同民党接近,孙文同我是拜盟的弟兄。他比我长八岁,我管他叫二哥。黄克强、宋渔父全是我的把弟,其余二三路角色,一律管我叫大叔,不过是晚生后辈罢了。你既想同民党接洽,最好请我做顾问,我替你介绍,并在旁边指点着,决然不至吃亏。”伯泉听他吹了这大牛,也不问真假,只把他拉到北京,好吓吓一班亲贵,借此敲钱。他两人全安着彼此利用的心,所以越说越投机,立刻请管天下搬到自己栈房,在一处吃喝,又供着他零用。这两个本是纨绔出身,三千块钱随便一挥霍就光了。伯泉同他商议:“咱们得回北京,你作为民党派来的代表,同我接洽了这些日子不得要领;我只得请你同来北京,面见各王公亲贵,同他们抵面开谈判。如有机会,你便大大地敲他们一回竹杠。敲来大宗银钱,咱两人是二一添作五。你看天气冷了,你身上还穿着呢夹袍,还不趁早弄几个钱,换换季。这一次到北京,咱两人好比是说相声的,一个说,一个捧,只要捧圆全了,大宗的银子不愁不到手中。你千万要郑重一点,可别拿出疯子的面目来,倘然露了马脚,这出戏可就不用唱了。”管天下道:“你自管放心。别听我有个疯子的名儿,等到办正事,只怕诸葛亮舌战群儒,还没有我能说呢!”两人商议好了,第二天坐早车回北京。下了车,伯泉领着管天下一同回家。他家里只住着两间破房,炕上连一领席全没有。他的太太福氏,身上还穿着单衣,冻得瑟瑟地抖,一见她丈夫回来,便迎头问道:“你哪里去了?一个月不朝面,把老婆孩子全贴到南墙上。幸亏是二爷送了三十斤杂和面来,要不然连骨头全饿干了。我听二爷说,你敲了人家三千块钱,第二天便跑到天津去。为什么不先回来一趟,给我们留下三十块钱呢?也不至穷到这种样子。你今天回来,料想身上总带着洋钱,快拿出几块来,把我同孩子的棉衣先赎上两件。要不然,可真要冻死了。”伯泉被太太当着管天下说出这样话来,面子上很觉难看,立刻大发脾气,骂道:“混账老婆!一见面总是要钱,给你多少也不够花的!现成棉衣,为什么要往当铺里送,冻死也是应该的。”太太听他这样说,恶狠狠地迎面啐了一口,骂道:“放屁!放狗屁!你今年一年通共给我多少钱?不但没见着你一个,我从娘家要了四十块钱,倒被你偷去二十多块。我们孩子大人的棉衣服,全被你拿去当了,换羊肉吃,反倒瞪着两双狗眼,问我为什么当的!为馋疯了当的,是不是啊?”伯泉本想把太太拍回,免得她再说出难听的来,哪知这一套更难听。他见使硬无效,只得改为使软,朝着太太深深请一个大安,说太太饶了我吧,你少说两句吧。太太见他这样,倒不好意思再说什么,只得拉回来说:“你倒是拿出钱来,我好预备早饭去啊!难道同来的朋友,也叫人家挨饿吗?”伯泉打开皮包,看一看里面只剩了十几块钱,还都是零毛的,抓出十来个双毛来,递给太太说:“吃现成的,你从猪肉铺叫一个盒子来,再烙三斤大饼,买两块豆腐,做一碗汤,我们一家全够吃的了。”好在北京买吃食,又漂亮,又现成,用不了一个钟头,菜饭俱都齐备。

伯泉陪着管天下,匆匆地吃完了,便商量先到何处去。伯泉想了想,说:“我们先去寻兴贝子。他的脑筋简单,容易说话,只要把他唬住了,老恩王那一关,就好过了。见过兴贝子之后,再去见询贝勒,询贝勒胆子最小,禁不得吓,你自管说得厉厉害害的,不愁他不入圈套。只是你身上太难看,必须赁几件方服穿在身上,也可以壮壮门面。不然到了王府门前,那一群恶狗,挡着路不叫你过去,你就是有苏、张之舌,见不着面,也没得可说明。”二人一同到赁货铺赁得两件灰鼠皮袄,两件对襟灰鼠出风方马褂,言明穿一天是两块八毛钱,如烧了脏了,按市价包赔。由伯泉找了一家保,方才穿着上,雇了两辆胶皮车,一直到恩王府。此时府门前非常清静,大有可以罗雀之势。两人下了车,便一直往里走。看大门的卫兵认得伯泉,所以不拦阻,一直放他进去。到了头一道门房,府中叫作侍卫处,有几个管门的侍卫正在屋中赌钱。伯泉进来招呼他们,这些人全同伯泉熟识,立刻止住了赌,笑道:“文大爷,什么时候回来的?少王爷昨天还打听你呢。”伯泉忙掏出两个片子来,说:“有劳诸位,替我们回一声,就说我同着代表要见少王爷,有机密事报告。”侍卫说:“请你二位在这屋里暂候一候,我们少王爷在后花园调雕呢。他肯见不肯见,可没有一定,就是见你们,大约也得收了雕之后才能见呢。”伯泉道:“请你上去回他,一定见我。”侍卫拿着片子跑进去,不大工夫,跑出来,笑嘻嘻地说道:“果然应了你的话,他这就接见,请你们到后花园草地上雕场子里相见。那里净把式有二十多位,热闹得很呢。”伯泉领着管天下,随侍卫到后花园。曲曲折折,来到一片空地上,举目一看,只见有二三十人围成一个圈子,兴贝子站在圈子当中。只见他头戴金边毡帽,身穿青缎子皮袄,青缎子皮裤,杏黄洋绉腰巾,足登青缎子全式双梁鞋,两只手一只手架着一个雕,正在向空中弹。围观的把式不住声地喝彩。伯泉随着侍卫过来,却不敢贸然过去见礼,恐怕惊了贝小爷的雕,担架不起。管天下本来有精神病,来的时候怀着一团高兴,本想见了这些王爷崽子大吹大擂,好发泄发泄他胸中的经济,却没想到见了面,竟不能交一言。再加以兴贝子这种打扮,这种神气,他见了认定是失了贝子的体统,必须当面教训他一回,才消得胸中的气闷。因此也不等侍卫去回话,也不等伯泉来介绍,一个人挺身向前,站在兴贝子眼前,把手一举,说:“呔!载兴听着!”“呔”字才开口,两个雕,不约而同地向半空飞去。载兴正在调得高兴,贸然被这一吓,把两个最得意的雕全吓跑了。一抬头,不觉勃然大怒,说:“什么人!左右给我着实地打!”他这一声,那些玩雕的把式一拥而上。管天下本来长得身量很矮,又兼他脖子是歪的,嘴巴子仰着,仿佛是一座擎打的架儿。那些人如饿虎一般跑过来,先打他嘴巴子。可怜他歪着脖子,转不过来,光这一面,足足吃了二十几个锅贴。打得管天下狼嚎鬼叫。伯泉忙跑过来拦住众人,给他解围。兴贝子看见伯泉,便大声问伯泉道:“这个冒失鬼,混账东西,是你带进来的吗?”伯泉只得认不是,连说:“爷不要生气,总怨我一时疏忽,带他进来,把爷心爱的鸟儿全吓跑了。爷不必着急,回头我亲身到雕市上,替爷买两架好的来。爷先消消气儿,咱们谈正事要紧。”伯泉这几句话,自认为立言得体,哪知倒把这位贝子爷给招恼了,气哼哼地问道:“你说什么?先谈正事!难道我调雕,不是正事吗?你骗我三千块钱,跑到天津,连一封报告信也没有,如今冒冒失失地跑回来,又带着一个什么代表?难道立在我眼前的,就是代表吗?凭他这种神气,也配给革命军当代表?革命军要果然派他这种代表,真是乌龟拉车,兔子驾辕,未免太可笑了。你趁早不必来唬我。告你说吧,爷是出过外洋的人,什么场面没见过?什么人物没会过?你随便抓一个赶来,假充代表,硬敢向我府里领,真真可恶已极。还不快快给我滚蛋!再赖着不走,我把你两个一齐送警察厅。哼哼,不要脸!”伯泉万没料到,这位贝子爷竟自大发雷霆,迎头撞了这大一个钉子。有心等他们消消气儿再奉承几句,好设法转还,偏偏这一群雕把式,正恨他两人打破了爷的高兴,一个个揎拳挽袖,势将用武,瞪着眼睛骂道:“穷孙!爷叫你们滚出去,还不滚吗!”说着便上来两个,一个揪住伯泉的辫子。管天下早已剪了发,没有辫子可揪,那一个便揪着他耳朵,脚不沾地,就全给拉到花园外边去了。伯泉看这形势,知道今天决然无法挽回。好在这些王爷崽子的脾气,倒是不念旧恶,别看他今天大发雷霆,恨不得把你吞下肚去,明天便云消雾散,见了面仍然是喜笑颜开。伯泉是架哥儿架惯了的,自然明白这种诀窍,所以他依然满面堆笑地跑回侍卫处。管天下被人家打得腮帮子浮肿多高,瞪着眼,噘着嘴,歪着脖子,随伯泉来至侍卫处,口口声声只埋怨伯泉骗了他:“我在天津时候,有多么自在。你偏偏要把我拉到北京,代表没有当成,先白挨一顿苦打。你非赔偿我的损失不可!要不然,我明天下南京去,寻孙大总统,叫他给我报仇雪恨。将来北伐军到了京城,先把你一家老小枭首示众,问你一个侮辱代表的罪名。”伯泉听他信口开河,心说不好,这是什么地方,他如此胡言乱语,倘然叫老王爷知道了,说我私通乱党,吃不了还得兜着走呢。想到这里,不敢在侍卫处久坐,伸手拉着管天下的衣袖,便一直跑出府门,连头也不曾回。

出了恩王府,方才问管天下说道:“你怎么倒埋怨起我来呢?好好的一件事,被你这冒失鬼搅了个稀糟。你难道没长着眼睛吗?少王爷正玩得高兴,你却横着膀子跑过去,把他心爱的鸟儿全给惊飞了,这事怎能怨他闹脾气呢?”管天下哪里肯服,说:“我是民党代表,他应当迎接我,待上宾之礼,才合体统。我们进到园中,他不但不理,反倒调弄雕,这分明是看不起我们。我理应出头教训他几句,他反倒喝令下人打我,似这种东西,真是亡国贱种。你不挺身出来说一句公道话,也就罢了,怎么反倒捧架他,派我的不是,这也未免太难了。”伯泉听他这样说,不觉从鼻孔里笑了一声,低声道:“我一个人的管大爷!你这民党代表,是谁派的啊?怎么认起真来,也太笑话了。彼时要不是我出来解围,说了许多好话,他们一顿拳头就把你打死了。饶我救了你的性命,你反倒说许多不情理的话,世界上还有好人走的路儿吗?”管天下瞪着眼睛,说:“你说什么?他们敢打死我!你问问我孙二哥能答应吗?剥不了他的皮!哼哼!”伯泉笑道:“你孙二哥虽然厉害,但是远水救不了近火。当时他打死了你,也不过臭一块地。”两人是越说越僵,几乎要动起武来。伯泉一想,这事不妥。他本是一个疯子,我要同他在马路上打起架来,他嘴里不定说些什么。如今这北京城中,侦探四布,倘然被他们捉到官里去,我是有口难分诉。何况项子城正与旗人作对,寻毛病还寻不着呢,我为什么要向虎口里送,难道活得不耐烦了不成。想到这里,连忙把话拉回来,说:“管大哥,不要生气了。千错万错,总怨小弟的错。已过的事,也不要说了。我想耽误了许久的工夫,你肚里一定饿了,咱们寻一个小馆子,前去喝三杯,一醉解千愁,你想好不好呢?”管天下本是著名白吃猴,只听见有人请他,无论什么事,也可以不问了。立时把阴沉沉的脸化为旭日和风,连说:“好好好!我真饿了,咱们这就去吃。”但是到哪里去呢?伯泉一想,我带着这个疯子,千万不可到大馆子去。一者他有神经病,到了那里,任着性儿胡要菜,说不定十块二十块,我拿什么给人家?再者他是信口胡说,在大馆子里边,人多耳杂,倘然被侦探听了去,眼前就有是非,这是万万去不得的。想到这里,便对管天下说:“咱们一壁喝酒,一壁还得谈些秘密,人多的地方是万万不能去。据我想,眼前不几步便有一个小馆子,并且这个馆子虽然不大,做出来的菜却十分可口,咱们何妨照顾照顾他呢?”管天下忙问道:“你说的可是隆福寺街的遭瘟吗?”伯泉拍手道:“英雄所见,大略相同,足见你也是一位吃学大家了。”

遭瘟这个馆子,本书前文已经表过,确是北京城独一无二的一个特别饭馆。他这馆子里,既不预备鸡鱼,又不预备海味,只炒一点家常菜,还得客人自己买肉交给他炒,他连猪羊肉全不预备。但是这样的穷馆子,在北京那样阔的地方,为什么出名呢?一者是他烹调得法,滋味与别家特别不同;二者是他搭着好街坊,有两处能充分供给他材料:一处是便宜坊烧鸭铺,无论鸡鸭猪肉,生的热的,俱都现成;一处是白魁羊肉馆,有现成的肥羊肉,并且有煮熟的羊肉汤。凡客人到遭瘟吃饭,总是先叫跑堂倌到便宜坊切一两卖烧鸭,再杂以熏鸡、酱肉、肥肠、小肚之类。怎么叫一卖呢?便是两吊大钱的。两吊大钱,合现在二十个铜子,在当初便买一大碟子烧鸭。到了如今,只怕四毛大洋,也买不到如许之多。由这上便可证明,今昔的生活程度了。爱吃羊肉的,叫堂倌到白魁买两吊钱带汤的羊肉,羊肉可以下酒,剩下的汤子,或作清卤,或作浑卤,拿他拌面吃,非常的可口。喜吃家常菜的,买一点生猪羊肉,叫他灶上,随便炒一两样厚饹钯、粉条子,以及各种青菜,于家常滋味之中,别具一种清而不腻的逸致。所以北京城中,越是大宅门里的阔人,越喜欢吃它。因为平日油腻厚味已经吃厌烦了,一旦改改口味,便觉清美异常。日积月累,把他这馆子捧起来了。

伯泉领着管天下走进隆福寺前,一直到四边路南,踏进了遭瘟的门。举目观看,忽见一个人蓦地站起来,大声招呼道:“文老大、管二哥携手同行,敢是账头有钱,来买一醉吗?”伯泉一见此人,不觉倒吸一口凉气,心里说,我今天真是走倒霉运,怎么这许多宝贝,全叫我一个人遇着了。你道这个咬文嚼字的是谁?原来在旗人中大大有名,他也是天潢一派,满清的宗室。在同光年间,满人中有一位大名士,名叫宝竹坡的,因为收了江山船的船娘做妾,自劾去职,潦倒终身,以诗酒自放的,便是此公的父亲。据说,他确是那位船娘生的,名叫盛元,字世音。虽系庶出,但因为他父亲既是名士,母亲又是佳人,自在胎孕之中,便受了名士毒,生下来就带三分放浪不羁之气。及至五六岁时,宝竹坡便教他读书识字,真个是聪明绝顶,一目十行,十二三岁,便把十三经读遍。宝学士又教他读文选,学习著作诗文。他下笔便不俗,而且专好诗赋,只是不肯学习时文。他父亲说这才是我的肖子,因此便命他专心于诗词歌赋,以及昆曲传奇之类。他到了十七八岁,便无一不精。作出来的诗赋,完全学汉晋六朝,造诣很深,决非仅得皮毛者可比。而且笔下非常的快,真是倚马万言,无不藻彩纷披,格律精细。似这般才调,不要说是旗人,便放在汉人中,也要算难得的才子了。只可惜美中不足,有一种天生的缺陷。别看他学问手笔这样好,除此之外,却一无所能,甚至三个加五个的数目,他全算不清楚。他生平有一宗癖好,就是贪杯中之物。从早晨起床,直到夜半睡觉,总是杯不离手,手不离杯。他所饮的,就是京东烧锅的高粱白酒。除此之外,别的酒无论女贞、陈绍,以及各种药洒,推而至于外国的香槟、白兰地、威斯格、葡萄红,种种名酒,他是一概不喝。并且他喝酒时候,也不用什么鲜美的菜做下酒之物,只需有一个铜子的咸果仁,他便能喝上一天。至于吃饭,更不讲究了,什么猪食狗食,他全能一样地吃。他父亲做了一辈子名士,并不曾积下钱。还是当年在浙江学政任上,剩了两万多银子,全数在船娘手中。罢官之后,多亏这位船娘善理家政,拿这笔银子放债生息,又置了几所小房子赁给人吃租,因此宝竹坡在世时候,倒是衣食不愁,终日带着他这位宠姬,在京东京西,以及北京城各大寺院,诗酒流连,享了一世的艳福。后来船娘先死了,他老先生因悼亡之余,过于伤感,便也下世去了。那时候盛元才十九岁,已经娶了妻室。他的妻室,确也是旗族中的世家,因为羡慕他父子的学问名望,居然把小姐许给盛元。过门之后,夫妻便时常反目。因为这位小姐生长于豪华之家,饮食、衣服全是奢侈惯了的,如今娶过来,见婆家样样全不如娘家,心里便存着老大不痛快,以为误了她的终身。虽然这样,但要夫婿的人才果然出众,到底还能得一种相当的安慰,哪知她这位夫婿,肚子里的才学诚然不错,只是外表太难了:身量不足四尺,要横着量却有二尺多,直然同唱戏扮出来的武大郎差不了许多;而且长了一个大脑袋,仿佛是玉河头号的西瓜;脖子却又非常的短,好像这颗头颅就连在肩膀上;两只很小的眼睛,却配了一个大蒜头的鼻子,两只大扇风的耳朵。一看他这种神气,就令人作三日呕。因此上,这位小姐益发添了一种不快之感。娶过来不到一年,公公婆婆就全死了。发丧之后,当然是这位主家婆料理家务。好在盛元自有酒喝,一切事全不过问,任着尊夫人的意思,想怎么处理便怎么处理。尊夫人既然有了全权,先把外放的款子一律收到手中,大肆挥霍起来。不到半年工夫,便花光了。第二步便是卖房子,先尽着外租的房子卖,不到半年,又卖光了,只可再卖他家住的房子。把所有卖房的钱,尽量挥霍。先租大房子住,钱花光了,给不起人家房租,只可再迁到小房子去住。这时候,家中的银钱产业,是一无所有了,只可叫打鼓儿的,出卖字画古玩。一来二去,索性连衣服家具,也一文不值半文地全卖掉了。盛元是自始至终不问,每天只要给他预备下二斤白酒,就算是天下太平。后来轮到卖着吃,连酒也预备不起了,这位先生便拿家里的东西换酒喝。始而拿小件值钱的,他父亲保存的册页手卷,全是当时的一班名士的书画,他拿出去到酒铺里,赔上许多好话,才换得四两白酒。后来小件的东西全换光了,他便搬取木器,一对花梨椅子,匀两次换五斤白酒,不够他三天喝的。他的尊夫人见家中产业报罄,便跑回娘家去,一去不归。这位先生从此连家也没有了,便终日席地幕天,无拘无束。好在旗人中全知道他是一位名士,写作俱佳,凡是作寿联、作挽联,作寿序、作寿诗、作祭文、写四六信,全一律地照顾他。只把他抓了来,预备二斤白酒,一包花生,你看罢,下笔万言,倚马可待。交卷之后,便立刻把他赶出大门,多一刻也是不能容留的。这样看,做主人的未免太无情了,其实却不怨人家。因为他的性情,实在不能叫人亲近。你如果多留他一刻,他便大撒酒疯。嘴里不定说些什么。这还不算可恶,最可恶的,他看见人家妇女,便要作诗。作出来的诗,猛看虽然香艳,骨子里淫秽不堪,他直然把良家妇女,当作娼妓一般,用笔尖随便戏弄。请想,谁家还能容他多坐一刻?因此他无家可归,无人肯留,白天在天桥小酒馆中闲坐,晚夜便钻入火房子住上一宵。北京有一种鸡毛小店,别号又叫火房子。从前是六个大钱睡一夜,后来改为铜元两枚。只在地上铺一领很大的芦席,也没有铺盖,怕冷的赁一个铜子的鸡毛,随便抓给你几把,便是被褥,所以外号又叫作鸡毛店。盛元白天蹲天桥,晚夜住鸡毛店,过他这名士的生活,已经是好几年了。旗人中寻他作诗文的,必须到天桥去抓他。今天要已经有了酒钱,你再掼上元宝,也请他不动了,必须等到明天,他的酒钱光了,一抓便来。诗文写在纸上,酒喝在肚内,另外预备五十枚铜元,给他掖在腰里,他也不等人赶,连头也不回便去了。以上所说,便是盛元的历史,同他的生活状况。

文伯泉同管天下,到遭瘟来吃,怎么就会撞见他呢?原来他才从拉中堂府出来。拉同住在东安市场金鱼胡同,因为恩王的侧福晋五十正寿,拉中堂想送八幅泥金寿屏。这寿序的文字,必须典丽堂皇,非精于骈文的阔手笔,是万万不能胜任的。他的幕府作了两篇,拉中堂看着,全不可意。后来是管家替出主意,说中堂何不把盛疯子寻来,倒许比师爷们作的高明。一句话提醒了拉同,立刻吩咐家人去寻盛元。家人跑到天桥,见他正在小酒馆门外来回打旋。心说巧极了,一定是没过酒瘾。过去一把将他揪住,说盛先生快随我来,盛元直着眼睛问道:“有酒喝吗?”家人连说有有,把他扶上人力车,如飞一般跑到金鱼胡同,把他拉进宅去销差。中堂见他到了,立时笑逐颜开,吩咐给他预备酒饭。上好的白酒,由着他性儿喝足。盛元一壁喝着,拉中堂一壁向他述说:“为老恩王侧福晋五十正寿,想要送八幅泥金寿屏。只是寿序的立言,很难得体。今天请求你大笔,代作一篇。”盛元道:“中堂幕中,难道连一个会作寿序的人也没有吗?”拉同笑道:“作了两篇,但是我看着全不甚好。”说着,便把两篇寿序的底稿递给盛元亲看。盛元略略地看了几行,便用手“哧哧”地撕碎,向地上一掼,骂道:“放屁放屁!放狗臭屁!这样的文字,也配送上王府,挂在银安殿上,岂不是笑话吗!”拉中堂知道他的脾气,笑道:“自然没你作的好,你快喝吧,喝完了快快地作。”盛元喝得有八成醉了,蓦地跳起来,跑到书案前,抓起一支羊毫笔来。案上有中堂自用信笺,拿过几十张来,铺在写字台上,吮毫濡墨,笔不停挥。写完一张,再续一张。几十张信笺,不到一点钟工夫,全写光了。最末一张写完,把手中笔向案上一掷,哈哈大笑。拉中堂在一旁看他,直然是发疯。左右伺候的人,忍不住要笑出来了。心说,在中堂眼前,谁敢这样放肆,这人真成了怪物了。拉中堂见他写完了,从头一张将次序律好,这才注目细看,真是一看一击节。不但矞皇典丽,而且声韵铿锵,一千多字的大四六,自始至终,无懈可击,并且恰恰合乎王福晋的身份,不能移转到他人身上。看完,不觉惊喜过望,说真真名下无虚,使王子安复生,也不过如此!随手交与管家,说回头打电话给刘状元,请他来写寿屏。又向盛元道:“世音,你有这好才情,为什么要做一个酒徒呢?你今后便住在我家中,我每天管你酒喝,一个月送你五十块钱,你乐意不乐意呢?”谁知盛元听了,只是摇头冷笑,说:“算了吧,你家的地方小,容不开我。我是幕天席地、四海为家的人,你休想拿我当死龟看待。拿酒钱来,咱们改天再会。”说罢便伸出手来,向拉中堂要钱。拉中堂听了,真是出人意料,闻所未闻。不觉皱眉道:“你这人太不识抬举了!凭我以中堂身份,当面约你,每月还赠以厚薪,你为何竟说出这样话来?”盛元哈哈大笑道:“你们做中堂的人,奴颜婢膝,专会逢君之恶。转过脸来,便招权纳贿,罗掘民膏,有什么可稀罕的?也值得腼面骄人?我盛元,生平最恨做官的,有钱的,一脑袋官迷,一身铜臭,只见着比自己官大的就磕头,见着比自己钱多的就下跪,把有学问有文章的清贫士子,看得一个钱不值。自己还要说:我有钱,就能够奴隶他;我有钱便是学问,便是大章;他没钱,便算不得学问,算不得文章;果然有学问,有文章,为什么不去发财呢?似这种守财奴,是天地间第一种贱货,除非那不要脸的假名士,甘心当奴才,受他的侮辱。我盛元是真名士,大才子,你无论做多大官,有多少钱,也休想在我眼前卖弄,我眼皮里向来不夹这些东西。我但凭文章换钱,沽酒买醉,自在逍遥,天不蜷,地不局。不要说每月五十块钱,你便拿你的宰相来换取我的身份地位,我也决不肯换。快快给我笔资!我要走了。你这相府,我是多一刻也不愿留的!”拉同听他发了这一套议论,气得胡子乱翘,却又没法子奈何他,赌气从家人手中要了两枚银元,亲自交给盛元。说你走吧,不要污了你名士的清白!盛元接过钱来,哈哈大笑,连头也不回,便一直走出府门去了。左右的幕客家人,看了这种情形,全说这人真是疯子,可惜中堂一番美意,却抬举这样的人,岂不是笑话吗?又有说,这种人是天生乞丐的命,哪有福气住在中堂府里,还把他烧死了呢!

不提众人纷纷议论,却说盛元拿了两块钱,心中盘算,我到哪里去喝呢?忽然灵机一动,这里离隆福寺很近,隆福寺街的遭瘟,已经有三年不曾去吃了。我今天这两块钱,必须全数花在遭瘟。想到这里,脚下一用劲,不大工夫,已经来到了。进去独据一副案头,把两块钱向桌上一拍,说:“堂倌,我喝这两块钱的!有什么好酒好菜,自管放量向桌上摆,今天不醉无归。”堂倌笑道:“我们小馆子,没有这种规矩。我把两块钱给你存在柜上,吃完了再算。”随把钱存起来,问他喝什么酒?盛元笑道:“一斤烧刀子,分两壶盛;便宜坊买一卖烧鸭,一吊钱小肚;白魁买两吊钱烧杂碎,外带老汤。喝完了酒,羊肉汤勾卤拌面,你再外买二百钱咸果仁。”堂倌答应下去,不大工夫,俱都买齐,一律摆在桌上。盛元自斟自饮,正在喝得高兴,文伯泉同管天下一脚踏进来。管天下小时候,从宝竹坡看过文章,盛元同他是师兄弟,两人同庚,管天下大他半年,因此盛元称他二哥。文伯泉同宝家也是世交,却比盛元晚一辈,招呼盛元大叔。今天无意中撞到一处,伯泉心捏一把汗,因为这两个人全是疯子,然而宗旨却绝对不同:管天下假充民党,时时想革满清的命;盛世音自小时受他父亲的教训,专讲忠君报国。别看他疯疯癫癫,你要说满清君主一个字的不好,当时他就能翻脸骂人。这二人同在一处吃洒,岂不是极危险的一种事情?伯泉心里明白,想把他两人岔开。哪知管天下看见盛元桌上满满地摆着酒菜,哪里还肯放松。盛元也斟了一碗酒,先敬管天下,说:“二哥你真好时气,平日小弟也做不起东,偏偏今天有两块钱的进益,今天就遇着了你,咱们得尽量地喝一回。”说着把酒递过去。管天下一饮而于,也不用筷子,伸开手,便抓烧鸭子向嘴里填。说到底是便宜坊烧的,另有滋味,比天津全聚德的鸭子可强得太多了。一卖烧鸭,被他三填五填,便填个精光,嘴里仍一再喊着:“再切两卖!”伯泉见这种神气,也没有法子了,只可坐下,叫堂倌赶紧温酒续菜。盛元问伯泉道:“文老大,怎么一年多没有看见你?前年你随着一帮反叛请愿什么国会,老叔听说,心里老大的不痛快,本想寻着你教训一顿,偏偏寻你不着。后来听说赶的赶,发的发,唯独你见机,老早地就退出来,私自去见恩王择公,磕了不少响头。老王爷开恩,不追究你了,你总算能改过。如今又于什么呢?”盛元当着管天下说了这一套话,真是给伯泉不下台。因为伯泉此时,正吹得鸣鸣响,说他怎样接近民党,怎样反对满清,怎样认管天下为同志,如今却被盛元将假面皮揭破,他心中怎能好过?但又不敢驳他的话,因为一驳他,不定又说出什么来。只好用宕字诀,说咱们喝酒要紧,那些陈年古代的事,还提它做什么。此时管天下却用眼瞟着伯泉,意思间是表示一种看不起的神情。伯泉只装没看见,提着酒壶,劝他两人喝酒,打算把他们一齐灌醉了,可以免去许多是非。无奈他的打算虽好,这两个疯子的酒量却非常之大。一盅两盅连三盅,又勾起管天下方才的不痛快来,把酒盅向桌上一摔,骂道:“混账崽子!你自己觉着是王公亲贵,凤子龙孙,我姓管的满没看在眼里!早晚革命军一到,我领着他们先抄你的府,然后砍你的头!到那时叫你这王爷崽子,也得变原形给我们看。”管天下正说得高兴,忽见一种东西迎头飞过来,他忙把身子一侧,不偏不倚,恰恰打在他肩头上。哗啦啦连汤带菜带油,整个儿顺着他的肩膀直流下来,把一件簇崭新的灰鼠出风青缎子马褂,同一件灰鼠古铜色库缎的袍子,完全脏了半边。伯泉一看,“哎呀”了一声。“呀”字尚未收音,紧跟着一盘子炒肉又砍过去了。管天下向后一仰,正砍到他的心口上,滴滴答答顺着马褂的风毛,向下流油。盛元连飞了两宗利器,心中的怨气仍然不出,乘着管天下向后倒仰的空儿,跑过来用力一推,把管天下摔了个仰面朝天。他过去一骗身,便骑在管天下身上,举起手来,左右开弓,足打了有二十几个嘴巴,打得管天下狼哭鬼叫。伯泉忙过来拉,盛元瞪着眼道:“你拉我做什么?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这小子是叛逆,按大清律,应当凌迟处死。我仅仅打他几下,算得什么!你过来拉我,便是助成叛逆,按从犯论罪,也是应当斩立决的!”伯泉听他乱嚷,倒吓得不敢拉了,恐怕他嚷的工夫大了,把警察招来。如今正在严拿革命党,这两个疯子,一个自认革命,一个告发革命,这场官司我打得起吗?伯泉正在为难,忽见迎面进来一人,更把他吓了一跳。若问此人是谁,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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