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民初历史演义

作者:董郁青

杨得胜一干人,昨天还朝着瑞方索饷,为何一夜之间,竟自变了面孔,将瑞方抓到大佛寺来,气势汹汹的,竟要革他的命,这也未免太突兀了。原来得胜等从前并不知湖北起义,也是活该凑巧,资州的美国教士新从汉口到来,所有李天洪起义这些举动,他是亲眼看见的。回到资州来,自然教会中人先知道了。偏巧这位教士,又同知州谭正斯是老朋友,他先到州衙去,把武汉的情形一五一十,全对州官说了。要不然,这资州本是穷乡僻壤,一时也绝得不着这种消息。谭正斯本是一个老猾吏,生平最胆小怕事,听见邻省出了这样大乱子,早吓得亡魂失帽,不知怎样才好。又兼州城之外,现扎着三营湖北陆军,他们一定同革命有连带关系。倘然这个风声传出去,叫军队知道了,他们在本州革起命来,哪还了得吗?想到这里,便将八班六房,全传到后花厅当面嘱托,千万不许在外边露一点风声。哪知他不嘱托还好,这一嘱托,更坏事了。那些当衙役的,哪有好人,立刻便跑到城外去报机密,所为的是讨赏。得胜听见这样警报,也不敢视同寻常,果然赏了差役几两银子,然后召集了一回秘密会议,将湖北的事,对大家完全宣布了,又问这事应当怎样处法。第一营营官张成功,性情激烈,本是一位革命健者。依他的主意,立刻把瑞方兄弟杀死,拿首级到湖北去献功。内中参谋同那两位营官却不赞成,说这样办太鲁莽了。我们先把瑞方监视起来,俟等孙委员借款回头,我们先将钱诓到手中,再做计较。横竖瑞方的生命,逃不出我们手中,我们何必忙在这一时呢?得胜很赞成这套议论,当时便同大家计议,明天先把瑞方赚到庙中,给他一个下马威,然后再监视他。他惧怕我们,还得要感激我们,将来有了钱,自然得快快拿出来买命。众人商议好了,第二天便派了四名卫队,去请瑞方,偏巧瑞方进城借款去了。得胜对大家笑道:“他这回借款,太不是时候了,你们想湖北这消息,已经闹得满城风雨,知州纵然有钱,岂肯白填这个窟窿?他不过白跑一趟罢了。”又催那四个兵,急速到城里去寻瑞方,不大工夫,果然把瑞方架来。始而得胜演说,瑞方已经吓得真魂出壳;继而张成功又要实行杀人,哪里还坐得住,从椅子上勉强挣扎起来,向大家说道:“诸君不要错认我是满人。实对诸君说,我祖上确是汉籍,我们老姓姓金,并不姓瑞,我确是金圣叹的后人。当初,圣叹先生被汉人杀了,他的妻子全发遣到黑龙江为奴,便改了旗姓,已经九代了。鄙人确是圣叹的九世孙,诸君不要误认我作旗人。”瑞方这一套掩饰之词,自以为蒙骗这些军官,使他们深信不疑,可以免去眼前的灾祸,哪知他们却不听这一套。张成功早大声喝道:“不要信口胡说了!你拿我们大家当三岁儿童看待,那是不成功的。谁不知你是满人中的大员,今天遇在我们手里,休想活命。”说罢揎拳挽袖,便要抢上讲台,去拉瑞方。高低还是杨得胜看不过了,一把将张成功拉住,说你先慢着,这不是任性胡闹的事。瑞大人是朝廷的钦差,倘然有个好歹,我担得起吗?再说湖北的事,不过传言,倘然不真,你们无故戕害钦差大员,便成了叛徒。区区一二千人,各省派兵会剿,岂不是自寻死路吗?一席话把张成功挡住,算是给瑞方解了围,瑞方吓得也不敢再往下说了,只是拱手向得胜再三致谢。得胜又安慰他,说大人自请万安,有末将在这里,决不能叫你受着一点委屈。随又吩咐护兵,仍将瑞大人送回行辕,路上兵丁们不准啰唣,如有侮辱钦差的,定以军法从事。得胜这一下令,瑞方心中才不慌了,仿佛拉到市上的囚徒,忽逢赦旨一般,一刻也不敢在这里停留,立时辞了得胜,匆匆地出庙回寓。

来至寓中,见了他六弟瑞锦,止不住放声大哭。说万没料到,咱们弟兄,无缘无故地跑出北京,死在这万里之外,将来连尸首全没人管收,饱于虎狼之腹,这是造了什么孽呢!瑞方一壁说着,哭个不住。可怜瑞锦还不知是怎么一回事情,拉着他哥哥的手问道:“到底是为什么事啊?”瑞方这才收了眼泪,将湖北的事,对瑞锦详细说知。瑞锦却不惧怕,也不哭啼,只叹了一口气说:“哥哥你想开一点吧,常言说,生有地,死有处,谁叫你贪图功名富贵呢?在北京住着,有多么逍遥自在,偏偏要拿出四五十万来,捐一个万里充军,偏偏又赶上这样惊天动地的逆事,简直是活得不耐烦了,要往死坑里跳,还有什么说的?横竖咱弟兄两个,生在一方,死在一处。哥哥有个好歹,我也决不想活着,一路奔鬼门关,也省得在路上受罪。我是早想开了,空哭一阵子,有什么益处呢?”瑞方万没料到,瑞锦说出这一套话来,心中很不自在,说你是疯了吧,为何偏说这丧气话呢?瑞锦冷笑道:“算了吧,我倒想说吉利的,也得有啊。你难道不睁开眼看看,那杨得胜、张成功一干人,比强盗还厉害。就是没有湖北的事,我们弟兄也危如朝露,何况又遇着这大题目,他们益发可有借口,说不定拿我们的性命,到湖北去擎功受赏。你想一想,还能有活路儿吗?”一席话说得瑞方毛骨悚然,只是摇头叹气说:“老弟的话何尝不是。不过,虫鸟尚知贪生,何况人类?我们总要死里求活才是,难道就真坐着等死吗?我如今尚有一线希望,或者可以借此求生。”瑞锦忙问他,有什么希望?瑞方道:“你忘记了孙会卿吗?他到湖南去借款,已经去了好多日子,算计着早晚总该到了。只要他能借来一笔巨款,我们有了钱,便可以买命。那杨得胜、张成功等,虽说凶恶,究竟同咱们并没有深仇大恨。只要有钱给他们,再多说几句哀怜的话,劝他们早回湖北。我也不希望做官了,从此隐姓埋名逃回上海,赶紧搭船到津,便可脱离危险,保全性命。你想这法子可好吗?”瑞锦听罢,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哥哥,你还盼望孙会卿吗?那个混账东西,不是人生父母养的,他决然不回来了。”瑞方道:“你怎么张口骂人?孙会卿是我的契友,况且从前我待他有恩,他无论借到借不到,万没有不回来的道理,你这可是错怪人了。”瑞锦叹气道:“哥哥,你到如今还脂油糊心,拿着坏蛋当好人,怎能不闹到这样结果呢!假如当日你要肯听项四哥的话,决然遇不到这种祸事。事到而今,你还拿会卿当好人。他本是一个市侩,此番到湖南去,款子八成可以借到。只是湖南湖北相隔不远,那革命的事,难保他不得着风声。他只要知道了,一定要变心的,几万块钱缠到腰里,到哪里去不好,凭什么送给你我弟兄呢?”瑞方连连摇头,说越说越远了,天下哪有这样忘恩负义的人?他纵然贪财,难道就不留他日相见的余地吗?越是知道湖北消息,我想他回来得越快呢。瑞锦听得不耐烦了,一甩袖子站起来,说:“算了吧,不要往下说了。像你这样昏聩糊涂,只怕可着中国,也寻不出第二个来了。”瑞方本来没好气,又被兄弟当面抢白,怎能捺得下去,登时也发作了。说:“好啊,你目无长兄,竟敢当面侮辱我,真没有王法了。你看不起孙会卿,我偏说他是好人。你既嫌我昏聩糊涂,不妨早早离开我,我没有你这样弟弟,你也没有我这样哥哥,咱们是各奔前程,也省得我带累了你。”瑞锦万没料到,他哥哥说出这样绝情断义的话来,立时放声大哭,说你不要我也好,我今天就走,也省得气坏了你。说着便拿了自己随身的皮包,迈步就要出门。高低是随员万有鉴、张金铭等,实在看不过了,一把将瑞锦拉住,说我的六大人,你一个人上哪里去啊!大帅说几句,也是自己弟兄,有什么过不去的,也值得这样小题大做,半路上就分家吗?瑞锦仍然不依不饶地要走。后来还是瑞方觉着自己说的话有点太过火了,便又拉回来说:“老六你也太认真了。咱们自己弟兄,哥哥就是说你两句,也值得这样决裂吗?人家劝你也是为好,难道就这样不讲面子吗?”瑞锦听哥哥这样说,便也借此下台。说我们做弟弟的,怎敢同长兄顶撞,只因哥哥太不认得好坏人,我在旁边看着,实在难过。索性倒莫如远远躲开,眼不见心不烦,何必在一处怄气,反倒招哥哥心里不痛快呢?张、万二人恐怕他弟兄再说僵了,便将瑞锦拉到他们屋中,点上大烟劝他吸烟解闷。瑞锦偏不肯吸,说你们自请随便,咱三人随便谈心好了。张金铭也不再客气,一壁吸着烟,一壁问瑞锦湖北的情形究竟如何?方才大帅是怎样说的,你千万不要瞒我们,我们知道底细,好到外边去探听风声。倘然有一个风吹草动,好早早给你弟兄报一个信,也好防患未然,免得被人家暗算了。瑞锦听他说得很有理,便将方才瑞方的话,又重新学说了一遍。吓得万有鉴直伸舌头,张金铭也皱眉咧嘴,说怎么好好的竟会出了这种事呢?据我想,大帅同六大人,还很危险,暂时先在家里忍着,千万不可出门。明天午后,我到外边去探一番,如果风声不好,趁早儿打正经主意,要真把性命葬送到这里,那才不值呢?瑞锦点头赞成,说你的主意很对,事不宜迟,早早探一个水落石出,省得临时措手不及。我那哥哥越老越昏聩,咱们得着消息,不管他乐意不乐意,硬拉着他远远跑开,只要逃出这一群官强盗的手,就没的可怕了。万有鉴道:“你二位商议的很有道理,但要据我想,还得格外慎重一些才好。他们既有意图谋钦差,一定派人在四外监视。我们跑的意思,倘然被他们窥伺出来,不但跑不脱,反倒给钦差造了孽,说不定他们立刻拿出辣手段来,岂不是求生不得,反而促死吗?”张金铭道:“到底是老前辈心思周密,虑得很远。晚生一定要谨慎从事,纵不能给大帅分忧,也决不能给大帅招祸。明天我出去私访,是乔装改扮,不能叫人看出一点破绽来的,老前辈同六大人,自请放心。”

果然第二天午后,张金铭打扮成一个相面的先生,身上只穿了一件粗蓝布大夹袄,外罩一件又肥又大的青布大马褂子,寻了一块木牌,当中写了“神相”两字,两边还添了八个字考语,是“柳庄再世,许负重生”。拿着这块牌子,从后门溜出,一直奔大佛寺来。在寺门前,高声吆喝来:“相面相面,善观十八部大运,五十流年,能知过去未来,能断一生的功名富贵。文官何日拜相,武官何日封侯,一望便知,一望便晓。”张金铭这样吆喝着,居然敢跑进庙来,向那些当兵的兜揽生意,难道就不怕他们看出形迹来吗?何况张金铭与杨得胜一干人,也曾会过几次面,纵然改了装束,难道还能变了面目吗?阅者却不知张金铭早已虑到这一层。他当初做州县官时,时常乔装私访。最能遮人眼目的,是假胡须同那一顶破帽子,只要将胡须挂上,将破帽子戴上,立时便能改换一种面目,连左右近人,全看不出。因为有这种易形新术,所以敢放开胆子,假充相士,愣跑进大佛寺来。那些当军官、当师爷的,本来一个个全是官迷,专好相面算卦,好知道一辈子的功名进步。看见金铭进来,仿佛得着宝贝一般,这个也喊,那个也叫,还有迫不及待的,跑过来硬往屋里拉,闹得金铭也不知跟谁去好。后来还是一个当护兵的说,你先到罗师爷屋里,等罗师爷相过之后,再相别人不迟。原来这罗师爷,是杨得胜的账房,管着三营的军需,在这军头里是第一位有权力的人,全军之中无一个不巴结他。他名桂芳号叫秋士,大家全呼之为秋翁。这位先生,虽管钱财,待人却极其宽厚。只要他手里有钱,无论谁来借,他总不肯驳回,多少总借给你一点,因此大家全说他是好好先生。杨得胜那种暴烈的性子,却能得军心,大家全爱护他,多少是罗师爷的维持。金铭进庙来相面,被他看见了,忽然灵机一动,想起一件事来,要往金铭口中决定一下子。便叫护兵把他拉到自己屋中,拱手让座。金铭坐下问道:“这位军官老爷贵姓?”秋士道:“在下姓罗。没领教你先生贵姓,可是此地人吗?”金铭道:“相士姓金,原籍是江苏淮安府,自幼云游天下,各省达官阔佬,经我相过的,后来无不应验。我此次到四川,是想访一访宋制军,没想到半途之上,缺了盘费,因此来贵营访友,却遇着罗老爷,总算是有缘。我看罗老爷三山得配,两颧高拱,一定执掌财权,前途是不可限量的。”金铭说到这里,秋士点点头,护兵也在旁边凑趣道:“果然是神相,我们师爷执掌财权,可不是一天了,他老人家,一天不定有几千万过手。你这位先生,一见就能知道,能说不是神相吗?”金铭一听这话,越发得意地说:“在下是铁嘴,说出来的话,没有不应验的。但不知这位罗师爷,想决定什么事情?”秋士道:“我也不问功名富贵,你也不必奉承我。我只问你,你看我的气色,是在这里住着的好,还是向前走的好,或者向后退的好。三者之中,请你替我选择一下子,别的事我一概不问。”金铭笑道:“我的师爷,你这三条路说明白了,只有两条。因为你们是湖北军队,这资州却是四川地方,无论如何,万不能留你们在资州驻防,所以只有进退两条路。那久住的话,不过是陪衬罢了。”秋士点点头,说你这话很有道理。到底或进或退,是怎样才好呢?金铭道:“论理你们只能进不能退,因为你们负的责任,只能向四川成都的路上去。要说到后退,便只有回湖北,你们无缘无故的,回湖北做什么?就是勉强回去,这差事也不好销啊。”金铭这些话,分明是引逗秋士,叫他说湖北的真意。秋士果然脱口答道:“我们回湖北,还有什么差事可销的。目前湖北省城,不是从前的局面了。李统领高举革命旗帜,把那些满清家奴,全杀了个一干二净。我们正好回去,帮助李统领建功立业,谁肯再做满奴的护卫,跟随瑞方呢?你看我回湖北,可有进步吗?”金铭心中盘算,他说话的意味间,是非回湖北不可,我如果说回湖北不利,他一定看我是汉奸,我不但探不着他们的消息,只怕连自己全担了危险。我如今倒得顺着他说,好刺探他们的底细。想到这里,便故意向秋士面上仔细相看了一番,然后郑重地答道:“恭喜师爷!贺喜师爷!你目前印堂发亮,而且面上隐含着一种白光。如今以时令论,恰在深秋。秋主西方,白帝当权,面上现出白来,与时令相同,乃是秋天的正色。而且秋为刑官,专主杀伐,你面上并含有杀伐之气,只怕目前就要主谋杀人。杀过人以后,率领众弟兄折回湖北,保管能成大功、立大业。将来前程不可限量,不出三年,准能做到监司大员。如果我的话不验,此后回家去当老农,永不相天下士。”金铭的话尚未说罢,秋士早拍起掌来说:“先生的眼睛真毒,你怎么一望就知道有杀人的事呢?实对你说,我们现在正预备要杀一两个人。只需杀了他,将来回到湖北,便是大大的一件奇功。如不杀人,我们也决不能回湖北。你相得果然丝毫不差,看起来这事是非行不可了。”金铭嘴里虽敷衍着,心里却非常着急。倘然他们在这一半日内便做出来,钦差弟兄连逃全逃不及。我如果不知道,也还罢了,既然知道了,难道能够见死不救吗?我必须先设法将他们稳住不动,腾出工夫来,好叫钦差兄弟逃生。主意想定,便对秋士道:“师爷的策划非常高明。但要据相士看,杀人的事,还须迟诸三日以后,再办也不晚。因为师爷的面上,发现一种财气,这财气最怕凶气来冲。杀人是最凶的事,一杀人便把这笔财冲散了,最好是等财到了手,然后再杀人也不怕了。”秋士蓦地跳起来,拉着金铭赞道:“先生,你真可算神目如电了!这样看起来,那临时的财一定跑不脱,大概早晚必能到来。这样吧,你再过三天,仍到我庙里来,如果真得着这笔财,我跟统领商议,提出五十元来,给你作为谢仪。你到成都有了盘费,也不用沿路相面了。”金铭连忙作揖道谢,说难得师爷这样慷慨,我们行路人,真是遇到福星了。金铭给秋士相过之后,又到各营房中,胡乱相了一回,大家给他凑了几十毛钱。这位先生举着他那相面招牌,大摇大摆地踱出庙门,仍回瑞方行辕。直待掌灯以后,才敲开后门,偷偷钻进来,不顾得回自己房中,先到瑞锦屋里,报告一切。

才进屋门,见瑞方、瑞锦同万有鉴,全在这屋里。大家瞪着眼向外看,明明是盼望金铭回来。金铭一进来,三人如获着活宝一般。瑞方先拉了他的手,笑道:“你辛苦了,快快换衣裳吃饭吧?我们大家全候着你呢。”金铭一壁换衣服,一壁说怎么候我一人,叫大家挨饿呢。众家人忙着摆上杯箸,四个人围着坐下吃饭。瑞方吃着饭,却向金铭追问,你此番出门私访,可曾访着什么消息吗?金铭道:“大帅先请用饭,等吃过饭,职道再细细地说。因为这话很长,不是三言五语能够说清的。”瑞方也不便再问,可是他心中着实不安,草草地吃了半碗饭,就放下筷子漱口。闹得那三个人,也不好再吃了,一齐起来,家人将菜饭撤下去。瑞方吩咐道:“你们下去吃饭,不呼唤不准进来。”家人答应着退下。然后瑞方催问金铭,到底访得什么情形。金铭未曾开言,先摇头叹气,说这事职道真真不乐意说,因为说出来,必招大帅烦恼。但是事到其间,却又不能不说。如果隐瞒着,早晚倘或发生危险,岂不耽误在我一个人身上。瑞方听他这样吞吞吐吐的,心中益发怔忡不定,说你快说吧,不要绕这许多弯子了。早说了,我们还可想一个趋吉避凶的法子,要等事到临头,再说也来不及了。金铭叹道:“说什么事到临头,简直是刀已在颈,枪已抵胸,只怕比临头还要紧三分呢。”这几句话,直把瑞方兄弟脸全吓白了。连万有鉴,也吓得变貌变色,忙追问金铭,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莫非湖北军队,这就有什么变动吗?金铭随将在庙中同罗秋士问答情形,原原本本,一字不遗,全向瑞方说了。瑞方不听犹可,听了立刻软瘫在椅子上,两眼中的急泪,如断线的珍珠一般,流个不住,几乎要放声大哭。张、万两人,也为之惨然。万有鉴道:“大帅不要悲伤,净悲伤一阵子,也无济于事。看神气,目前总算危险万分了。据职道想,今天夜里,就得打正经主意。金铭虽然稳住他们,但是蛮子的性儿,哪有一定。倘然张成功等要领着头儿捣乱,只怕那姓罗的也阻拦不了。常言说,三十六着,走为上计。莫如趁今夜他们全睡了,大帅昆仲,便乔装改扮,逃出这资州去。职道两个人,暂且看家,那时候风声不好,我们也来一个脚底揩油,神不知鬼不觉,便渡过这难关了。大帅请想这法子可好吗?”瑞方道:“你这法子诚然是救急之道,不过我弟兄一同走,难免要惹人注意,还是分作两起的好吧。”瑞锦不待他说完,便插嘴道:“哥哥虑得很是。这样今夜二更,你便先逃一步,等明天我再随后赶去。咱们只要离开资州,不在他的势力范围,就不怕了。我们连夜奔省城,只要到了成都,我们住在总督衙门,老宋总不能不尽保护责任。如果看着事情好做,哥哥便成立钦差行辕,实行办事。如果事情不好做,我们给北京去电报请示,然后再决定行止。哥哥今夜便起身好了。”瑞方摇头道:“我不能先走,还是你先走一步的好。今天夜里,你带着家人二黑,急速逃出这虎穴龙潭。我明天掌灯后,再带二白随后追上你们。离资州七十里,有一个镇店,叫什么金枪集,听说那镇上有马超庙,庙里边供着马超用的金枪。你们赶到那里,先住下不要动,随后咱们在那里聚齐。据我想,连万、张二位,也不可久在这里住着。大家先后赶到金枪集,再商量怎样绕道进省。千万可别顺着大路走,怕的是他们军队见我等全逃了,一定要赶上前去。倘然再被他们捉住,可就真没有活路了。事不宜迟,你这就收拾收拾,急速动身吧。”金铭、有鉴也都赞成这主意好,立时催促瑞锦,即刻动身。瑞锦道:“走倒是很容易,可怜这黑天半夜,连东南西北全辨不出来,可向哪一方去呢?纵然能走出几十里路,前途茫茫,却向何处安身,这不也是难题吗?”瑞方发急道:“我的六爷,你真是没出过门的人,黑夜走路怕什么的,越是没有人,越清净好赶路。你就向西南走,自然会走到金枪集的,不要游移耽误工夫了。”瑞锦到此时,也是无可奈何,只得依着他哥哥的话,携了一个小皮包。皮包之中,有他自己的几十块钱,还是出京时候预备的,始终不曾用着。瑞方的银钱什物,全被姨太太拿去。半路之上,不知为了多少难,瑞锦始终不肯把这几十块钱拿出来,足见他的经济学,是真有把握了。临行之时,张金铭生怕他路上缺了盘费,忙把自己在大佛寺中相面骗来的几十毛小洋,拿出来赠与瑞锦,瑞锦也收下,带在身边。然后携了二黑,辞别大家,向瑞方请了一个安,说哥哥咱们再会吧。他说这句话,止不住眼中流下泪来,仿佛生离死别一般。瑞方也呜咽不能成声,说六弟你去吧,但愿老天爷嘉惠咱们,逃出险地,早早到了成都,那就算有了活命了。张金铭、万有鉴也拱手道:“一路福星。”瑞锦出了屋门,大家送他,轻轻将后门开开,二人溜出去,连头也不回,便向西南走下去。这里瑞方一干人,回到屋中,仍然是悬心吊胆,生怕半路之上,再出了什么麻烦。却好一夜之中,没有什么动静,瑞方的心里,才略略觉得安稳些。

到了第二天,大家起来,草草吃过饭。二白低声对瑞方说:“今天咱们门外,为何添了许多兵,前后门全围满了。”瑞方听这话,自然吃惊不小。张金铭却坦坦地说:“不要紧,他们是怕孙委员回来,大帅瞒着不说,他们得不着钱,未必准有旁的意思。”瑞方点点头,心中少为宽解。一个人无精打采的,回到自己屋中,越想越难过。在北京住着,哪一样不舒服,凭空害的什么官瘾,四十万白花花的洋钱,双手奉献与人家,在湖北买了一肚子气。如今在路上,又担了这大的险。细思细想,这是何苦来呢!想当初在北京时候,天天到中和园,听谭叫天演戏,是何等快活。如今困在这里,死不死活不活,倒算怎么一回事呢!想到这里,便用手敲着桌子,唱起《碰碑》来。正唱到“内无粮草,外无救兵”,忽听轰的一声,拥进几十个兵来,一直闯进他的屋子。瑞方不知是怎么一回事情,吓得立起身来。这一群人,已经进了屋子,为首的那一个,倒是很恭敬地向他行一个举手的军礼。瑞方不看犹可,看了早已吓得白瞪着眼,说不上一句话来。你道此人是谁?原来正是他们最怕的那个暴烈营长张成功。瑞方一见是他,心中早扑通扑通地跳起来。定了定神,这才和颜悦色地问道:“张将军,你们到我寓中来,可有什么紧要的事吗?”成功恭敬地回道:“向钦差回,目前营盘里,因为索饷,围住了杨统领,一定要问个长短。统领实在无法回复了,只得差末弁来请钦差,只要钦差到了,向他们说上一言半句,自然就解了围。事不宜迟,请钦差这就随末弁去吧。”瑞方一听,心说这又是大难题了,我手无分文,岂能说得服这一群亡命徒。只得向成功说:“张将军,请你对杨统领说,我这两天,因为犯了痰喘旧病,实在不能长谈。无论如何,请众位弟兄,多多耐烦,再候上三两日,孙委员必定回来。那时有的是钱,不但军饷发清,本部堂还要格外犒劳。就请张将军回去,多多美言吧。”成功听了,微微一笑说:“钦差的话太容易了,如果杨统领能叫他们等候,何必又来惊动钦差。今天实在无法摆脱了,所以才派末弁来奉请。钦差如果不去,末弁就无法销差。好在相离不甚远,到那里也说不了许多话,钦差不愿徒步,外边有马,请乘马去就是了。”瑞方迟迟疑疑的,仍不敢去。踌躇了一会儿,说:“张将军,我实在不能去,求你多多原谅吧。你好好地替我回复,我将来到了成都,决然不亏负你。你想升官,我可保你参将;你想得钱,我替你筹上一万八千,总可以对得过你了。”在瑞方算计,以为饵之以高官厚利,必能搪过此关。哪知道这几句话,更触了成功之忌。他立刻颜色更变,冷笑了两三声,喝道:“瑞方你快住口!你看现在是什么时候,还拿着满清的官位,来愚弄我们汉族。你要知道,姓张的是汉族好男儿,今年要杀尽满奴,取斗大金印,岂能再受你们的愚弄。你要知趣的,快快随着我走,还可以保全你们的体面。你要花言巧语,赖着不走,可别怨我不留面子。”成功说这话时候,真是声色俱厉,把一位钦差大臣,早吓得软瘫在椅子上,哪里还能动得一动。颤声说道:“张将军,你们难道真要我的命吗?我前天曾对你们说过,你我全是汉族,我同满清,还有杀祖之仇呢。要排满革命,我是极赞成的。你们如果杀我,岂不是自残同种吗?张将军,求你高抬贵手,莫算这笔账吧。”瑞方说得这样可怜,张成功要略微心慈一点,也自然软化了。哪知他充耳不闻,向随来的兵士发令道:“你们来两个人,一左一右,把瑞方架到庙里去,不准迟延。”一声令下,出来两个身量高大、看样子很有气力的兵丁,抢上来,从椅子上将瑞方拉下,脚不沾地,便架出行辕。成功并传令,所有从辕里无论随员师爷,以及厨房小厮,一律绑起来,带到大佛寺发落。可怜这些人,藏没处藏,躲没处躲,只可束手就擒。这些大兵在后面赶着,如同赶猪一般,直赶到大佛寺去。沿路之上,看的人越聚越多,只见两个大兵,架着一个五十多岁连鬓胡子的人在紧前面,后面随着一群人,俱数绳捆二臂,还有二三十个兵丁,全扛着快枪,在后面监视着,一同向前行走。大家也看不出是怎么一回事情,还认着是捕获了什么大盗。有那好事的便也随着,想看一个水落石出。人是越聚越多,转眼已来至大佛寺。却见寺门前雄赳赳地立着不少大兵,也都握着枪,瞪着眼,如临大敌一般。张成功在前面指挥着,把架来的人,一齐拥入庙中。跟着看热闹的人,却有些胆怯,不敢进去了。

成功领着这些人,一直来到庙后边很大的一座院落中,乃是老和尚枯木养静参禅的所在。内中只有五间很大的北房,房子也是明着,并无暗间。此时杨得胜同着两个营长、三个师爷,还有十来个护兵,俱在院中等候。护兵也有持手枪的,也有拿短刀的,顶有两个,每人手中一柄背宽刃厚的虎头刀,尤其凶恶可怕。成功进来,得胜先问道:“钦差来了吗?”成功道:“已经架来了,在门外呢。”得胜连忙自己迎出来,见瑞方坐在门外地上,吁吁喘气。其余被捆的,排班站住,全是低着头,不发一言。得胜忙过去,先朝着瑞方,深深地请了一个安,嘴里还说道:“请大帅安。方才张成功举动粗鲁,冒犯大帅,请看在末弁身上,饶恕他吧。”瑞方才受了张成功一场霹雳闪电,惊魂兀自未定,如今却又遇着杨得胜,这样驯顺谦恭,更觉闹得方寸中毫无所主,干瞪两眼看着得胜,却答不上一句话来。得胜又笑道:“请大帅后边坐,末弁有几句肺腑之言,要向大帅禀告。”瑞方到此时,才点一点头,想要挣扎起来,却有些挣扎不动。得胜吩咐两个架他来的兵丁,说你们好好搀扶大帅,到后院坐。兵丁把瑞方搀起来,才要向里架,瑞方说且慢,杨将军你既优待老夫,怎好意思将老夫手下的人一律上绑。请你高抬贵手,暂时先放了他们吧。杨得胜笑道:“我倒把这事忘了。”立刻吩咐兵丁,将绑来的人一律放开,先请到营房里暂候,要从优招待。各兵丁应了一声,立刻把这些人放了,一律拘到营房去。然后得胜随着瑞方,一同来至后院。兵丁把他架到禅堂中一条板凳上坐下,得胜过来立在他面前,突然高声问道:“大帅你既自己承认也是汉族,为何又想私自逃跑,足见你是心虚胆怯了。今日趁大家全在这里,你到底是满人是汉人,务必痛痛快快地说个明白。要不然,全军的弟兄们全认着我有意袒护你,全把我看成汉奸,我能担得了这嫌疑吗?”瑞方到此时,自知是九死一生,索性把心一横,问道:“你怎么见得我要逃跑呢?”得胜哈哈一阵狂笑,说我不给你一个证据,你也断然不肯承认。来来来,你们把夜里擒着的两个人,一齐带上来,同他对证对证。不大工夫,早从外边拉进两个人来。瑞方不看犹可,看了又是心惊,又是难过,眼中的痛泪,早倏地流下来。你道这两个人是谁?原来正是瑞锦同小厮二黑。瑞锦一见他哥哥在这里,便大声说道:“哥哥,咱弟兄两人认命吧,旁的话不要说了。”瑞方哽咽道:“哥哥是自己找死,原无的怨,可怜六弟你,无缘无故,却被我拉了来,赔上一条性命。哥哥口问心,实在对你不过。但不知你因为什么,却被人家获住,这也算冤家路窄了。”瑞锦道:“我原意本不愿走,怕的就是这一着。果然人家在四面八方全有埋伏,我们走了没有半里路,就被人家擒住了,一直牵入庙中。杨统领他们本认得我,见面问我因何而跑?我对他说,因为无钱开发军饷,是奉了哥哥之命,特往湖南去迎孙委员。他偏不信,说你就是到湖南去,也应当白天走,为何白天不走,却要夜里走呢?我说白天走,恐怕你们看见,疑惑我是逃跑,因此才黑夜走,所为避人眼目。杨统领说,既然这样你更是逃跑了,还有什么赖的。我说你一定说我逃跑,我便是逃跑,任凭你们发落吧。他又问我,钦差走了没有,我说钦差怎能走呢?你太小看人了。他当时便派兵把钦差的行辕围住,不许放走一人。兄弟就料到了,今天哥哥是得到这里来的,决然放你不过。”瑞方听瑞锦唠唠叨叨,说了这一大套,生怕把杨得胜招恼了,眼前便要吃亏,连连向他使眼色,意思是止住不叫他说。哪知瑞锦的话越说越多,瑞方只得拦道:“算了吧,不要说了,我已经全明白了。”瑞锦道:“哥哥你还怕谁不成吗?咱弟兄,在阳世间多说一句是赚的,再想交谈,只怕得到阴曹地府去了。”瑞方听这话,益觉刺耳动心,但是又无法止住他不说。高低还是得胜过来,向瑞锦道:“你可以休息休息吧,我同大帅还有要事相商呢。”瑞锦到此时,方才止住不说了。

得胜立在瑞方面前,问道:“末牟有一事请教大帅,务必请大帅做一切实的答复,千万不可支吾搪塞。成则行,不成则止,一言便可以定局。末弁也好回复本军的弟兄们,省得他们终日捣乱。”瑞方道:“杨将军有何见教,自请实话实说,没有不好商量的事。”得胜冷笑道:“这事并没有商量余地。大帅要仍抱着商量主意,那就不必说了。”瑞方道:“不商量也可以,到底是什么事呢?”得胜道:“这事也没有什么难办的,就是今天这时候,请大帅拿出十万现洋来,我们大家做盘费,开回湖北,也省得在路上搅得大帅不安。大帅领着众位随员,自行到成都去,好在相离甚近,也无须我们保护了。大帅要认可呢,眼前就把银子分兑,大家从此分手,另图后会。将来末弁等到了湖北,如有寸进,决然忘不了大帅体恤之恩。”瑞方听他说完,只是白瞪着眼,一个字也答不上来。得胜又催道:“到底怎么样,肯不肯,自请快说。”瑞方道:“杨将军,我们到这时候,还有什么不肯的。不过我手中有钱没钱,也瞒不了你。你诸位如果能候一候,早晚孙委员到了,他纵然借不到十万,五万块钱是一定有把握的。借到了,我连一块全不要,就请你杨将军尽数提去,回湖北的盘费,是足够用了。”得胜不待他说完,便冷笑道:“这样你是没有十万块钱了,直截了当地回复我,不就完了,何必绕脖子呢?大帅你要知道,天下事全是出自情愿,不能勉强的,你既不肯拿钱,我也绝不怪你。我们此次想回湖北,是万不能空手回去的。末弁想同大帅商量,要暂借一宗物件,俟等到了湖北之后,再原物奉还,不知大帅肯借不肯?”瑞方道:“不知杨将军要借什么物件,自是我所有的,便慨然奉上,决不吝惜。”得胜哈哈一阵狂笑,说我要借你项上的头颅,到湖北见我们李统领,做一种进见之礼。弟兄们还不动手,等待何时?得胜的话才说完,早跑过两个兵来,从板凳上把瑞方揪下,一个人牵着发辫向前一拉,那一个高举虎头刀,向下一落,只听咔哧一声,红光崩现,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滚落地上,死尸也随着向前一扑。此时旁边站的瑞锦,也不害怕,也不悲哀,两双眼睛,直要努出眶外,如恶魔癞狗一般,直扑过去,要同得胜拼命。得胜向旁边一闪,忙向左右兵士一比手势。仍是那两个兵奔过来,把瑞锦按住,也是一刀杀死。得胜吩咐,寻两领芦席,把他弟兄两人,先卷起来,暂埋在庙后柳树底下。两颗头颅,放在盆子里边,用石灰埋上,省得腐烂了,不易辨认。兵士答应一声,如法办理。然后得胜到前面办公室中,吩咐把瑞方的随员仆从叫过来,当面问话。少时张金铭、万有鉴、二白、二黑,另外还有一个厨夫、一个执帖回话的门役,全带到得胜面前,听候发落。众人战战兢兢的,一齐跪倒在地,大呼统领饶命。得胜平日,本认得张、万两个随员,知道他们全是汉人,并非旗族,便和颜说道:“张、万两位观察,不必害怕。我今天杀瑞方兄弟,是为我们汉族复仇,并非有什么私怨。你二位虽做满清的官,却全是汉人,我们同种同类,万没有自相残害之理。你二位愿随我们回湖北呢,咱们早晚便可一路同行;如愿各回家乡,也自请随便,我每人并可送你二十元的盘费。你二位快请起来,坐下谈话吧。”张、万两人,异口同音,先谢了得胜不杀之恩,然后说愿回家乡,因为我们全是文人,跟随统领也无可效力,倒不如及早还乡。如果家乡有什么机会,倒可以帮助我们汉族,也独立起来,倒可壮一壮声势。得胜听了,果然拿出四十元来,送给张、万两个人,立刻放他们走了。这两人如死囚遇赦一般,便连夜逃出资州城。二白、二黑,因为全是旗人,俱被得胜杀了。厨子及看门的,是由资州衙门派来听差的,得胜把他们也一律释放回城。

得胜将一干人全发落完了,然后召集军事会议,向大家宣布:“我们如今杀了钦差,便是背叛朝廷,除去回湖北之外,别无旁的路可走。请大家议一议,我们是立时折回呢,还是少候一候呢?”罗秋士起立答道:“我们回去得不可太快,一者湖北革命,不过得自耳闻,究竟是什么情势,必须先派一两个人回去采一采。探明白了,可归则归;如不可归,我们便攻入资州城,先饱掠一回,然后分头四散,各回老家。就算是兵变了,残害钦差,抢掠一逃,连统领也随着不知下落,便轻轻地把这一场是非脱过去了。我们如明目张胆地回湖北,倘然要有一点参差,那时再想跑,如何来得及呢?再者孙委员还不定哪一天回来,我们如果走了,这一笔财,岂不是白白便宜了别人。统领请想一想,我这话可是吗?”得胜及在座的军官,无不鼓掌赞成,说到底是秋翁的策划,果然面面俱到。到底谁告奋勇,能先到湖北走一趟呢?话音未了,只见第三营营官高长捷挺身出来,说末将不才,情愿讨这项差使,先回湖北看一看。紧跟着又有第一营的哨长陆永明也起立发言,愿随高营官一同前往。得胜笑道:“高、陆两位肯去,再妥当不过了。事不宜迟,今天你二人便要起程。请罗师爷发给你们盘费,早去早回,千万莫在路上耽搁。”二人答应了。得胜又嘱咐本军的人,暂时不要宣布杀害钦差的事,并叫罗秋士传谕寺中和尚,也要严守秘密。神不知鬼不觉,把一位大钦差谋害了,外边还不知道这一点影子。杨得胜对知州说:“因为时局不靖,钦差在行辕中,倘或保护不周,出了旁的岔子,谁担得起啊!所以劝钦差,暂且搬至大佛寺中,同军队住在一起,大家好尽保护之责。”知州谭正斯,明知这里边有问题,但是惧怕军队,也只好装聋装哑,应当怎样供给,仍旧派人送至大佛寺中。其实里面的消息,早沸沸扬扬,传遍资州城了。

过了几天,大佛寺中,忽来了一个做小生意的。肩上背着一个木柜,手中擎着一柄摇铃,来至寺中,高声叫道:“卖香胰子、花灵水、手巾袜子,各样杂货俱全。”大兵一看见,便全围上了,问了这样问那样。叫卖的非常和气,要的价钱也很公道。卖了几样,然后背着木柜出庙。从此以后,这卖货郎天天必来庙里走一遭。过了几天,不但军人全熟识了,连庙中的和尚,也认识了一大半。尤其同他要好的,是本庙的知客僧月空。什么缘故呢?原来这月空是一个青年和尚,长的相貌既美,谈吐应酬又文雅又和平,在本庙中总要算一个出色的僧人。可是有一样不好,他不守清规,专好同左近一带不规则的妇人勾搭。他见这卖货郎的物品,多半是妇女欢迎的,便也跑过来打听价值。货郎一看他这神气,便料他不是一个安分的和尚,偷偷地送了他一盒香皂、两瓶花灵水,还有香粉、牙膏之类,也每样送了一点,并不向他要钱。月空得到这便宜,说不尽的欢喜,向他再三致谢,并应许给介绍买卖。过了两天,月空向他说:“这庙的前边二里多路,有一个小村子,名叫五柳店,我的娘家便住在那里。你明天晚饭后,到那里去,我能替你卖不少的货。”货郎笑道:“师傅肯做成小人多赚几个钱,那是再好没有的了。但不知师傅的娘家贵姓,住在村子哪边,小人去了,好容易打听。”月空道:“你进了村子,一直走,在尽东头一个篱笆门外,有一株桂树,还有两三株垂杨柳。那一家姓汤,你打听桂花汤家,没有不知道的。我准在那里候你,千万不可失信。”货郎道:“这是赚钱的事,我还能忘记吗?”

第二天晚饭后,他果然背了不少的货,照着月空说的方向,寻至五柳店。才一进村子,便有许多狗追着咬他,他一边吆喝狗,一边向前行走。来至东头,不但看见桂树,桂树底下还立着两个人,一个正是月空,那一个却是妇人。虽然乡村打扮,却涂脂抹粉,很有几分姿色。一见货郎来了,和尚先打招呼,说这里来,你这位大哥,真不失信。又朝着妇人说:“五嫂,你看怎样?我不冤你吧。”妇人笑了笑,说你让他里面坐吧,在外边看货,回头街坊家姑娘嫂子全围拢上,我们倒不得挑了。月空点点头,随把货郎让至篱笆门内,一个院子当中。月空道:“这里又宽阔,又明亮,叫他把柜子打开,你拣心爱的挑上几样吧。”货郎随把柜子放在院的当中,笑着对妇人说:“奶奶喜欢什么,随意挑选。我们买卖人,但求多卖几样,决不扯谎要价。”说着将柜盖揭开,但见里面花花绿绿,十分好看。妇人看了这样,又挑那样,问货郎道:“这是桂花皂吗?多少钱一块?多少钱一盒?”货郎道:“这是从汉口贩来的,真正地道法国皂。我们原本还要两块钱一盒,这位奶奶要买,只算两块二毛钱,要一块是八毛,这是实在的价钱,少一个也不能卖的。”妇人道:“呦!好贵的胰皂,我从来没听见说过。我们平常用的桂花皂,两毛钱一块,也是香喷喷的,你难道一块就顶人家四块吗?”货郎道:“奶奶说的,那是中国桂花皂,要论香味,比这个可差得多呢!这是法国巴黎造的,那是中国上海造的。奶奶不信,请先拿一块用去,如果同那个一样,我情愿奉送,不要你一块钱。”说着果真拿出一块来,双手交给和尚,说师傅自请拿去,转交给奶奶用,过几天再给钱,假了包管退换。和尚笑嘻嘻地接过去,果然递给妇人,说你留下用吧,不要管真假好坏,横竖用不着你还钱。妇人笑着收了,又挑了两瓶芝兰香水、两瓶爽身粉、两瓶生发油,另外又挑了半打丝巾、一根绣花腰带。通共算了算,是六块四毛八分。和尚当时便要给钱,货郎笑道:“忙什么,先放着吧。等小人哪时起身到旁县去,再向师傅讨钱,在你老手里存着不好吗?”月空见货郎这样诚实,益发欢喜,说难得你这样和气,咱们见了多次面,我还不曾打听你贵姓呢。货郎道:“小人姓李,是南京的人,常在湖北做生意。如今湖北不安静,因此贩一点货到四川来,沿路叫卖,不过是借此糊口。如今遇着师傅,格外照顾我,我心里感激极了。但不知师傅庙里住的什么军队?”月空叹气道:“不要问了,我们出家人吃十方,如今来了这些军队,反倒吃我们,这真是吃到十一方了。要如果是我们四川军队,也还罢了,偏偏是湖北的。什么护送钦差大臣,现在钦差大臣也没有影儿了,他们仍然赖着不走,眼睁睁要把我们这庙吃空了,也不知造了什么孽,才遇着这一群恶鬼。李掌柜你看,这不是天外飞来的事吗?”月空说罢了,却见货郎面色惨白,两眼发直,问道:“钦差为什么没了影儿,到底上哪里去了,师傅可知道吗?”月空略一迟顿答道:“我告诉你,你千万不要到外边乱说,不然说差了,可要吃苦呢。”货郎道:“小人一个做生意的,说这些做什么。我们不过闲谈,师傅自管说,没要紧。”月空叹道:“说起来惨得很呢。我们出家人最慈悲,偏偏遇着这种事情,吓得我六七天不曾睡觉。”货郎听他这样说,益发急了,连连催问:“到底钦差怎么样,难道是被军队害了吗?”月空道:“咳,不要提了!这位钦差,我也曾见过四五次,倒是长得又福厚,又慈善,一部连鬓胡须,很有威严,谁想到落到这般结果。”货郎到此时更急了,说我的师傅,你倒是说什么结果啊,怎么专拉扯这没相干的话呢?月空道:“你何必这样发急?你越急我越不说了。”货郎又再三央求,月空才说道:“咳!好好的一位钦差,被他们架到后院禅堂,三句话不投机,硬把脑袋砍掉了,鲜血流了一地。”月空还要往下说,只听哎呀!扑通!那旁边的货郎,仰面朝天,摔倒在地,已经背过气去了,吓得和尚同妇人手足无措。两个人将他扶起坐下,盘好了腿。月空低声唤道:“李掌柜,醒醒,李掌柜,醒醒。”唤了好几声,方才悠悠气转,哇的一声哭出来,紧跟着大放悲声,哭得十分凄惨。月空忙拦道:“你先不要哭叫,街坊听见,怕不招出是非来。”货郎听他这样说,才勉强止住,仍是抽抽噎噎地痛泪交流。月空道:“看你这种情形,一定同那位钦差有什么关系。你实话实说吧,要不然,我可拉着你到军营告发。”货郎到此时,忙给月空跪下,说:“师傅慈悲,救了我的性命,便是保全了钦差的尸体。实对你说,我并不是生意人,我乃是钦差属下的武巡捕李虎臣。”月空连忙一把将他拉起说:“原来是李老爷,恕贫僧眼拙,连日多有简慢,快快请到屋里坐吧,这院中不是讲话的地方。”说着把柜子替他提起来,妇人打起帘子,向屋里让。

虎臣随他们进来,见屋中收拾得很干净,并无旁人。月空让他坐下,又叫妇人烧水沏茶。然后问虎臣道:“李老爷,怎么不随钦差同来,你个人又扮成货郎模样,究竟是什么缘故呢?”虎臣道:“一言难尽。”随将当日在武昌时如何分手,后来因姨太太得病,又折回汉口,怎样请何仙姑,后来何仙姑怎样被杀,自己怎样被捕,怎样扯谎逃回汉口,详细对月空说了一遍。月空很赞叹说:“照李老爷这样忠于故主,只怕可着中国,也寻不出第二个来了。”妇人也催问道:“后来姨太太怎么样呢?”虎臣叹道:“她自己也受上罪了。我从武昌逃至汉口,实指望寻她去,先要几个钱,好赶了来搭救钦差。哪知她的来历,已被革命军查出来了,将所带的银钱衣物,一律没收。将她这个人,也暂时寄押在女监中,听候将来发落。我得着这个信,也不敢到佛照楼去了。幸而在武昌时候,陈哨官给了我五十块钱,原是预备到南京做盘费的,我只得改作到四川的盘费。继而一想,这几个钱,未必够用,而且当这革命时代,倘然露了形迹,叫人知道是瑞方的随员,便有性命之忧。索性将这五十块钱,全买了洋广货,置了一个木柜,放在里边。沿路之上,随走随卖,一处也不敢停留,一直赶到了资州,才打听着钦差确在这里住着未走。我原意本想一直投了去,是小店的主人对我闲谈,说钦差被军队架到大佛寺去,到如今不曾放出来,也不知是死是活。我听了,便到大佛寺探访。访了两三天,不曾看见钦差身旁一个人。我又不敢打听。后来师傅叫我来五柳店卖货,我便预备向师傅探听一个详细。如今师傅全对我说了,可怜我那十几年的恩主,一旦竟落得身首异处,叫我心中怎能不难过呢?”说着又哭起来。月空劝道:“你哭一阵子也活不了,倒是以后你打算怎么样呢?”虎臣听他这样问,立刻跪在地上,朝着月空大磕其头,说鄙人有一件事,拜托师傅,无论如何,得求师傅成全才好。月空忙扶他起来,说我们出家人,以方便为本,自能够尽力的事,一定帮忙,就请你对我说吧。虎臣道:“我们主帅死了,不知尸首现埋何处?”月空道:“这个我倒知道。他的身子现埋在寺后边柳树底下,首级却用盆子盛着,就放在后院禅堂里边。你打听这个,莫非想搬柜回京吗?这可做不到,千万不要碰这钉子。我听说,他们统领早晚还要拿首级到湖北擎功呢,谁敢到他面前索取钦差的头颅啊。”虎臣道:“明明索取,当然是做不到的,但求师傅指引,我知道他首级在哪里,偷偷盗了出来,连夜离开这地方,他们就不答应,也没有法儿了。师傅无论如何,得帮我这个忙。”说罢又连连请安。月空很踌躇地说:“这事我可不敢应你。他们见丢了首级,一定要同本庙捣乱,我又是一个知客僧,怎能脱得这干系,你这不是向火炉上抬我吗?”虎臣还要向他央求,忽听门外有人喊叫:“别放他走了,我们看看。”三人吓得面面相觑。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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