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民初历史演义

作者:董郁青

李虎臣正在央求月空和尚替他设法之时,忽听外面有人喊叫,倒把屋中的三个人吓了一跳。虎臣本来心虚,生怕被人看出破绽来,大大不便,忙问妇人,可有藏身地方没有?妇人笑道:“你不要藏了,我听这喊叫的声音,好像是街坊李小四。他多半是娘子派了来看洋广货,你一藏躲倒不好了。”妇人说着,便迎出去。不大工夫,果然同进一男一女来,说说笑笑地进了屋子。看那男人,像是个地痞模样,妇人却打扮得花枝招展,一见虎臣便问道:“你这货郎,为什么只在一家卖,也不出来给大家看看。”虎臣忙笑着答道:“这位奶奶不要见怪,因为这里还不曾挑完,一俟挑罢了,都要到街上去的。好在奶奶到这边来,你老喜爱什么,就请随意挑选吧。”妇人果然不客气,挑了两块香皂、一瓶香水,问虎臣多少钱。虎臣道:“一共一块八毛。”妇人朝着那男子道:“你给钱吧。”男子向虎臣说:“你先记一记账,后天来取。”虎臣连声答应道:“可以,可以,奶奶还挑什么不挑?”妇人同男子全笑了,说这个掌柜的真和气。你一定发财,我们也不挑旁的了。说着便扬长而去。月空向虎臣道:“李老爷,你真是久走江湖的人,怎么一见面就知他是光棍无赖,这样轻轻应付过去,别提有多妙了。要不然,他们又得吵得四邻不安。”虎臣道:“我也为顾全师傅。要不然空吵一阵子,逼得师傅揽到自己身上,白耽误半天工夫,又是何苦。我们有这工夫,还谈正经事呢。师傅只要成全我,将钦差的首级盗出,我情愿把这洋广货送给奶奶一半,下余的变卖了,做我回上海的盘费。我到了北方之后,也决不忘师傅的好处,将来他们瑞家,一定还要特别酬谢呢。”虎臣说了这一套,果然打动了妇人的心。她在旁边也帮着撺掇,说道:“也费不着你什么,那不是行方便呢。”月空很踌躇了一刻,方才低声对虎臣说:“你要盗取首级,打算明拿,是万万做不到的。我倒有一条计策,你如果肯依着去做,保管可以成功。但是到手之后,必须急速出境,这资州是多一刻也住不得的。”虎臣忙问什么计策,我无不可以应允。月空附在他耳边,告知如此这般。虎臣赞道:“果然好计,保管手到拿来。但是目前虽然遮掩过去,将来发现了,岂不要连累师傅。”月空笑道:“这一层你倒不必虑,我早有打算了。”虎臣道:“这样我先走吧,明天午后,一准在庙里见。”月空道:“好好,明天一定候着你。”虎臣背起木柜来,告辞出门。仍然摇动手铃,在村中卖了几样,方才回店。

第二天午后,他仍然到大佛寺,在寺里前前后后,叫卖工夫很久。月空忽然招手叫他,把他叫到一间屋子前边,说:“你先把木柜放下,我告诉你:我们这里赵绅士家,要在本寺给他娘念寿经,宾客很不少,这一天用的胰皂手巾很多,你能够贱卖,我们可以多留一点。”虎臣忙将柜子里的货,取出不少来,给月空看。月空挑好了,算一算价钱,共计三元八角。月空吩咐小和尚,先存在后院家具库里,然后对虎臣道:“你先记一记账,过几天再拿钱吧。”虎臣道:“我的师傅,这可办不到。”月空道:“岂有此理,凭我们这大庙,难道坑你不成吗?”虎臣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货郎并不是信不及师傅,更不是怕宝刹坑人,实因为没有店钱。今天已经欠下五日的不曾付清,要再没有钱给店家,就要向外赶了。赶人不算数,还要扣留货物做押包。师傅请想,我们一个小买卖人,当得起吗?师傅如果大发慈悲,这庙里有的是闲房,暂借给我一间,权且安身,这货钱就是不给,我也乐意,但不知师傅肯不肯?”月空听了,很踌躇地说:“这事我可做不得主,一者我上边还有方丈大和尚,必须他应允了,才敢留人住下;二者庙里现住着军队,你虽是一个生意人,究竟行踪不明。我要把你留下,倘然统领知道怪下来,我担得起吗?”两人正在说着,早有军队的两个哨官、两个司务长,在旁边听不过了,便对月空发话道:“你这和尚,也太不行方便了。人家说得这样可怜,你们又有的是房子,叫他住几夜,算得什么?还值得拿我们军队来顶门。就让统领知道,他也不管这闲事。至于你们方丈,终日参禅入定,连屋门全不出,庙里的事,他何尝问过?你说的什么冠冕话呢?”月空被这四个人训了一顿,忙赔着笑脸答道:“四位老爷说得是。不过因军规严肃,小僧不敢不特别谨慎。如果四位老爷能担保统领不见怪,我就留他住下,也没有什么。”四人齐声道:“好好,我们作保,你就留下他吧。”货郎一听这话,也不等月空答应,便朝着那四个人跪下磕头,说:“四位老爷,真是小人的恩星,小人先在这里谢谢你老了。”四人哈哈大笑,说:“你不要谢我们,还是先谢大和尚吧。”货郎果然听话,起来又朝着月空叩头。月空忙用手搀扶,说:“何必行此大礼。这也不是我的恩惠,我实在没有这大胆量。他们四位老爷,既然看着你好,一定没有差错,你从今以后,便住在这庙里好了。”随用手指着,说:“你看那紧靠后院马棚旁边,一间堆草的屋子,地下铺着很厚的草,你躺下就能睡觉,也用不着铺盖,还是很暖,哪里寻这样好地方去?”货郎又再三致谢,然后一个人到屋子里,粗粗地打扫了一遍,将木柜靠墙放下,一个人躺在草上,很舒服的。忽然进来一个兵士说:“你随我吃饭去吧,我们哨官孙老爷,说你为人诚实,从今天起,随着我们棚里一同吃饭。吃过饭之后,你愿意到什么地方去做买卖,自请随便。”货郎听了,欢喜得无可不可。先随着兵士去见孙哨官,当面谢过了。从此便住在庙中,白天仍旧出去卖货,到吃晚饭时候,回庙里来吃饭睡觉。

过了两三天,所有庙中的路径,同庙后的房院,全都熟悉了。月空和尚并指给他一间空房子,说你们大帅的首级,就在这间屋里,只是房门倒锁着。旁边一间屋里,还住着四个军士,是专为看守这间屋子的。好在这一个小院子里,仅仅就住着这四个人,其余的军士,却无一个人肯在这里住。因为屋子里放着人头,每到夜间,大家从这院子前经过,还有些胆怯,谁肯在这里住呢?只有那四个人,因为是奉命看守,怎敢违背统领的军令,这也叫作无可奈何。四人大着胆子,在这里住,每到夜间,他们就沽上一斤白酒,买两包咸花生果,尽量一喝,喝醉了倒下便睡,管他人头不人头,也不觉着害怕了。天天是这样。虎臣早就看在眼里,偏偏他住的这一间堆草房屋,同这院子紧连着。他对于看人头的四个军士,格外熟悉。一边是无心,一边是有意。虎臣便搭讪着同他们交谈,先打听这四个人贵姓,是哪里人氏。一个说姓王名叫万胜,是湖北黄冈人。一个姓马,名得英,是汉阳人。那两个是远门弟兄,全都姓史,一个叫长生,一个叫长禄,全是江南淮安府的人。虎臣便同这两个姓史的论起同乡来。说在下是南京人,咱们近同乡,事事得求两位关照。史家弟兄便也格外同虎臣要好起来,每逢夜间,他们喝酒时候,便拉虎臣过来,喝上几杯。五个人说笑一阵,方才睡觉。虎臣问他们,那一间上锁的屋子里面放着什么好东西,你四位总知道吧。王万胜哈哈大笑说:“里面的东西好得很呢,李大哥,你要看见,保管爱他是一件稀世的大宝贝。”虎臣装傻道:“这样说一定很值钱呢,你四位何妨叫我开开眼界?”史长生笑道:“老乡兄,你为何这样心实,他拿你开胃呢。这种宝贝,你如果看见了,恐怕要吓得屙尿。要了你的命,你也决不爱它的。”虎臣道:“到底是什么呢?真可闷死我了,老弟,你实说吧,不要再打这哑谜啦。”长生却看着那三个人笑,仍然不肯直说。虎臣却直着两只眼睛,像铜铃一般,看了这个看那个,仿佛着急似的。高低是史长禄心直口快,脱口说道:“我告诉你吧,里面是一个活人脑袋。”虎臣听了,啊呀了一声:“可吓杀我了,活人脑袋,怎会跑到那屋里?这真怪极了。别是这大佛寺的神仙显圣,变成一个活人脑袋,预备吓吓大家,好给他修庙吧!”马得英哼了声道:“神仙要有这样灵验,更了不得。实告诉你,里面的人头,乃是皇上家头品大员,督办铁路的钦差,是被我们统领用刀砍下来的,你这可明白了?”虎臣一听,更做出害怕的样子,说统领敢情比皇上还厉害,他要杀谁,脑袋就长不住了。马得英笑道:“李大哥,真是乡下佬儿,说出来的话,就令人发笑。你还认着世界之上,就属皇上大呢。实对你说,目前连皇上,也要走背运了,只怕将来的结果,同这位钦差,也差不多吧!”虎臣听这话,益发做出切头切脑的神气说:“我不信,谁敢杀皇上啊!皇上无论走到什么地方,全有城隍土地保驾,谁要杀他,土地爷便把龙头拐杖向上一架,什么刀枪剑戟全都不怕,谁能杀得了啊?”众人听他这样说,又止不住哈哈大笑,说你多半是戏迷吧,这乃是庆阳宫上天台的故事,你怎么拿它当真事呢?虎臣又央史长生道:“好兄弟,你把那屋的门开开,我倒看一看那宝贝,是个什么样儿?将来回到南京,也好说给大家听,我还看见过钦差的脑袋呢。”史长生笑道:“算了,一个死人脑袋,有什么好看的。何况你这样胆小,见了倘然吓出病来,是闹着玩的吗?”史长生这确是一番好意,哪知王万胜最好诙谐,他想借此把虎臣吓一吓,便挺身说道:“史老大,你做的什么假惺惺呢?既然李大哥想看,我们开开门,叫他扩扩眼界,不好吗?但是看过之后,你明天可得请客,酬我们四个人的劳。二斤白酒,两个羊头,咱五人足喝一气。李大哥,你乐意吗?”虎臣忙应道:“乐意乐意。”那三人听见有酒有肉,谁也不再拦了。王万胜便取出钥匙来,将门上的锁开了,向虎臣道:“李大哥请里面坐吧。”虎臣却假装害怕的样子,对万胜道:“我可不敢在前边走,还请王大哥引路。”万胜大笑道:“这既不敢进去,可叫我们开开门作甚呢?”史长禄道:“这却难怪李大哥,本来斋夜之间怪害怕的。这样吧,我提着灯笼在前面引路,你们都跟我来。”他随点了一盏诸葛灯,在前面高高举着,虎臣紧跟在他身后,那三人也随进来。长禄直奔屋子的东南角上,用灯笼照着,还用手指给虎臣看,说李大哥,你看那个大盆里边,便是钦差的头。虎臣随着他的手儿看去,果见一个大盆里面,盛着一物,却被石灰蒙住了。猛看去模糊不清,借灯光好细辨认,见乱蓬蓬的胡子,龇着牙,闭着眼,不是瑞方却是何人。此时虎臣心中一惨,几乎放声哭出来。连忙将眼泪咽回去,却假装惧怕道:“啊呀,我可不看了,怕杀哉!”众人一齐笑道:“你不是想看宝贝,预备回家说古去吗?怎么又怕起来了?”虎臣道:“我早知宝贝是这样,你们打酒请我,我也不看啊!”王万胜道:“你无论说什么,明天也得请客,如果不请客,我把你锁在这屋中,叫你同钦差做伴去。”虎臣吓得倒退,说:“我一准请客。王大哥,你千万积德行好,别把我锁在这屋里,我可受不了啊!”万胜哈哈大笑,一把将他拉过来,说:“你不要害怕,我说着玩呢。咱们到外边喝酒去,看这个有什么意思呢?”大家又重新回至兵士房中,说笑了一阵,又喝了几杯酒。

虎臣回他自己的草棚安歇。他心中打算:那间屋子的锁同钥匙,俱都看清楚了,放头的地址方向,也都认明白了,这件事总算容易着手了。只是得用什么方法,才将那四个人的眼蒙住呢?咳!好办了,方才王万胜不是叫我请客吗,我明天破费几吊钱,沽他五斤上好的白酒,再买上些羊头猪蹄之类,放开量一灌他们,把他们全灌醉了,睡得沉沉的,我便乘这机会下手,保管可以成功。但是头取出来,还须寻一件代替的东西,仍旧放在盆中,用灰蒙住,他们就是晚间查看,也未必看得出来。只是这代替的东西,用什么才好呢?想了一会,忽然想起城里边一个卖小孩玩具的摊子上,有那用纸糊成、外刷油粉套头的什么大头和尚杜柳翠,全是很大的头,只需买一个来,再给他挂上短胡子,放在盆中,上面撒上点白灰,他们错非细看,哪里认得出来。主意全想好了,第二天不动声色,仍然背着木柜,摇着手铃,到各处去卖货。到了晚间,背着柜子,一手提着酒葫芦,一手提着一个大包,里面全是些下酒之物,一直提回自己屋中。王万胜因为有人请客,连晚饭全不曾吃,直着两只眼睛,只盼虎臣回来。果然盼到了,见虎臣肩背手提真买了不少的东西回转来,他欢喜极了,便一直迎上去,笑道:“李大哥真不失信,你买这许多东西很破钞了,我替你拿几样吧。”虎臣道:“好极了,我把柜子送回屋中,其余的东西,全交给你,拿到你们那里,替我安置安置,我马上就来。”王万胜果然全接过去,拿到他们住室。此时史家弟兄同马得英也赶着迎出来,一见这许多东西,俱都喜上眉梢。大家便替虎臣安排起来,也有倒酒的,也有拆羊头的,也有切猪蹄的,也有安放杯箸的。少时虎臣来了,见酒菜俱都摆好,连说叫你四位受累。四人笑道:“你花了这许多钱,我们动动手儿,替你安排安排,这有什么受累的?”虎臣忙提起酒壶来,给四个人一律先斟满一盅,说:“这一杯薄酒,四位要尽量喝一个足,我们今天是不醉无归,反正夜间也没有事做,喝醉了,大家给他一个蒙头大睡,一觉睡到天亮,酒也醒了,有多么自在啊!”四人齐说道:“不用大哥来劝,今天不醉的不是朋友,但是大哥也得陪着我们醉一醉,你休想一个人逃醉。”虎臣道:“那是自然的,还用四位老弟劝我吗?但是干喝没有什么意思,咱们猜拳吧。”大家全鼓掌赞成。五个人猜起拳来,一拳一大杯。虎臣的拳,是有把握的,猜过一轮来,这四人的拳路,全被他看透了,只有赢,不会输。有时输上一两拳,也是故意输的。偏偏遇着这四个人,破着痛饮,越输越高兴。转眼之间,五斤白酒,已经喝去四斤多。虎臣道:“这一点酒不够喝的,我再沽他三斤,大家不要屈了量。”史家兄弟却一再拦阻,说差不多了,再沽来也未必喝得了,徒然耗钱做什么呢?王马冷笑道:“人家李大哥请客,花多花少,与你有什么相干,你何必替人家打这算盘呢?也罢,你们是同乡,自然得格外关照,显得我们不相干了。你看着,明天我两人也照样请一回,虽说没钱,这样的穷东道还做得起呢!”史长生道:“这一句闲话,你们何必多心,果然能喝,不用李大哥出钱,我还沽得起这三斤酒呢。”一壁说着,便立起身来,要到外边沽酒去。虎臣一把将他拉住,说自己弟兄,何必怄气呢?还是我去沽吧。随将葫芦中剩的一斤酒也倾倒壶中,提着酒葫芦,便到外边去了。不大工夫,果然又沽了三斤来,又外买了两大包咸果仁、兰花豆之类,笑向四人道:“咱们大家要欢欢喜喜的,尽量喝酒,谁要作假少喝一杯,便对不住朋友了。”四人一齐笑道:“既然李大哥高兴,我们一定奉陪。”于是重整杯箸,又大喝起来。在四人本是无心,在虎臣却是有意。撒开量地一灌,第一个永不服气的王万胜,坐在地上,身子乱摇,舌头也都短了,仍然不依不饶地要喝。说:“李——李大——哥,咱们换一——大碗吧。”虎臣说好好,随把吃饭的碗取过五个来,各斟了多半碗,向万胜道:“干了这一碗吧。”万胜哆里哆嗦地端起大碗来,直着两眼,向虎臣道:“往哪里喝啊?”虎臣笑道:“往嘴里喝,还用问吗?”万胜端着碗,向鼻子嘴上一合,半碗酒全泼了,碗也掉在地下了。他向后一仰,咕咚一声,摔了一个倒仰。好在是就地而坐,要不然,连头全摔破了。万胜才倒下,跟着又倒了两个,只剩虎臣同史长禄。长禄端着半碗酒,虽然有些醉意,神气却依然清醒,向虎臣道:“老乡兄,你的阴德真不小,凭白醉死了三个。”虎臣道:“这是他们乐意,我何尝勉强他们。”他嘴里这样说,心里却很犯踌躇。如今已是为山九仞,难道因为他一个人不醉,便功亏一篑吗?随又改口说道:“今天我们原说的是尽醉方休,要是他三个醉,我两人不醉,明天他们醒了,一定怪我两人撮弄他们。老弟你想,我这话是不是?咱们索性再喝两碗吧。”说到这里,提起壶来,又给长禄斟了多半碗,自己也斟上多半碗,两人对照着一气喝干。长禄道:“小弟也不怕醉,但是我两人全醉了,横躺竖卧,门也不开,倘或被查夜的进来看见,像什么样子,只怕连大哥全要担不是呢。”虎臣道:“这一层我也虑到了。这样吧,你我总有一个先醉的,比如我先醉了,老弟就不要再喝,赶紧开上院门,并照应我们四个醉汉。倘然老弟先醉,愚兄也是照样办理,你看这个法子怎样?”长禄拍掌赞成,说这个主意,果然好极了。二人重整杯盘,又高兴地喝起来。其实喝了半夜,虎臣到肚中的酒,尚不抵他们三分之一。因为虎臣拳高,猜六拳他不准输上一拳。至于酒量,虎臣跟随瑞方多年,哪一天没有应酬?是早已练成的酒量。这四个人不过在营中凑着玩,何曾见过大酒阵,就凭喝,他们也喝不过虎臣,何况还夹上猜拳呢。长禄的量,虽比那三人强一点,究竟也敌不过虎臣。又赶上虎臣有意灌他,过了没有半刻,长禄也玉山倾倒,躺在地上睡了。

虎臣一见,心说我不在此时动手,更待何时?随立起身来,把衣服紧了又紧,把他四人的住房门倒扣上,然后把小院的门也关上。回到自己屋中,开了木柜,取出假头来,轻轻来至空房门前。有随身配好的钥匙,取出来把锁捅开,然后连锁带钥匙,先揣入自己怀中,方才推开屋门,手提着假头,迈步进来。但觉阴森森的,一阵冷风扑面,吹得虎臣毛骨悚然。好在他是营伍出身,胆量非常的大。要放在寻常人,早就吓回去了,哪里还敢到屋中去做手脚。他定了定神,仍然摸着黑向前行走。好在进来过一回,方向是记住了,直奔东南角上。偏偏脚步走得急了点,碰到大盆上,几乎摔倒。连忙伏下身子,心里暗暗祷祝:大帅啊大帅,今夜李虎臣冒千险万难,来盗取你的首级。你地下有灵,千万平平安安地随着我离此险地。虎臣祝罢,伸手从盆中把瑞方的头颅提起。先将头上的白灰用手掠下去,然后放在怀中,用身上穿的破夹袄裹住。再回手取过纸糊的假头来,安放在盆中,却从盆内抓起一把灰末撒在上面。自己仍不放心,燃着一支洋火,照了一照,见白灰覆在上面,急切看不出来。只是假胡子太长了,垂在盆外,未免有些不像。忙将胡子收入盆中,又二次燃了一支洋火,仔细照视地上,恐怕有白灰的痕迹,被人看出来。把盆内外查看了一周,并无什么破绽,这才立起身来,用衣服兜着头颅,慢慢退出空房,仍然把门锁上,又把那四人的房门,轻轻开开。这才回到自己屋中,重新打开木柜,取出不少的货来。然后用油纸将头颅裹好,安放在木柜的下层,上面铺了不少的洋广货物,再把木柜锁好。心里忐忑不定,一宵也不曾合眼,直到次日天亮,方才矇眬睡去。

醒了天已将午,才一睁眼,却见王万胜、史长禄两人立在眼前,嘻嘻地笑。齐说李大哥好睡呀,你把我们全灌醉了,我们还认着你真不醉呢,哪知你更醉得厉害,直睡到这时,连早饭全不顾得吃了。虎臣大笑道:“二位千万别怪我,咱们不过是及时行乐,谁还能安心灌谁吗?你们不知道,我醉得更狠,勉强爬到自己屋中,糊里糊涂的,便一直睡到这时候,如今起来,还头晕眼花呢。”二人道:“我们给你留着早饭呢,你还不快去吃吗?”虎臣道:“多谢二位挂心,我此时心里,还觉着膨闷涨饱,实在吃不下了,等晚上并做一回吃吧。”二人点点头去了。虎臣心中盘算,我是今天走呢,还是等明天走呢?昨天一夜未睡,精神疲顿极了,今天再加紧赶路,虽说我身体壮,全都不怕,但倘然要发生一点病痛,我个人受几天罪,原算不得什么,只是身上背着这危险物儿,倘然半途之上被人查出来,便有老大不便。莫如今天不出门,在屋静养。夜间早早睡觉,足足地睡上一宵,明天先到五柳庄,同月空见一面。人家为我的事,费尽心机,如今大功告成,岂可不辞而别。再者我既应许,把洋广货给那妇人,也不能失信于她。好好,就是这样决定了。当天晚上,他暗暗通知月空,二人商量好了,明天午饭前,一准在五柳庄会面。当天虎臣吃过晚饭,便蒙头大睡,一觉睡到天明,急速起来,收拾了一回,好在他是随身的行李。肚内的干粮,货物在柜里装不了的,另外打了一个包裹。又把木柜锁好了,钥匙带在身边,然后背起柜子来,左手提着包裹,右手拿着摇铃,慢慢地走出大佛寺。看门的兵士笑问道:“李大哥,昨天怎么没出去做买卖呢?”虎臣笑道:“昨天因受一点感冒,头疼发烧,一天不曾起来。今天这才好了,赶紧到市上赶做一点生意,好吃饭啊。”守门的兵士笑着点头,虎臣便摇着铃,扬长而去。

转眼来至五柳庄,直奔桂花汤家。妇人见是虎臣,便含笑让他进来。此时月空已候了多时,一见虎臣,便合掌当胸道:“贺李老爷成功,这真是皇天不负苦心人啊。”虎臣放下木柜,也再三致谢说:“错非师父这样玉成,我纵然有这心,也做不到啊。今天来,一者是向师父辞行,二者许给这位奶奶的货物,当面奉上,也略表我一份人心。”说着便将手中的布包递给月空,说请师父替我转交,不成敬意。月空接过来,转给妇人,嘴里却说:“李老爷太至诚了,你难道不留着做路上的盘缠吗?”虎臣道:“这倒不发愁,在资州许多日子,终日卖货,积蓄了有三四十块钱。那柜子里余下的货,还值二十多块钱,足够我到上海的路费了。只要到了上海,便不愁没有钱用,那里的老朋友多得很呢。”月空道:“你今天就走吗?”虎臣道:“今天准走,多一刻也不能耽误了。”月空道:“你打算明走,还是暗走呢?”虎臣道:“自然是暗走,万万不能明走。一者怕他们疑心,倘然要检查我,岂不出了大险。就是不检查,那几个同我交好的兵士,倘然拦着不放我走,也不免又有许多麻烦。何如偷偷地一走,神不知,鬼不觉,免去多少是非。师父请想,我说得是不是?”月空沉吟了片刻,答道:“李老爷虑的未尝不是。但要据我想,内中还有不妥的地方呢。”虎臣道:“师父既看出有不妥之处,咱们还得另想法子,千万不发生后患才好呢。”月空道:“不是旁的,你在庙里住了这许多日子,一班军官士卒,同你的感情全很好。你无缘无故地不辞而别,从此一去不回头,他们不疑惑你是偷跑,一定疑惑你遇着路劫,被人害了,说不定就派军队向四乡跟踪查访。这一来,把我们资州城乡,全得闹得四邻不安。倘然再被他们追上,究问你因何逃跑,不要露出马脚来吗?”虎臣道:“师父虑得很是。但是不暗走就得明走,可能有什么妙法,不至绊住脚吗?”月空想了一刻,忽然笑道:“有了有了,咱们来一个明暗双兼、嫁祸东吴的法子吧。”虎臣道:“什么法子?请师父教给我,我必然照办。”月空附在他耳边,如此这般地讲了。虎臣道:“这个主意果然很妙,但恐怕李小四未必肯做吧。”月空道:“你不知道,那李小四本是游民地痞,平常日子,就专好同军人结交,好借势唬人。如今有这机会,这正是他求之不得,哪有推辞不干的理。并且你的货物,肯贱价出倒给他,他凭空得这一宗便宜,更合他素日爱小的心性,还愁他不是百依百顺吗?”虎臣道:“好好,既然这样,就求师父做介绍人,应当怎样办,你自管主张。讲好了,我便写信。”月空答应着,便出门去寻李小四。

李小四正在村头的小茶馆里亮画眉呢,一见月空,先笑道:“师父好自在啊。”月空用手招呼他道:“老四,你这里来,如今有一件便宜事,特来寻你,真是千载难得的好机会,错过就没地方寻去了。”李小四笑道:“什么便宜,有便宜你还不拾着,能白白地让给旁人吗?”他嘴里虽这样说,身子却不由己地站起来,迎上前去。二人立在茶馆门外,月空道:“那一天你带着太太向货郎赊货,还记得吗?”李小四一听,认着是向他讨账呢,一扭头说道:“记得怎么样,你莫非帮他来要账吗?”月空道:“你这人总是贼心,他赊给你的账,我犯得上帮着要吗?我如今寻你来,是因为那货郎昨天接到家信,他娘病得很,今天便要起身回家,他还有几十块钱的货,想成总脱售出去,甘心赔几个钱。我想你是一个闲身子,大可接续着做他这笔买卖,因此来寻你商量商量。”李小四道:“原来是为这个,可惜我不曾做过生意,纵然倒过来,到哪里去卖啊?”月空道:“这个不必发愁,他近来住在我们大佛寺中,早晚两顿饭,全是军队供给他,用不着自己赔垫。白天爱到什么地方去卖,全都可以随便;晚上仍回庙里安歇。同院的四位军人,全是他的好朋友,夜间还能放开量喝酒。又赚钱又交朋友,哪里寻这舒服事啊?”李小四一听,能同大兵交朋友,又有人管酒管饭,心里立刻活动了。笑道:“果然这样,我立刻就去。”月空道:“你上哪里去,得先同我去见货郎,同人家讲好了倒价,才能说到做买卖。再者你对军营,得说是替他几天,人家才能一样地看待你。你要说是倒过去的买卖,人家认得你是谁,不驱逐你出庙,就很好,还能管你饭吗?”李小四笑道:“多承师父指教,我一定依着你的话去说。”月空道:“既然这样,你就随我到汤家去吧。看好了货,你赶紧去办钱,人家是不能久候的。”李小四答应着,随月空去见虎臣。虎臣本来剩了没有多少货,是同妇人商议,将送给她的货,拣那不可心的,又剔出一大半来,言明卖了钱,按原价还她,同赠东西也是一样。妇人哪有不爱钱的,自然欢喜赞成。等李小四来,并不曾废话,三言五语便搞成了。要凭这一堆货,实值五十块,虎臣特别减让,只算了三十块钱。李小四见人家这样大大让价,又兼自己想借此为由,好去结交军队,便慨然拿出三十元来,钱货两交。虎臣并将自己的信,也交给他,说你有这一封信,便可拿着去见孙哨官,就说你暂时是替我做买卖,早晚我还回来,他们一定深信不疑。从此你便住在庙中,好在事事有月空师傅指教,并且我同院住的四个好友,你诸事同他们商量,没有不好办的。李小四欢欢喜喜,虎臣说一句,他便答应一句。说完了,他又向虎臣借那木柜使用。虎臣道:“这事可不能从命,此柜乃是我家祖传之物,无论何人,也不能借的。”月空道:“老四,你不用为难,似这种柜子,他们汤家有两个呢。回头叫汤大嫂替你寻出一个来,便可装货,何必再向李大哥借呢。”小四千恩万谢,说诸事全仰仗师傅维持,我先把货运回家去,回头再来,随你一同进庙。月空道:“好好,就是这样吧。”李小四抱着一大包袱货,回家去了。这里由虎臣从洋钱包里,取出三十元来,双手奉与汤大嫂。妇人还再三谦让,说这是李大哥卖的货钱,我们怎好同你分呢?虎臣道:“大嫂差了,这原是我送给你的东西,又从你手里借过来的,货钱当然得归你,不必让了。”月空也帮着说:“李老爷是实心实意,我们犯不上再作假了。”妇人这才收下,却自己下厨房,给虎臣煮饭妙菜,张罗他饱吃了一顿。虎臣抬头看看太阳说:“天已不早了,我还要赶一程呢,咱们有缘再会。师傅这样热心帮我,李虎臣今生今世,决忘不了你的好处。”月空还有些恋恋不舍的意思,挽留虎臣,在这村住一夜,明日早晨再起身。虎臣道:“这却使不得,今天晚上,你还得带着我那替身回庙去呢。我如果不走,倘然露出一点风声,被营里查着了,倒显着无私有弊。莫若我早早走,师父也可以放心。”月空点头称是。虎臣遂背起柜子来,将手铃也放在汤家不要了,声明送给李小四。他一个人大踏步,便出村子去了。

虎臣这一面,暂且按下不提。却说李小四兴兴头头的,吃过晚饭,仍到汤家来寻月空。此时月空已叫妇人寻出一只木柜来,比较虎臣的略小一点,好在货物不多,也足装下了。月空在前,李小四在后面跟随。月空笑道:“你也摇一摇铃,从此高升,是洋广货的经纪了,也省得终日游手好闲,人家拿你当流氓看待。”小四果然听话,哗啦哗啦地摇起卖货铃来,嘴里还大喊着谁买洋广货,货高价廉,童叟无欺。他一边喊着,早招了许多人,远远地围着他看,仿佛看耍狗熊的一般。大家交头接耳,说李小四许是疯魔了吧,为什么背着柜子,摇着铃儿,满街上乱嚷乱叫。有那上几岁年纪的说:“你们不知道,李老四是要改邪归正,做老实买卖人了。常言说:败子回头,万金不换。这也是他们老李家有德行,受了菩萨的感化。要不然,凭他那种人,还能做买卖吗?”李小四见大家围着看他,有点怪害臊的。紧行几步,出了村子。月空对他说:“你一个人先回庙吧,军队问你,你就照着李大哥的话说,决然没有差错。可千万不要说同我认识,因为我在庙里当知客,又兼管着庶务,他们时常向庙里借钱借东西,我总用话拦挡,他们全恨我入骨。你要说同我有交情,他们当时不高兴,就许不收留你了。你一个人去,他们必定不疑心,好在你还有李大哥的信,怕什么的。”小四听月空这样说,又犯起踌躇来,说师父不肯同我去,他们怎能信得及呢?月空道:“你真是一个笨人,现放着有书信,有货物,有手铃,难道他们还信不及吗?你要一定拉着我,倒要撕出旁岔来了。”李小四听这话很近情理,便不勉强月空,一个人背着柜子,直奔庙来。到了庙门前,把门的军士睁眼细看,不认得他,却认着木柜同手铃,便横身将他挡住,大声问道:“你是干什么的?”小四忙赔着笑脸答道:“两位总爷有所不知,那卖洋广货的李老大,从前同小人住在一个店中,今天他回店去还房钱,恰赶他家中寄来有信,说是他老娘病得很重,他见着信,一刻也不敢耽延,便起身回南京了。他还剩了不少的货,急切间哪里销售得出,因此雇小人权且替他。他不过两三个月,一准回来,还另外带一点新鲜货来,再接续着做买卖。小人因无事可做,乐得替他几天。他并且写信给小人,叫呈与哨官孙老爷,就求两位总爷,替小人回禀一声吧!”看门的军士,听他说话很柔和,脸上便有了笑容,问道:“你姓什么,叫什么名字”?小四道:“小人姓李行四,人家全管我叫李小四。”军士道:“既然这样,你随我来吧。”带着小四去见孙哨官。小四把虎臣的信呈上,孙哨官看了看,说你既然是替他的,就暂且在这庙里住吧,也省得花店钱。不过这个庙的主人却是和尚,回头你得见一见管庙的和尚月空,只要他肯收留,我们军队里没有旁的话说。小四叩头谢了,又托那军士带他去寻月空和尚,恰赶上此时月空已经回来。军士同着他见了,彼此全作为不认得,反倒由军士把这事说明。月空假作踌躇,说小僧同他,并无一面之识,论理我可不敢收留。但既是孙老爷送来的,一切事全由孙老爷担保,只当是贵营里多添了一位弟兄,与本寺毫不相干的。求总爷上复孙老爷,就照小僧的话说,小僧是担不起干系。兵士听了,很不耐烦,说本来我们孙老爷太好多事了,想收便收下,何必问你和尚呢,无是无非的,招你这许多闲话,却是何苦呢?月空道:“总爷不要生气,小僧怎敢说闲话?常言说,知人知面不知心,是不能不慎重的。”兵士也不理他,赌气带着小四走了。果然照这话向孙哨官一回,孙哨官道:“这也难怪他。本来营盘的事,谁也不乐意管,你暂且把他带到那一间草棚去,早晚叫他随着弟兄们吃饭好了。”小四再三致谢,随那兵到虎臣住的草房,又同二史、王、马也都见过了。从此李小四便住在庙内,白天出去做生意,晚间回到庙里同一班军人鬼混。在他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专为的是结交军队,过了三五天就渐渐地亲热起来。

哪知他正在得意之时,竟自出了意外大祸。原来杨得胜自从杀了瑞方之后,本打算即日折回湖北,是罗秋士替他出主意,叫他派人回去请示。去了许多日子,不见回音,心中正在急躁,忽然总司令部章兴文,派了一个军官、一个马弁,假扮作商人模样,赶到资州,调这一旅军队回鄂。这军官复姓东方,单名一个雄字,现充十三镇中队教练官,为人极其精细,所以才派到这个差使,连夜赶到资州,直奔大佛寺见杨得胜。得胜听说是总司令部派来,怎敢怠慢,立刻请到后院他的住室会见。东方雄先向他声明,你派去请示的那两个人,全被总司令部留用了,有意给统领来电报,又怕半路转差了,走漏消息,因此派末将扮作商人,兼程而来。一者是调统领急速回鄂,好帮同防御北军;二者因为瑞钦差死在这里,主帅李公知道了,很动感慨,念当日僚属之情,叫用上好棺木,把他弟兄装殓了,带回湖北去,俟等时局平定,仍令他家属领回。这原是李帅宽仁大度,不料荀、章两位统领全不赞成。说咱们此番起义,原是“兴汉灭胡”,瑞方既系胡人,便不能因私情而害公义,必须将他首级带回武昌,悬挂在城门上,做一个杀胡的榜样。至于他的尸身,暂为保存,将来由他家属领去,也就算格外的宽典了。李帅依他两人之言,叫末弁告知统领,此番回鄂,务必将瑞方的首级一同携回,要紧要紧,并吩咐浸在火酒里,免其损坏。杨得胜道:“到底还是李帅想得周到。”便赶紧派人到药房去买火酒。

少时火酒买来,得胜吩咐差官王强,快去到跨院中,把首级拿来。王强来至跨院,会同王、马二史四人,用钥匙将房门开了,一同进至屋中,来到放首级的瓦盆旁边。王万胜一伸手,将头提起,只听他哎呀了一声,又撒手放下了,抹头便跑。口中山嚷怪叫的,说不好了,有鬼有鬼,快跑快跑。这一来,把那四个人也吓慌了,随着他夺门而奔,霎时间闹得全军都知道了。杨得胜、张成功、东方雄及罗秋士一干人,全跑出来,喝问是什么事情,恰同那五个人撞在一处。五人见统领出来,吓得全立住脚。王只得上来回话,说:“沐恩同他四个人看管首级的,到屋中去提取,也不知因为什么,王万胜竟自大惊小怪地喊起来,说有鬼快跑,所以大家全随着他跑出来了。”得胜啐了一口,骂道:“混账糊涂东西,你们要到了两军阵前,也怕鬼吗!快随我一同去看看,到底鬼是个什么样儿。”他一壁说着,便向前走。众人见统领不怕,也都壮起胆子来了,跟随他一同到那屋中。罗秋士又出主意,说这间屋子光线太黑,快点两支洋烛来,照一照,自然就不怕了。少时洋烛点进来,大家不约而同地向那盆中观看。哎呀!是有点蹊跷,为何这头颅竟涨大了,胡子也长了。大家虽然乱说,却没人敢去提动。高低还是统领胆大,他一伸手抓住胡子,向起一提,失声道:“怎么这样轻啊!”提着对烛光一看,不觉勃然大怒,用力向地下一掷,喝道:“快把看头的四个人,给我绑起来,连同这假头,到前边问话。”众人到此时,才认出是假的来了。可怜王、马、二史,全吓得目瞪口呆。众军官士卒,见统领动了真气,哪个还敢怠慢,立时把王、马、二史,全用五花大绑绑起来,押到统领住的院子。杨得胜升了公座,四人跪在面前。得胜拍着桌子,喝问你们受了何人运动,使了多少钱财,将钦差的首级盗走,却拿这假套头前来顶替,快快实招,如有半字隐瞒,即刻用军棍打死。四个人此时早吓得软瘫在地上。王万胜本是头目,只得硬着头皮回道:“回统领的话,小卒四人,自奉命后,时刻不敢出这院子,并且锁门的钥匙,也在小卒手中。凭空竟会失去头颅,连小卒们也莫名其妙。要说到勾结外人,暗中顶替,小卒们天大胆子,也不敢做这事。谁不知统领军法森严,难道我们拿自己的脑袋当儿戏吗?再说我们如果贪图贿赂,得钱之后,还不快快逃走,难道等着犯案不成?当时王差官叫我们开门取头,小卒连一刻也不曾停留,直待开门之后,我提起头来,看着很大,掂着很轻,这才疑心生暗鬼,吓得跑出来了。假使小卒们要预先受贿,还能这样吗?统领圣明,小卒们失察之罪,万死不辞,要说到勾通受贿,可真冤枉极了。”回罢又连连叩头。杨得胜一想,他这话很近情理,大概绝不是他四人监守自盗。便又改口问道:“你们说并无勾通,我暂时也不深究。如今只问你们,这个院子,可有什么人时常往来?你们要说实话,如有隐瞒,便是同那人勾通。”杨得胜这几句话,提醒了马得英。原来李小四自进庙之后,虽同那四个人极力联络,唯有马得英却看不起,说他是流氓地痞,轻易不同他交谈。小四本是小人之流,见那三人全同他要好,便不把得英放在眼里,因此两个人益发有了嫌隙。如今得胜一问这话,他便首先回道:“小卒们住的院子,并无他人往来,只有一个卖洋广货的李小四,也住在这庙里,而且他住的屋子,就紧靠着院门。或者是此人有什么毛病,总怨小卒们防范不周,请统领把他抓来,问一问就知道了。”得胜即刻传令,快抓李小四前来问话。

可怜这倒霉的李小四,才卖货回来,高高兴兴地进了庙门,就被大兵一把揪住,硬往后面拉扯。小四不知是什么事,连说老总有话慢讲,怎么动起手来?大兵骂道:“混账泼贼,你把钦差的脑袋拿到哪里去了?快随我去见统领,走慢了,先踢出你的肚肠子来。”小四听他所说,简直摸不着头脑,只有大声呼冤。大兵也不理他,一直拉到公案前,喝道跪下。小四举目一看,见上面端坐着杨统领,地下跪着的,正是终日同他见面的那四个人,茫然也不知是为什么事情。只听上面一拍桌子喝道:“你就叫李小四吗?”小四回道:“小人便是李小四,不知统领大人呼唤有什么差遣?”得胜冷笑道:“你还想讨差事吗?我差你去偷脑袋,你可以去吧。”小四回道:“统领叫小人去偷脑袋,但不知是什么样的脑袋?要是死人脑袋,可以偷着看,如是活人脑袋,小人可不敢偷。”这几句话,把旁边听审的人,全招笑了。马得英益发得着把柄大声叫道:“统领大人可听明白了,他已经招认,那死人脑袋,是他偷去的,可没有我们的关系了。”得胜喝道:“不许多嘴!”又拍着桌子问李小四道:“你既自己说会偷死人脑袋,那钦差瑞方的脑袋,是你几时偷去的?转卖与何人?受了多少贿赂?可从实招上来,免得用刑拷你。”小四听了这话,虽然害怕却仍然是茫然不解,哭着回道:“我的统领大人,你叫小人招些什么?小人并不知瑞方是何许人,怎能够偷他的脑袋呢?况且他的脑袋,放在何处小人并不曾见过,却从何处偷起呢?”得胜大怒,说你倒推得干净,不动刑,谅你也不肯招,先打他二百军棍再问。一声令下,立时有掌刑军人,不由分说,把小四的中衣褪下来,高举军棍,一五一十地便打起来。小四虽是一个地痞,却从来未受过官刑。如今雨点一般的军棍,向两片肥臀上直砸下来,他哪里受得了?又是哭,又是喊,比杀猪还难听。一壁打着,一壁问他招不招。小四实在挨不过了,喊道:“我招我招。”得胜吩咐住刑,问道:“瑞方的脑袋,是你偷去的啊?”小四只得含糊应道:“是小人偷去的。”得胜又追问,交与何人,现放在什么地方?小四道:“不曾交与旁人,也不曾放起来,是小人把他吃在肚里了。”这句话,又把两旁观审的人,招得哈哈大笑。杨得胜听了,却非常震怒,拍着桌子,吆喝左右兵士,给我着实地打。这些当兵的,仰体上意,一个按着小四,一个把军棍抡圆了,如雨点一般打下。始而小四还爹妈乱叫,后来声息渐微。得胜吩咐停刑,又喝着叫他实招,那知小四直挺挺躺在地上,连哼也不哼了。还是罗秋士在旁边看着不对,自己走下去,用手抚摸,四肢已经冷了。再用耳朵听一听,出入气也没了。不觉顿足,向得胜道:“坏了坏了,这人已经打死了,还用问吗?”得胜忙叫兵士用草纸薰,薰了多时,仍然缓不过气来,眼睁睁地是死了,没有一点指望了。得胜又抱怨掌刑的兵,不该下此重手,又抱怨王、马、二史看守不严,硬往别人身上栽赃,吩咐每人重责二百军棍。但事已至此,仍然无处去寻钦差的头颅,只得将错就错,把李小四的头砍下来,给他戴上假胡须,冒充钦差的头。恳求东方雄,千万不要说穿,暗中还送了二百块钱。可怜李小四只图一时便宜,上了月空一个大当,白白饶上条性命,死后还把脑袋割去。

这其中却含着一段秘史。原来月空私通的妇人汤氏,从前本同李小四相好,后来交上月空,便把小四撇了。小四虽然恨怨,一者惧怕大佛寺的势力,二者月空面子上很敷衍他,又接济他钱,因此两人尚未至公然决裂。可是小四在背后,提起月空来,便破口大骂,说不定那一天,老爷翻了脸,叫他那驴头上,添几个透明的窟窿。后来有人把这话传给月空,月空记在心里,时刻盘算,总是先下手为强。偏偏遇着了李虎臣这个机会,月空便借剑杀人,把李小四轻轻诳进庙中,却又在军队面前,脱卸了一个干干净净。果然过了没三天,盗头的案便发现了。李小四的性命,就此轻轻断送。月空算是去了一个情敌,从此在五柳店中,可以横行无忌,再没有反抗他的人了。这一段小小历史,便是由奸淫酿成惨杀的一个榜样。凡好女色贪便宜的,不可不引为殷鉴了。

闲言少叙,如今转入正文。再说那盗头逃走的李虎臣,他出了五柳店,一壁走着,一壁算计路程。还是得先到重庆,由重庆上江轮,经过宜昌、沙市,再由汉阳转入上海。走这一条江路,平稳得多。主意打定,便连夜直奔重庆。重庆本是四川第一个大商埠,又是江轮一个水路大码头。所有各省货物,到四川的,必由江路先到重庆。四川货物,到各省去的,也是由重庆用江轮向外输送。因此轮船公司很多。上海招商局,特备几条江轮,专为走这条路。虎臣到了重庆,不敢耽搁,托人买了一张上海的三等票,即日便上船开行。沿路之上,他是小心谨慎,恐怕被人看出破绽来,终日里埋头在三等舱里,只装作有病,轻易也不同人交谈。却没料到,这一天船到宜昌,竟出了意外波折。这宜昌关监督,姓李名清臣,是当日的北洋候补道,瑞方最赏识的人物。后来瑞方革职,李清臣在直隶有些立脚不住,便在部里花了两万银子,运动了这个宜昌关监督的缺。又在祥呈手里,花了一万两银子,方才安然到任。在李清臣,既花了三万本钱,当然要将本图利,对于过往江轮,征收税款的事异常认真。所有查货的人役,俱是他从北京崇文门税关、天津海关常关选来的熟手,因此往来客商,休想有一丝偷漏。不但落地捐格外认真,甚至过路税,也要照例征收,丝毫不得通融。无如宜昌口岸,开辟太晚,又是一个江关,自然不能同津沪海关相提并论。清臣无论怎样稽查搜括,一年的工夫,究竟剩不到三万洋钱。他心中很不高兴,买上买下,花了三万多块,一年工夫,连成本还捞不回来,总觉着是上了当。不时地面谕委员查役,要认真搜查,从重罚办。各委员查役,仰体监督的意思,瞪起眼来,真是滴水不漏。

也是活该虎臣应当受这一次惊吓。船到了宜昌,这只江轮忽然出了毛病,管船的大班,声明请客人登岸,少住一两日,便有本局轮船,向上海开,可以持票乘坐,本船是不能载了。这些客人无法,只得弃船登岸。江关查役,知道此船暂不开行,客人俱上岸了,便挨着个地搜检。偏巧虎臣遇着一个最著名的查役,名叫皮笤篁郭珍的。此人在北京崇文门税关当过十七年巡查关役,无论怎样能偷税的客商,只要遇着他,休想逃出手去,因此大家送了他这个绰号,表示丝毫不能漏出的意思。此次清臣到宜昌来,特出重金,约他随来帮忙,派了江关总巡的差使。他倒是竭力报效,哪一个月经他查出来的私货,或充公,或罚办的,为数总不在少数,因此清臣益发刮目相待。这次虎臣背着木柜从税关铁栏前经过,郭珍一眼便看上他了。横身把他拦住,说慢着点走,你那柜子里是什么货,趁早说明了,拿出检验,该当怎样报税,我们决不难为你。你要是不说,查出来可就要充公了。虎臣被这一拦,心中立刻慌起来,还极力镇定着,对郭珍笑道:“小人是到四川卖洋广货的,如今全卖净了,空身回家。柜子里只有几十块钱并无他物,你这位老爷高抬贵手,放我过去吧。”郭珍道:“既是洋钱,还怕人看吗?你把木柜打开,如果没有货物,立时就放你走,决不留难。空央求会子,也当不得公事。”虎臣心中非常着急,这柜子里的宝货,是不能见人了的,如今他非看不可,这可怎么好呢?只得又低声下气地求他放行。哪知虎臣越央求,郭珍的疑心越甚,后来索性翻脸了,说你不打开,我们可要自己开了。虎臣到此时,直是水尽山穷,无法可想。郭珍在一旁,仍是厉声吆喝,叫左右人役把这木柜的锁拧下来,到底看一看里面是什么东西。虎臣生怕当着众人翻出那颗头来,风声闹大,被湖北军队知道了,不但自己性命难保,瑞钦差的首级,从此也再无回乡之望了。想到这里,便向郭珍道:“你老一定要看,可请到屋里,我自己打开柜子,再细细地检查吧。”郭珍本是老于此道的人,听虎臣这样说,知道他那木柜里边,必有很贵重的实物,恐怕在外边打开,人多手杂,再遗失了,因此要求在屋中观看,便立刻应允,说好好,随我来吧。便自己一个人,把虎臣领到税关紧后边一间密室,乃是郭珍吃饭吸鸦片的所在,极其幽静,只有一个茶房看屋子。二人行来,虎臣不等他催,便先用钥匙把锁捅开,揭开柜盖,里面乱蓬蓬的,只有几件旧衣服。虎臣道:“实在没有旁的东西,你老不信,自己翻一翻。”这时候虎臣还想侥幸搪塞过去。哪知当查役的,如何肯听这一套,果然不客气,自己动起手来。这一来,虎臣的脸全吓白了。只见他把几件旧衣服掏出来放在一边,见这木柜当中,尚有一层隔板,心说实货一定在这隔板之下,便将隔板揭起来,看见下面一个油布包裹。郭珍心说,一定是最值钱的东西。伸手便将那油布包提出来,觉着很沉重的,一定是什么金石古玩。细看这个包儿,还密密地用线缝着,不觉冷笑道:“你太仔细了!”好在随身带有尖刀,三挑五挑,便把麻线挑开,把两层油布撕开。哎呀!一股腐烂尸气,直冲鼻端,把郭珍熏了一个倒仰。定睛细看,赫然是一颗很大的人头,须发蓬松,龇牙咧嘴,看着好不怕人。幸亏郭珍是一个久经大敌的查役,生平甚样事全都遇过,所以镇定得住,要放在旁人,早就吓跑了。他见着这东西,倒不朝虎臣说话了,喊屋中的茶房,把人犯看住了,不要放他逃跑。自己却仍把头颅用油布裹好,将木柜盖上,用锁锁好。却将钥匙藏在自己身边,然后朝虎臣说道:“朋友,你随我见监督,打官司去吧。”此时虎臣心中,真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滋味。只见他热泪交流,双膝跪在郭珍面前,哭着说道:“这位老爷,你要知道,这颗人头并不是我害的,乃是我的同伴,半路上遇着盗贼,被人杀死,我要将他尸首搬回,千山万水,太不容易,只得把头颅带回,却没料到半途上,被老爷查出。小人随身带有四十元钱,情愿孝敬老爷,只求你老高抬贵手,把我放了,不要惊动官府,小人就感激不尽了。”说罢咚咚直磕头。郭珍冷笑道:“你说得太容易了!不要说四十元,便是四千四万,我也不敢私放杀人要犯。你有什么委曲,等见了官去诉吧。”

虎臣听他这样说,知道再求也是无益,只好听命由天,随着他去打官司。郭珍一刻也不敢停留,叫来四名查役,押着虎臣,一同到监督衙门。表面上只说他是漏税,又暗暗嘱咐茶房,不准声张,这事须格外细心,恐怕牵制出大事故来,得预先给监督留脚步。连同木柜一直提进衙门,叫查役好好看守,自己先到内堂,回明了李清臣。清臣也很诧异,难道还有贩运人头的不成?这事看起来内中定有蹊跷,我必须秘密地提讯一番。如果关系人命,再转咨有司衙门追究,我也不便多事。随吩咐自己贴身的长班王升,随郭珍出去,把人赃一并提进来,在后花厅审讯,其余人役,一概不准进来。王升答应着出去,清臣便在后花厅升了公座。不大工夫,人犯提进来了。虎臣低着头,不敢仰视。王升喊他跪下,他只得跪下,清臣道:“你叫什么名字?”虎臣道:“小人叫李虎。”他这一开口,清臣听了耳音很熟,说你抬起头来,虎臣把头一抬,彼此一对眼光,不约而同地哎呀了一声。清臣立刻从座位上跳下来,一把将虎臣拉起,说李老爷,你怎会到这里来了?虎臣起来,拉住清臣的衣袖,放声大哭,哭得十分悲惨。清臣也摸不着头脑,只得拦他不要哭,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先说与我听,再哭不迟。虎臣拭了拭眼泪,哽咽道:“末将今天得与观察相会,直仿佛是做梦呢。”清臣拉着他的手问道:“你不是跟随大帅到四川去了吗?大帅到省之后,我就写信打听,何时起节。料到他必由水路走,宜昌乃必经之地,终日盼望帅驾到了,好预备欢迎。哪知始终不曾盼来,后来才知道,是弃船起旱,料想这时候,早已到了成都,为何李老爷却一个人折回来?你的行李中,又藏着人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虎臣道:“大帅此时早到酆都了,成都有他的去路吗?”清臣愕然道:“难道大帅死了不成?”虎臣将始末情形,完全对他说了。清臣也不觉凄然泪下,说难得李老爷侠肝义胆,将尸首盗回,要不然,这一把骸骨全不知飘零何所了。二人直讲了一个钟头的话,才看见郭珍、王升还在旁边侍立着。清臣忙对他两人说:“今天这件事,你二人要严守秘密,千万不可对外人说。”又叫他二人过来,见一见老爷,说这是钦差大人的巡捕,你们要好好伺候。二人请过安,郭珍说:“方才冒犯了李老爷,千万不要怪罪。”虎臣笑道:“错非是你这样认真,我同李大人怎能见面?论理还应当谢你,哪有怪罪一说呢?”清臣吩咐,将木柜提至后院,又让虎臣到后边去住,省得走了风声,吩咐厨房预备酒席,给他压惊。清臣举起杯来,向虎臣道:“请你干这一杯,我有最要紧的话对你说,关系你的生命,不要看轻了。”虎臣吓了一愣。要知是何要事,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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