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史

作者:孙世祥

孙天主顶着绪风绪雨,到了乌蒙。乌蒙坝子比米粮坝大得多。他回到了一百多年前孙家的故土,甚是激动。祖先们,你们的子孙打回来啦!我不单要打回乌蒙,还要打回南京去。把这二十多代人浪费了的六百年光阴挽回来。这六百年我们步步落荒,让发展的机会、成功的机遇都让与了别人!如今我们要把失去的机会都抓回来,发展自己!壮大自己!

孙天主尝透了当农民的苦楚。当农民就是退出竞争,将生存权、发展权交由别人掌握!如孙家这六百年中不离开古都金陵,那这六百年的发展,会是何等境界!而孙家离开了那“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来到蛮荒之地云南,来到“远在天末”的乌蒙,来到米粮坝,来到荞麦山,来到法喇,一切发展的机会都丧失了!一代比一代落后,一代比一代活得凄惨,终于落得如今这个下场!

乌蒙师专在乌蒙城南面。秋雨之中的乌蒙,楼房灰黑,道路泥泞。虽环城路上是柏油路,但泥汤不久就将他的胶鞋浸黑了。他找到学校,到了宿舍,那宿舍里其他各县的学生都早到了,只是他最后赶到。那七人见他来了,说:“你就是孙天主啊?我们等你好几天了。你这名字不错啊!连我们都想改成你一样的名字呢!”孙天主说:“何必跟着我改呢?你们不会起牛地主、马人主、张皇帝、李霸王?”住下后,当晚孙天主就筹划他的创业大计了。从今天开始,顽强拼搏,努力奋斗,成就大业。第二日,他忙去找学校图书馆,看看是何样子,能否满足他这三年的需求。没料找到图书馆,是几间又潮又湿很低矮的瓦房,跟米粮坝县图书馆一个样,隔窗往里看,藏书也不多。孙天主心就凉了。想要是像路一样考个好的大学,或许会遇到个好的图书馆。如今在这里,岂不全完了?后他又去找地区图书馆,见比米粮坝图书馆好得多,才高兴了些。

新书到手,孙天主看了近一个星期,全看完了。他再不看课本了,而是专找课本涉及的书来读,又一头扎进图书馆。天天埋头读中外文学,不再上课了。

中文系年轻的老师居多。年老的也有。老教师爱古文,什么唐诗宋词明清小说等等。中年教师爱什么近、现代文学。年轻的呢,就是什么艾略特、川端康成、马尔克斯等了。年轻教师迷信西方现代派文学,斥中国古代文学为垃圾。教古代文学的老师将要退休了,又斥西方什么“荒诞派”、“魔幻现实主义”等为粪土。但年轻教师多,西方现代的东西就稍占上方。老师们在讲台上,都在排斥对方。老教师中十之一二有时写点东西,都是赋诗填词。但孙天主看他们填的词赋的诗,不如自己高中时的水平。有的甚至念都念不通。其余十之八九,向学生教唐诗宋词却一生没填过一词赋过一诗。教书就是谋生而已。一时就把这些老师看白了。年轻教师呢,写作的多,但有很多写不成的,只能叫做习作者,像中小学生作文一样。能写者只占中文系老师的十分之一左右。令孙天主看了满意者就更少。老师们都自吹自擂,有的老师,苏轼一曲《水调歌头》竟洋洋洒洒写出《〈水调歌头〉鉴赏》、《〈水调歌头〉意境谈》等四五篇“论文”,每篇上万字,发表在某些大学的学报上,然后在课堂就叫学生鉴赏该词,非鉴赏出几千字的论文来不可,并说:“如果不会鉴赏,我在某某学报某某期的论文可以参考。”于是学生就蜂拥而去找该论文来读,一读就觉老师了不起,干出这么长的论文,真会鉴赏,对老师敬服不已。拿到教室里观摩不已。老师也激动了,吹他这论文“经某某论文奖评委评定得了某某论文奖。”只隐瞒了靠这些“论文”晋了什么职称、加了几级工资、分到什么住房。孙天主听了想,不过就是一阙词,看两眼就可以扔开了嘛,有什么值得为之大作论文的?这世界太胡扯了。

所以一到学校不满两月,孙天主就对老师们大失所望。他原以为大学老师,当是如何地厉害,其实不然。而他们上课,都是照着课本念,要学生记笔记,记了一月,也是抄课本;记了一年,也是抄课本;记了三年师专毕业,还是抄课本。孙天主想,课本发来,我才一周就看完了,我还记什么笔记呢?老师完全对这伙所谓大学生像中小学老师教书一样。凡记笔记者,期中考试就加分,期末也加分。笔记就是分数。孙天主反抗,既不记笔记,也不上课。学校的管理,也像对中、小学生一样,上课要打缺席。孙天主就成了出头鸟,首遭枪打。期中考试,孙天主看老师出的题,都是偏题怪题。如古代文学,要学生默写某诗,赏析某词等。孙天主本来就看不起那些诗词,就不默写,也不赏析,想:你这题要是出得有水平的话,就让学生写上一首诗当考试!又如写作,考试就是什么什么写作方法等等,孙天主早尝试过了,那些所谓写作方法都是骗人。也不做这试卷。所以每科都不及格。

古代文学老师教书不行,却能识人。孙天主期中考试只二十分,不及格,他在课堂上教育了孙一通,后说:“你还是不错的。我饶你了!给你打成六十分!”就将孙天主的古代文学成绩打成六十分了。其余不及格者却被他罚去补考了,孙天主惟一例外。孙天主想:哦!还有这种好事啊!写作课也是这样,老师将其他学生都揪去补考了,惟大笔一挥,即将孙天主的打及格了。

学生呢,孙天主一到校,就想找个同道同志,却找不到。是中文系的学生了,却连作文都不会作。全班六十人,写个千把字的记叙文能不出错的,只占百分之二十。能写好个说明文的就更少。孙天主想:能知道读中文系为个什么的人,怕不到百分之十吧!课堂上,每见全班学生规规矩矩,老师在讲台上照本宣科,学生在下面埋头记“笔记”,却不看自己的课本上一切早有了,孙天主就想哈哈大笑。心想:蠢啊蠢啊!中国的大学生,蠢啊!有的课堂上记不赢的,下了课才找同学的笔记来补上,在宿舍里伏在箱子上,苦得可怜。孙天主就怜惜不已。

学生当中也有忙争个官当的。班长、学生会主席、团委书记,都很积极。因为官当好了,以后优秀班干部、优秀团干部等,都是有好处的。或可以升本科,或可以分工时得照顾。有的学生,埋头苦读,欲当三好生。三好生以后也可以得到推荐。所以笔记好好地记,课好好地上,考试前好好地背,考场上努力作弊,提高成绩。这样的人占三分之一许。其余的呢,反正过混,六十分万岁,三年毕业分到某个中学,当上教师,领到工资就行了。

班上有两三人,是从民族预科班升上来的。他们先在这里一年,知此中情形了。学校有个文学社,就叫乌蒙。他们先也学着写点新诗之类。这下就在班上写诗。但写者也不多。渐渐地孙天主也就知那乌蒙文学社,是几个中文系三年级、二年级的学生在撑着。这几人在一些刊物上发过一两首新诗,就成为“著名诗人”,当社长或主编。还有写几年都不得发表一首者,就在这文学社的刊物上发上一两首,也成了“诗人”。凡是“诗人”,都有部分女生会崇拜的。“著名诗人”者,崇拜者更多。社长和主编们见哪个姑娘长得漂亮,就去发展那姑娘当“诗人”,趁机谋取好处。就像社会上某个组织、团体的领导见某女漂亮,去发展其为成员一样。

班上这几人当不了乌蒙的社长、主编,就来约孙天主办个文学社,自己当社长、主编。孙天主爱写古诗,古诗不合当今潮流,是“历史的垃圾”,该抛弃了。孙天主答应,但自忙自己的。他们就办了文学社,当了主编、社长,开始以此为鱼钩,钓姑娘了。去发展班上姑娘呢,那些姑娘多半不想写什么诗,也不想当什么“诗人”,不免碰一鼻子灰回来。想当“诗人”的姑娘呢,虚心来请教了,但又不漂亮,不中先前的“诗人”们的意。所以“诗人”们很费劲,收效却不大。

其实最幸福的,还是那些干部家庭出身的有钱的男生、女生。有钱的男生大把撒钱追女生,一追就到手。而这些穷“诗人”呢,多是农民子弟,包里没子儿,只能卖虚名,忙半天空费劲。偏那些长得漂亮的姑娘,都是干部子女。这些富裕的女生才不把农民出身的穷“诗人”看在眼里,她们也庸庸碌碌,反正混日子,并不想当“诗人”。她们看得上的,还是那些也不当“诗人”的纨绔子弟,这些人有风度,有钱,也长得雄壮,又会踢足球,也因高中时代勤于操练,精于恋爱,会玩爱情游戏,比那些只会写臭狗屎一样的诗的“诗人”们厉害多了。

对师专是不是大学,乌蒙师专的师生定义的是:“乌蒙师专是世界最日脓的大学”,意思呢,这就是大学了。反正老师也自卑,学生也自卑,就夸大其辞以获点自尊,乌蒙师专再日脓,也是最丑的大学嘛!反正是大学,就行了,我在这大学里教书,在这大学里读书,还是有点自豪感的。有人呢,就自大狂妄了,说:“这是乌蒙大学。”还有的委婉说:“乌蒙最高学府。”一提到“最高学府”,那这级别就高啦!孙天主见老师如此,学生如此,就觉可怜。这学校是大学又如何,不是大学又如何呢!关键不在学校,在人啊!但如是想的,有几人呢?

孙天主一到校就埋头学习,劲头十足;但压力不是没有,而是很大。乌蒙海拔高,两千来米,又极空旷,天气冷极了,比海拔三千米的法喇还冷。一进冬天就下雪。打饭吃时,一碗饭打到手,还没吃完,碗也冰到要将人的手指冰落下来了一样。他穿的衣单,没有毛衣,也没有毛裤,他是如今始见人们冬天穿毛衣毛裤。冷得无办法,他在教室里时,咳起来了。多加件把衣服,无济于事。要用意志克服那咳声,也不容易,那东西本身就不是用意志能克服得了的。喉咙要咳,意志起什么作用!但他一辈子迷信意志,认为意志能战胜一切。所以就用意志与之斗争,但失败了。他咳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频,搞得自己都不好意思了。下一节课,他就跑回宿舍,干脆睡在被子里。他想写信让家里带点钱来,买件毛衣,又想家里大不如前了。要是前两年,买什么都好办,牛马都在,顶多家里卖条牛或马,就一切都解决了。而牛马都死了,如今家里已将空了。他不忍心逼父母了。再怎么困难,自己坚持吧。

全班甚至全校同学,农民子女的学生占一半左右。孙天主如今算是极贫困的学生之一了。当然一些农民家庭出身的学生,都很可怜。饭吃不饱,衣穿不暖的学生,大有人在。孙天主年纪、个子不是太大,饭还勉强吃得饱。师范学生国家每月有十多元的补助,都发成了饭菜票,够吃半月左右,另半月就得靠家里提供了。一些家境好的学生,看不起家境贫寒的学生。班上就有所谓父母在某县什么局上班的学生,自以为了不起,只和父母也在某些县的部委上班的学生结在一起,看不起父母是农民的学生。父母是农民的学生,自卑者多。学生就被这么凭经济地位自然分成无数群。孙天主什么群也不是,独来独往。他不是农民子弟们结成的“诗人”团体、“扑克”团体。更不是纨绔子弟们的“麻将”团体、“足球”团体、“篮球”团体。更不是男女二人混在一处的那种情景。

因为阶层不同,宿舍里不久就吵架打架了。这一间宿舍里,农民子弟五人。有一干部子弟,父亲在某县农业局任小科员,就看不上这伙农民的儿子。他到校来,当了班上的团支部书记。仗他有钱,叫其余四人帮他做这做那,有无骨气者,他喊时就做了。有骨气者,他不敢喊。孙天主无毛衣,他就作为班干部,将他多的毛衣借孙天主穿。孙天主接受了。他就叫孙天主给他倒洗脚水。孙天主大怒,一脚将那盆踢了。他年纪个子都胜过孙,就要打孙。二人对峙。那人怯了。孙天主将那毛衣脱了掷还给他,向别的借了十元钱,去商店里买了件毛衣来穿上。这家伙后来在这宿舍里和这几名农民子弟搞不成,就和其他宿舍的人调了。这宿舍另两人呢,一个的父母在某县政府办、农工部;一个的父母在某县卫生局、小学。这二人天天和一伙其他年级的学生打麻将赌钱。因在别的宿舍和农民子弟打了架,赌场无法维持,便欺这一间宿舍里的人,将赌场移来这间宿舍。每晚从各年级拥来数十人,麻将响声直到天亮。这五人中有胆小的,也有胆大的。孙天主是胆大者之一。他们白天要上课或是如孙天主要去图书馆看书,晚上麻将不断地响,人根本睡不着觉。胆大者就抗议,叫二人不要带人进来赌。二人不理,战争就爆发了。双方各持钢筋,在宿舍里作战。孙天主等共三人,对方二人。孙天主等打胜,那二人挨了几棒,就去叫那帮赌友来帮忙,一时来了十几人。孙天主也挨了几棒,头被打晕。过后三人又报复。打了几架。那二人无奈,才和别间宿舍的调。连调几个干部子弟,孙天主等不准进来。最后调整了两个农民子弟进来,这一间才清静了,全是农民的儿子。但那一间就惨了,从此夜夜聚赌,有两个农民之子,想调宿舍,无人与之调,想惹那伙赌徒,又惹不起,景象惨不忍睹。

班主任是个二十三四岁的年轻人,姓尉。去年刚从省上的师范大学毕业,来校就当班主任。他好写作,也写得很好。他在学校里信奉民主、自由等等。如今当了班主任,在讲台上就大骂政府如何专制,官员如何腐朽。反正如何骂政府和骂官员成了时髦,骂者高明,不骂者愚蠢。那谁能不骂呢!有句话叫“坐上桌子吃肉,放下筷子骂娘”,就是形容这个时候。尉老师讲美国的三权分立如何民主,欧洲的宪政如何自由,对学生就极为民主,对班上管理不严。他说:“对大学生,怎么能像对中、小学生一样管理呢?他们学习的地点应是图书馆,而不是教室。把他们都限制在教室里,那还学什么!”他这一教学方式是对的。对孙天主就太适用了。但对其他不自觉的学生,不适用了。学生都去宿舍打扑克、打麻将去了。往图书馆跑的,只有孙天主一人。学校领导很恼火。找尉老师,尉老师说了他的理由。校长说:“你说的对不对呢?我承认对的。我刚教书时,跟你这主张一样。但我们的学生素质低了!搞不成!还是只得把这些假大学生当中、小学生对待!就像你讲的民主自由一样,好不好?谁也不说坏啊!但在中国用起来呢!国民素质低了!搞不成!必须玩专制!”但尉老师还是不管。结果这一班就成了著名的烂班。管理松弛,纪律混乱,学习下降,一无所成。自师专建校以来,中文系都是师专的顶梁柱。文艺表演、足球比赛、篮球比赛等,凡是能进行对抗的,其他系都不是中文系的对手。冠军、第一名等奖杯,通通放在中文系的会议室,从没流走过。到如今,中文系仍占着统治地位。但这新来的一级被尉老师一放松,什么都搞不起来了。中文系急了。让尉老师当完一年级的班主任,就换班主任,但已无法将这一班学生扭回来。

尉老师对孙天主不错的。孙天主刚去他那里报到,他就说:“你就是孙天主啊?你的高考作文我看到了,不错的。”说他向乌蒙文学社推荐过孙天主了。孙天主对文学社不大感兴趣。他的很多观点,如说西方现代派文学等如何好,如何深挖人性,把人性刻骨地表现出来。中国文学如何糟,表达不了人性等。孙天主并不赞同,想西方文学中,表现人性力度比得上《红楼梦》的,几乎没有。什么荷马、但丁、莎士比亚等,比曹雪芹差远啦!但尉老师听了,说:“《红楼梦》有什么价值?”孙天主自有一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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