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史

作者:孙世祥

整个暑假,阴云都笼罩着法喇村。孙天主一直失意,那天气也仿佛和人相通,不让人舒服。但恶劣的天气并不能阻挡人们的劳作。每天陈福英都得冒着雨,到荞地里掐荞叶喂猪。雨水、露水只消半个钟头,就把她淋得全身湿透。而她从早到晚掐一天的荞叶,都不够喂猪。还得孙富民、孙富华帮忙。

河坝里天天满河坝的水。孙天主家靠河坝边的地,被水冲塌了。那地上种的洋芋,全滑入河中。地边的白杨树也倒了。水还在冲那地。孙家父子忙去堵水。水堵住了,才又砍树,将树砍倒,修了树枝,就抬着回家。雨越下越大。孙平玉叫在大树下躲雨。但刚站到大树下两分钟,身上就冷起来。孙天主说:“还是抬着走!”就和孙富民扛了树,冒雨往回行。人身上被淋湿了,水从后背的衣服上流下裤子来,屁股、大腿尽被裹紧,步子都迈不开。地上又滑,树又重,孙天主被压得喘不过气来。扛了走一阵,孙天主说:“是不是放在这里,等天晴再来扛?”孙平玉说:“你放在这里半个钟头,就不是你的了!你放吧!”来换了孙天主扛着。孙天主又去换孙富民。孙富民不换。走一阵,孙富民抵不住树的重压了,才换与孙天主扛着。树刚接过来,就觉整个世界压到肩上来了,肩膀被压得极疼。他不时将树从左肩挪到右肩。孙富民见他抵不住了,又来换了。孙天主顿有当了神仙的感觉。他去换孙平玉,孙平玉不让换。走一阵,孙天主又换孙富民。经过一塘水时,孙平玉在前大步而行,而孙天主在后,要绕那水。树却被孙平玉拉着往前,孙天主被拖进水里。水里长了青苔。孙天主立脚不住,滑倒下去,树也砸了下来。还好砸在了屁股上。孙平玉的脖子,也被树撕破了,血流了出来。孙天主一倒,大家一声惊叫,急忙来看。孙天主泡在水里爬不起来。大家将树搬开,扶孙天主站起来。孙天主觉整个腰都没了。伸腿,还能动。大家都说:“砸歪一点,问题就大了。运气好,运气好。”孙天主歇一会,能走了,才跟着走。心想要是刚才树砸上来一点,那腰断了。砸下去一点,那双腿也断了。

孙平玉和孙富民仍扛那树走。雨不断地下。路甚滑,孙平玉和孙富民都被那树压得直哼。孙天主换他们,他们不换。雨水顺孙平玉、孙富民的衣服下来,流下裤子又流到鞋上。孙平玉鬓发已有白的了。而孙富民呢,个子矮小,只有同岁的孙家文脖子高。孙天主眼眶就热辣辣的,当农民真难当啊!他才回家来当了几天,就当怕了!父亲整当了一生!而孙富民眼看也将要一生当农民了!这一生何其漫长,怎么过呢!

孙天主回到家脱了裤子看,屁股又青又肿。屋里冷嗖嗖的。孙天主在火塘里笼了火,拿了干净衣服来,手一摸,像冰一样。忙将那衣服在火上烤热。才换了湿衣裤。孙平玉、孙富民将树扛回家,又冒雨拿绳子去背那树枝。雨越下越大,屋内就只孙天主一人,感觉到好不寂寞荒凉。于是就出屋来看那雨,想父母还在雨里劳作,心中悲哀:要是我这一生这么过,那还怎么过呢!我是否有耐心把这几十年过完?平时说人生苦短,但细想下来又是如此漫长!我得赶紧走,逃脱农村,逃脱当农民的悲惨地位啊!

孙天主在檐下站了许久,冷了起来。就进屋烧火,加了猪水来煨,又忙砍猪草。松毛因长期天阴,变潮了,怎么也不燃。屋内浓烟密布。等他把猪喂了,已忙得头晕眼花。又忙洗洋芋煮晚饭。煮好,又想,莫说如何生产如何劳作,单是煮顿早晚饭,都难煮啊!

到天黑,孙平玉等才回来了。全家人都无换的衣服,只得仍穿着湿衣裤,坐在火边烤干。每人身上热气直冒。头发湿的,头发在冒气。衣服是湿的,也在冒气。裤子湿的,也在冒气。鞋子也是湿的,也在冒气。烤一晚上,衣服、裤子是干了,而鞋子不会干。只能就由它了,明早上起来,仍是湿的,就又穿着湿鞋子出门了。说起来呢,孙家还是好的了。回家来还得大块大块的柴大把大把的松毛放到火塘将衣服裤子烤干。许多人家连煮饭吃的柴都没有,哪来烤火的呢!回家以后,湿衣裤脱了挂着,就睡了。等次日起来,都还是湿的,又拾来穿上,就出门了。白天黑夜,只有睡着时被子是干的,其余时候都是湿的。

天阴使得劳动进度极为缓慢。尽管白天黑夜地忙,洋芋才壅了一半,荞子已黑了,孙平玉急了,说:“壅不过来只有由它了!赶紧忙荞子!于是一家人冒雨忙收荞子。割时雨水顺荞杆、镰刀流。背时水从荞杆流下人的背上来。背回家来后,仍不会干。白天全家忙着割和背。晚上就忙把荞粒刷下来。荞粒刷在筛子里,还是湿的。又得端着在火上烤干。陈明贺家火小,陈福宽家烧的煤炭火,就端在陈福宽家去烤。今天听这家的荞子没火烤,出芽了,明天听那家的又出芽了。孙家听了还挺得意,毕竟我家有火啊!这也是一个优势。但孙家天天赶,荞子未及收完,就有一些在地里就出芽了。孙平玉、陈福英又急了,说:“以前把荞子割回家刷,那是憨事情,不赶工!在地里刷!”于是每人带个口袋,就冒雨站在荞地里刷荞子。刷了回来晚上又烧火烤。但先刷回来的,虽烤干了。一送上楼,楼上空气也湿,都出芽了。孙家忙得人仰马翻,今年的荞子仍全部报废。一年的辛苦,白费劲了。

荞子出芽,麦子也出芽了。麦子割起来也枉然,不同荞子还可刷。于是只好看着它在地里出芽。听别家说洋芋已开始烂了。孙平玉这天就去自己地里挖一棵看。洋芋挖起来看,已出现斑点,孙平玉急得喊:“完了,完了,明年是个荒年了!”孙家又弃荞子不顾,忙挖洋芋。此时天却晴了。全村人急得哭,又祝祷老天莫晴。原来阴久了的天,乍晴起来,洋芋一见太阳,只消一天暴晒,立即蔫死。而天偏不顺法喇人的心,天天云花花都没有,圆滚滚的太阳,天天死命地晒,洋芋没几天就都死了。孙家的地,地势矮,因当年孙运发无地种,将法喇无人要的河滩,硬是将石头捡尽,造成地来,种了庄稼。人人都嘲笑孙运发。那地常常受洪水袭击,孙运发父子终年打河埂,打到孙运发老死,江字辈的打,如今一到涨水,孙家都去打河埂。那河埂打了近一百年了,耕地仍未摆脱洪水威胁。埂高一寸,河滩高一尺,上游泥石流不断下来,将河床加高。如今河床已高过孙家的耕地数尺,洪水虽不能明冲进去,却从河埂下渗将进去,从耕地中冒起来,冲起数尺高的浪花,将洋芋地淹没。天虽晴了,那水仍从地底冒个不住。孙江成、孙江荣两大家几十人,天天站在齐膝盖的水中挖洋芋。洋芋烂的情况,一天比一天严重。洋芋上的斑点越来越大。因陈明贺爷几个的地都在高山,洋芋暂时不烂。孙平玉家就请了陈家来帮忙。陈明贺等来站在水中挖洋芋。一时几十人站在地里,像下田栽秧似的。不久,因天天站在水里,毒性发了,每人脚上都生了疮,溃烂了。马友芬等说:“姐姐家这地,适合种谷子。”陈福英说:“真适合种谷子又好了。问题就是只能种点洋芋。矮处那些地方种谷子,哪个脚上生疮?倒反我们生疮。”孙平玉家坪子里的洋芋地挖完,又去帮陈家挖。各人脚上的疮过了十多天,才消了。

孙平玉家的洋芋倒因有陈家帮忙,挖了起来。陈明贺又发动几个儿子家:“你姐姐家这洋芋太嫩了,又有烂斑了,放不住,我们几家赶紧把它分来吃了。过后还他家点好的。”孙平玉、陈福英说那样怎么行,那么几家就亏了。陈家都说分,于是分了孙家的洋芋去。孙家就损失不大。其余孙家几家,因无人帮忙,洋芋才挖到一半,都脚上生疮,望着那洋芋地无可奈何,洋芋也烂完了。挖起来的也开始烂了,最后不到一月,就都烂完了。孙家几家除孙平玉家靠陈家帮忙稍有收获外,就荞、麦、洋芋均告无收,一年辛苦,倒贴老本。

孙江荣、孙平文父子已着急起来,那下一年的生活咋办?孙江成呢,有钱,忙拿出钱来贴补孙平元家,叫孙平元家:“赶快买粮食,准备过荒年。”别人在忙秋收,孙江成已在购粮了。他天天跑到荞麦山去买苞谷朝家里背。这天陈福全又买了匹大叫马来,赶着大马车从荞麦山往法喇跑,见孙江成背一背近百斤的苞谷,大汗淋漓地往家走。陈家马车、拖拉机在路上跑,而孙江成无论背什么,陈家几弟兄叫他将东西放上车拉着走,他从来不答应,都自己背了走,跟陈家根本不像亲戚。陈家历来将此作为笑谈。这天孙江成累极了。陈福全说:“孙大爹,放上来我给你拉!”孙江成忙摇手:“算了算了。”陈福全就赶马车走了。孙江成背不动了,绕道走到孙江芳家去,天已黑了。在孙江芳家吃了晚饭,孙江芳要安排他睡觉了,他却穿了毡褂,又去背苞谷,说要回家。孙江芳叫他明天走。孙江成硬是要走,就背了苞谷走了。半夜过后,鸡已叫了,孙江成才回到家里。秦家说:“大舅好像生怕我们偷他的苞谷一样!”孙江芳说:“不要乱说!他一辈子的性情都是这样的。”

孙天主天天在家劳作,亲身参加了这场颇为悲凉的秋收。心中极是难过。他在学校读书,读一点就收获一点;写作也是这样,写一篇就是一篇,都不存在亏本的事。而农业生产呢,完全不由人的想像来啊!无论你如何勤劳,天气一差,就什么都完了。靠天吃饭,运气好时好了,运气不好时就一切都完了。还有比这更可怕的吗?

孙家既忙秋收,又关心高考。孙平玉在孙天主高考前做了一个梦,一位老人,自称是孙寿康,来围绕他房子转了两圈,说:“要出人了。要出人了。”后老人就去了。孙平玉醒来,大喜,说:“富贵要考大学了,我就做着这个梦,我老祖来这样说,看来是有希望了。”他出世时,孙寿康已去世二十年了,根本不得见老祖是什么模样。于是就去问孙江成,孙江成形容一番。孙平玉说:“正合。他老人家在梦中一手捏烟竿,一手捏块牛屎。”就打了点纸到孙寿康坟上烧了。以后天天讲这梦,讲时就喜形于色。陈福英嘲讽说:“也看富贵考取,看怎么样了。不然那年没考取,有些人天天丧着脸,一跳八尺高,胆小的魂都要被吓落掉。”

孙天主等回家来后,群众都在议论:“看今年了!听说孙富贵也厉害,吴明道也厉害,郑朝斌也厉害,看哪个考取大学了!”孙天主每晚劳动回家,关心此事,有时睡不着,起来点着煤油灯看书。有时盯着昏暗的灯光和自己投在墙上的黑影,就感到悲哀,要逃脱这农村,是何等难啊!要是自己没有这一学习的机会呢?要是父亲贫困供不起自己读书呢?要是父亲的观念很差呢?所有这些,都可致他永远埋没于农村了。他这一生,逃离农村的概率,本是只有万分之一,亿分之一啊!任何一个小小的差错都可毁掉他的一生,任何一个小小的歧途也可毁了他的一生!他这一生的命运像个玻璃瓶,时刻充满了危险。一触就碎,一碰就裂。好不容易才有今天啊!战胜了多少恶浪险滩,才终于走到如今。未来不知还有多少艰难的路要走。太不容易也太可怜。相反他羡慕晏明星、路昭晨等人。她们的命运比他好多了。她们一生下来,就不必为如何逃离农村而发愁。她们在比他高得多的起点上往前走。同时他又悲哀,这场拼搏看来还在遥遥无期,还在漫长。从他读小学至今,父子俩整整拼了十一年了,如今呢,结果还没出来。还要拼多少年才有结果?要想将这个家拼到像晏明星等人的家,要到什么时候?如今他一回法喇,就有沧桑之感。那些读小学的学生,再不是他孙天主了。那些考入米粮坝初中读书的,也不是他了。他们活蹦乱跳,而他再也不能去和他们一起跳了。他有一种被人驱逐的感觉。有一种老了的感觉。老了的感觉已有了,而全家垫的仍然是烂毡子,盖的仍然是臭铺盖。也许他们父子拼搏一生,到他孙天主死时,才会达到晏、路刚出生时相同的家境,甚至还差着呢!此生将老,吾复何望?那自己这一生,价值何在呢?像晏、路等,生来就享福!一生忙着恋爱!而我孙天主呢,生来就受苦。什么叫恋爱,都从没舍得时间去谈啊!她们都有幸福的童年,我没有。我只有艰辛的生存,忘我的奋斗。而这能补那幸福的童年吗?永远无法弥补!这是永远的缺陷!无论他孙天主的未来如何辉煌,也无补于如今的凄凉!天地就是如此不公!命运就是如此不平!于是作一诗:

兀兀穷经十余年,辛勤未见寸功还。

可怜我无骑马乐,转眼即感头将斑。

这天晚上,天已黑了,孙平玉去地里背洋芋。天黑许久了都不回来。孙富民就站到外面去喊。孙平玉答了,说马上就来。孙富民回家就说:“爸爸肯定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了!好像在笑着回答我啊!”不久孙平玉就背洋芋回来,进门就在笑。一放下背箩,就说:“啊!分数来了!三姑爹在城里抄了请人带到荞麦山才带到法喇来的!富贵的最高,三百八十分!比吴明道的还高!”于是就坐下,笑着说:“吴明献气很了!才在看分数,就骂吴耀军,说晚上回去才收拾!肯定又是像那年一样石头翻天的打了!”陈福英说:“你今年不石头翻天的打你儿子啦?”

孙平玉喜气洋洋,眉开眼笑,边吃着洋芋边吹:“吴明献、谢吉林他们刚才看了分数,都说富贵这么高的分,一定考取了!当时在场的人,个个都说这么高的分,一定没问题!”到睡了,还在吹。

但今年没有出现当年那种家家打儿子的场景了。吴明献、谢吉林、吴光兆等都想,既然吴明道的分数都低,那题目肯定难。所以只是骂一通,没有打。再说这是考大学,不是那年考师范啊!大学有这么好考?于是,如孙家,在等着录取,其余几家,都在准备送儿子到高中补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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