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荣与梦想

作者:威廉·曼彻斯特

经过了八周的游击战课程之后(他们被告知,学到的这些技巧,将用以训练一支古巴解放军),他们再次转移,这次是到危地马拉。在这里,也是不想让他们知道身在何地的。在离开巴拿马时,他们只知道目的地的代号是“小农场”。在两辆大轿车把他们从危地马拉的圣何塞机场运出后不久,他们就知道代号之所指了。受训者原都是些阅历丰富的人,很多曾周游各地。鹅卵石街道,印第安人村庄中肮脏的房屋,一看就是中美洲景象;再加上大量美国势力的标志——公路两旁“可口可乐”和“百事可乐”的广告牌,以及许多售卖得克萨斯石油公司、壳牌石油公司、美国石油公司或美孚石油公司石油的加油站——这只能说明是在危地马拉。不久大轿车开始爬上环绕的群山,穿过热带簇叶,这里是危地马拉濒临太平洋岸的马德里山脉。他们要去的地方是一个大咖啡种植园,是危地马拉驻华盛顿大使的兄弟罗伯托·阿莱霍斯的地产。在危地马拉总统米格尔·伊迪哥拉斯同意装聋作哑之后,阿莱霍斯允许中央情报局特工人员使用种植园的一部分进行训练(作为这次行动的肮脏后果之一,伊迪哥拉斯坚持说美国曾经同意支持他在英属洪都拉斯的领土要求;华盛顿对此极力否认)。这个营地命名为特拉克斯基地。训练地点刚好在种植园里最不合适的一部分土地上,这已成为这次行动计划的特点。从基地的总部望去,可以看到仍然在活动的圣地亚吉托火山,而且营地的土地就是火山喷出的熔岩,有些地方,厚达六英尺,一下雨就变成一锅稀粥。那年的雨量又是人们记忆中最多的一年,于是那些古巴人许多时间是在烂泥中打滚。

在这个时候,他们有些人开始对中央情报局的无所不能公开表示疑惑了。另一些人把他们的意见压了下去。大多数人对他们的美国佬顾问完全信任。他们设想,这些曾打败过纳粹德国和日本帝国的强大的征服者一定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他们也同意,“古巴旅”的力量很小,但是卡斯特罗毕竟也不过是以仅仅12个游击队员开始发动7月26日运动的。在那时,拿他们自己同卡斯特罗之间作这种类比倒还可以说得过去。中央情报局的顾问计划把他们分成一些游击小组,分别进行训练,以便渗透到古巴的六个省份去。他们准备在美国总统选举之前行动,最后期限是9月19日。这计划本来也许能成功。即使遭到挫折,后果也承担得起。被打败的丛林游击队员通常都能分散逃逸。失败也留不下什么痕迹。卡斯特罗将很难证实他们是美国支持的,而他们日后还可再回去战斗。

8月,华盛顿的特别小组开始怀疑在新古巴建立游击部队是否明智。卡斯特罗的军队比巴蒂斯塔的军队强大得多,国务院估计他拥有40万军队和民兵,十倍于巴蒂斯塔的兵力。再从马埃斯特腊山区发动一场漫长的丛林游击战看来已无可能。此外,卡斯特罗的军队已由莫斯科和北京的新朋友极好地装备起来,国务院的研究材料估计他们已送给他2.8万吨军用物资。更重要的是,卡斯特罗的海岸哨兵和航空观察员的戒备和部署表明,他已从巴蒂斯塔在这方面曾经犯过的错误中汲取了教训,因此现在要用空投来供应游击部队将极其困难。

如果这些理由是站得住的——次年发生的事件证明果然如此,非常正确——那么看来就应该劝阻他们别去进行任何军事远征。但又不是如此;在华盛顿指挥这项行动的人开始把宝押在两栖登陆上,由古巴人驾驶美国军用飞机对该旅登陆提供战术上的空中支援。有人指出,第二次世界大战时在欧洲和太平洋战场,从舰艇登陆进攻曾经非常有效,麦克阿瑟以海军陆战队第一师在仁川登陆,便破坏了北朝鲜的供应线。似乎没有人向特别小组指出:“古巴旅”的规模只等于一个美国步兵营,而过去进行重要的两栖登陆使用的兵力从未少于九个营,而且还有炮兵、空中优势和一支舰队作后盾。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最后一次从舰艇登陆进攻的冲绳之战,使用舰只达1200艘。

华盛顿自信已操胜券,放弃了进行游击活动的计划,确信只要“古巴旅”建立起一个滩头阵地,全古巴就会聚集到它的旗帜之下。中央情报局在弗吉尼亚州兰利的总部在发给特拉克斯基地的一封长电中,命令将丛林游击队员的数目减至60名,并让危地马拉的特务们对其余的人“都只发给常规武器并普遍和进行常规训练”。古巴人体会这道命令的用意是,等他们一上岸,一支美国军队就会跟在他们后面登陆。他们推想,只有这样,这种改变才有道理。中央情报局的顾问们不仅没有纠正他们的想法,而且领导人“弗兰克·本德”还对佩佩·圣罗曼及其同伙古巴军官说,他们“将会得到海上、空中甚至水下的掩护”。中央情报局工作人员全都对新计划热烈拥护,而且从那以后,他们表示,任何对胜利表示怀疑都是软弱的表现。弗兰克·本德竟至认为这件事比他对美国总统的忠诚都更为重要。他对佩佩·圣罗曼说,华盛顿的某些要人正试图取消这次入侵,可以相信,这类命令可能来自白宫。“如果发生这种情况,”他说,“你们就到这里来,做出把我们这些顾问监禁起来的样子,把我们全抓起来之后,就把整个计划执行下去。”为了让那些莫名其妙的古巴人懂得他的意思,他还作些具体指示。他解释说,有必要在每一个中央情报局顾问的房间门口配置一名“古巴旅”的武装人员,切断他们与华盛顿的通讯联络,然后自己去执行入侵计划。他会告诉他们在什么时候和怎样离开特拉克斯基地前往集结地。他大笑着说:“最后,我们一定会胜利。”

毫无疑问,弗兰克在华盛顿的上司对此毫无所知。像一切和这次行动有关的人一样,他们直到很久以后,才通过许多零星材料弄清真相。事实上,白宫的德怀特·艾森豪威尔、哈瓦那的菲德尔·卡斯特罗、当时在弗吉尼亚的艾伦·杜勒斯、危地马拉的弗兰克·本德、五角大楼的参谋长联席会议、迈阿密的“阵线”,以及在马德里山下的咖啡种植园受训的勇士们,全都弄得糊里糊涂,只是程度不同罢了。通讯联络是不灵的。特别小组竟没有把改游击战术为两栖登陆的行动计划报告艾森豪威尔。“古巴旅”仍然相信他们只不过是一次入侵行动的先头部队,而“阵线”则一直认为美国人曾经说过,少于五千兵力是不会发动进攻的。

中央情报局力图招募尽可能多的战斗人员。每人每月薪饷175元,妻子还可得50元,每个孩子另有25元。在这种情况下势必影响保密。消息传出,远近皆知。卡斯特罗经常预言“雇佣军”入侵迫在眉睫,但是古巴人民无须乎他来告诉他们,最下层的砍甘蔗的“瓜希罗”(古巴农民)知道反革命分子们要来了。关于“古巴旅”的文章已经在危地马拉市的《时报》上刊出,而且为大多数西班牙文报纸所转载,其中有几家还在古巴发行。新古巴的民兵们睡觉时身旁放着步枪,炮手在大炮旁边睡觉。

美国人可以从英文报纸《迈阿密先驱报》和《纽约时报》读到这方面的报道,虽然一般说来,美国人对这即将发生的战斗并不像古巴人那样关心。他们知道那边正在进行某种活动,但是别的一些事情分散了他们的注意力。将要受到入侵的反正不是他们的国家。他们更为关注的是关于民主党总统提名的戏剧性的斗争以及艾森豪威尔的即将来临的白宫生涯的高潮——意义重大的巴黎最高级会议和接踵而来的访苏之行。特工人员的先遣小组已在爱丽舍宫对安全措施进行检查,可是,5月1日,预定在巴黎举行的会议前16天,忽然一架奇怪的飞机出现在斯维尔德洛夫斯克上空,这个地方是乌拉尔山区中的一个工业综合基地,在俄国边境内大约1200英里处。像危地马拉的古巴旅一样,这次飞行也是中央情报局行动的一部分;这架飞机是洛克希德飞机公司按照中央情报局的要求特制的,它的正式型号是U-2,很快全世界就都称之为“间谍飞机”。

U-2型飞机色黑,机身长,尾巴高,翅膀宽,装有一具涡轮喷气发动机,驾驶员座舱仅容一人。严格说来,它并不是军用飞机。机上没有任何炮火装置,只有透过机身下面七个舱孔对外拍照的灵敏的红外线摄影机。这些摄影机能把宽125英里长3000英里的地面景物全拍摄下来,可供洗印成4000张双幅照片。照片的清晰程度,几乎令人难以置信。照片经过高倍数放大后,判读人员可以认得出飞机在九英里或十英里高空拍摄的报纸的标题。其他的装备能够从空气中测验出进行秘密核试验的证据,能够测定俄国雷达的效能。U-2飞机靠飞行高度作为防护手段。由于充分利用空气动力学和结构学方面的成就,U-2飞机能在很高的高空保持有效的续航能力,并据信超出苏联雷达的探测范围。总之,它是世界上前所未有的最精密的侦察装置。在五一节驾驶该机的驾驶员是弗朗西斯·加里·鲍尔斯。

鲍尔斯属于新的一类寻求冒险的职业军人。他从事飞行,不是出于爱国,而是为了金钱。对他来说,飞行是一种职业,而且是很好的职业。靠这差事他每年能挣3万元,而在为中央情报局工作之前,他们夫妻总收入每年才只有8400元。那已是四年前的事,那时他还是一个27岁的空军中尉。他身材粗壮,加上留个平头,看上去很像职业足球运动员——也许是个防守型的边卫,肯卖力,靠得住,可是没有什么头脑。

然而,鲍尔斯并不愚蠢。那年年初,他还曾询问一位情报官员:“如果发生了什么情况,我们有人掉在俄国境内怎么办·那个国家那么大,要走到边境,可他妈够走的。在那里有没有接头的人·你能不能告诉我们几个名字和地址·”据鲍尔斯说,这是第一次有人提出这个问题,虽然这种所谓的“越空飞行”当时即将进入第五个年头。鲍尔斯得到的回答是:“不成,我们提不出。”鲍尔斯还不肯罢休:“那好吧,假定发生了最坏的情况。一架飞机坠落,驾驶员被俘。他应该怎么说呢·具体地讲,他应当说多少呢·”按鲍尔斯记忆,那位情报官员的原话是:“你照实全说算了,反正他们会逼得你全说出来的。”——迄今还没有人对这种说法出面更正。

这种事最荒唐的地方,还决不仅在于没有事先安排的托辞。1956年,“越空飞行”开始时,谢尔曼·亚当斯已在白宫,他完全知道,没有一次“越空飞行”不是经过总统批准的。鲍尔斯出事之后,他对艾森豪威尔提出这个问题。艾克说:“你说得对,这个决定是我做的,过去一切这类飞行,事先我都知道,并且亲自批准。他们把这次越过俄国上空的飞行计划送来的时候,我认为不过是已经确定的情报政策之内的几个行动计划中的一项,也是批准了的。我丝毫不曾想到它对于最高级会议或对我即将进行的莫斯科之行可能会有什么影响。除非发生什么意想不到的情况,这事原本也不会有什么影响的。”

艾森豪威尔无疑是相信这一点的,但是这一点并不真实。有些情况是意想得到的,至少也是在应该细加考虑的可能范围之内的。鲍尔斯最后这次飞行并不是一次例行飞行。这是在长时间停止飞行之后又开始的两次“越空飞行”中的一次,而且是第一次企图飞越苏联全境。鲍尔斯从巴基斯坦白沙瓦的一个美国基地出发,要飞行3800英里,最后到达挪威的博德。从一个国家起飞,在另一个国家降落就需要两组地勤人员。这也是没有先例的,所以认为值得一试,是想到如果U-2飞机能比过去更深入俄国国境,就有可能飞越过去从未拍过照的重要目标。

U-2飞机的驾驶员们,对于执行这一任务的时机揣测纷纭。一种推想是:俄国人当时已接近于在导弹制导方面取得突破,因而中央情报局力图抢先把尽多的目标拍摄下来。另一种推想是:艾森豪威尔在坐下来同赫鲁晓夫谈判之前,需要掌握一切能弄到手的最新资料。还有一种推想是:行将同俄国人达成的缓和协议会使得以后不宜于再进行任何隐蔽的活动。飞行员完全意识到自己参与的是见不得人的活动。猜想苏联雷达已发展到足以追踪他们的疑虑,在飞行员中一直有增无减。他们还讨论过发生各种机械故障的可能性。鲍尔斯就曾说过:“在要害的地方,一个螺丝钉松了,就能使飞机栽下去。”事实上,这种情况也发生过。前一年秋天,一架U-2飞机就曾在东京附近迫降。一位日本记者经过调查后肯定这飞机是执行间谍任务的,并在随后一期他的刊物上详细报道了这件事。

设计人员知道这种飞机要冒的风险是非同寻常的,因而给它装上了及时自毁的机械装置。后来为了进一步保险,又给装上了一种被称为“庄稼汉”的迷惑雷达侦察的装置。尽管对待鲍尔斯提出的应如何对付意外情况的问题的那个情报官员的态度颇为草率,但是对于迫降的问题,倒也不是未加考虑的。指挥“越空飞行”小组的空军军官威廉·谢尔顿上校曾告诉鲍尔斯,如果在他飞越苏联摩尔曼斯克地区的坎达拉克沙城时,发现燃料不足,可以抄近飞往芬兰和瑞典的备用机场。谢尔顿还补充说:“降落在任何地方都比降落在苏联好。”

中央情报局甚至考虑过坠机驾驶员是否自杀为好。显然,情报局那时还没拿定主意,只好由飞行员相机决定。氰化剂药片是现成的,谁愿意要都可以带一些,后来还让他们看到一种看起来很像是个吉祥锁的小玩意儿。这是一枚带有金属环的银元,可以固定在钥匙链或项链上。金属环拧下来,里面是一根直针,这针其实还是一个外鞘,拔开,便露出一枚细针。靠近针尖有一些小槽,槽里是带黏性的褐色的物质——马钱子毒剂,轻轻一刺立即致命。大多数驾驶员,包括鲍尔斯都既不想携带氰化药片也不愿要马钱子毒剂,可是鲍尔斯准备最后一次飞行时,谢尔顿上校问他:“你要那银元吗·”鲍尔斯改变了主意,他想这枚毒针也许能当武器来用。“好吧,我要。”他说着,顺手放进他飞行衣的口袋里。此外他还带上刮脸用具、便服、半包过滤嘴香烟、妻子的照片、若干德国马克、土耳其里拉和俄国卢布、若干金币、手表和戒指(以便在需要帮助时用以行贿或和人交换)、大约100元现钞、若干美国邮票、一份国防部身份证、一份国家航空和宇宙航行局的证件、各种仪表检验证、美国和国际通用汽车驾驶执照、兵役卡、社会保险卡,以及印有美国国旗的招贴,上用俄文等14种文字印着“我是一个美国人”字样。很久以后,鲍尔斯回忆说,他被俘后,有人问他是不是美国人,他说:“当时要否认似乎没有意义。”

中央情报局在巴基斯坦的设施简陋得出奇。飞行员全睡折叠床,自己热军用罐头吃。好在他们不常到那里。他们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土耳其阿达纳附近的美国空军基地打扑克牌或闲逛(那时候,闲谈中一个最使人感兴趣的话题是即将举行的最高级会议和会议将如何消除世界的紧张局势)。到1960年3月,他们都烦躁起来。将近两年,飞行的次数急剧减少。而飞行次数越少,对下一次飞行就越感恐惧。后来,在长时间停顿之后,1960年的两次飞行确定在4月进行。鲍尔斯是4月9日第一次飞行的后备驾驶员。这次飞行进行得很顺利,第二次飞行就该轮到鲍尔斯了。

鲍尔斯一到巴基斯坦,就发现事情很不顺心,他得知:留作这次飞行用的那架最好的U-2飞机,已停飞进行维修检查。他这次飞行只好用备用的U-2·360号。这是个坏消息。360号是一架蹩脚货,他们叫它“癞狗”,经常总好出点毛病。最近的一次是油箱故障,有时不往发动机里供油。谢尔顿上校所以授权鲍尔斯必要时在芬兰或瑞典着陆,就是因为想到油箱不可靠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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