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民初历史演义

作者:董郁青

杨德林本是久经大敌的警界老手,为何他进得包房间来也吓得乱嚷乱叫?实在对方的惨状太叫人看着可怕了。只见一张新式的椅子,已经摔成数段,玻璃窗完全撞碎。地上仰面朝天躺着一个人,头颅被人砍破,血迹模糊,五官眉目已完全辨认不清。这种惨象,已经就够难看的了,再加上明晃晃一把钢刀,直插进他的心窝。大概因为用力过猛,刀尖透出脊背之外,所以死尸跷着不能躺平。德林一见这情形,心里非常气愤:霍正义太凶悍了,难道说死者同你有杀父之仇!要不然,何至下这样毒手呢?他一壁想,一壁吩咐警察:“你过去听一听,他还有气息没有?如果有气息,车到站时赶紧知会官医院,速派人来设法救治;要没有气息,这是谋杀的刑事重案,打电话给地方检察厅,急速到站来相验。快过去细心听一听,不要疏忽。”警察答应一声,走至死尸跟前,蹲下身子先用手摸一摸,又侧着耳朵在他胸前项下,仔细听了一刻,摇摇头站起来,向德林回道:“回厅长的话,那人已经死了,连一点气息也没有了。”德林皱一皱眉退出包房间来,先恶狠狠地向正义脸上啐了一口唾沬,骂道:“恶贼!你同死的有什么仇?这样忍心害理。等到天津我要不叫你给他偿命,我不姓杨!”正义心里好笑:你早晚就得改姓,这个誓你算起着了。德林又向庄子模同文士英说凶杀的案子:“我也见过许多,从来没有这样狠的。尖刀戳心,直透后背,他不死还等什么!”子模点点头,叹了一口气说:“民国以来,别的不进步,做贼的心胆可比从前更毒辣了。”文士英插言道:“我同凶手并没有交情,厅长该怎样办,就怎样办。”德林道:“那是自然,还用文先生嘱咐吗?”三人谈着话,车已经到了天津总站。一进站之后,这个杀人的哑谜同被杀的主名,立时就完全揭开了。什么缘故呢?原来殷桂生此次回津,赵秉衡为遮掩耳目计,当天早晨便给都署拍了一个电报,叫知会当地文武官吏,于夜半时到总站迎接桂生。这是都督的命令,谁敢不遵。四五十个官儿都在站台上恭候。至于桂生个人,也有电报拍到中州会馆,叫他的听差阿福预备汽车一辆,到总站来接。所以车一进站,大家就奔到头等来。有几个官儿腿快,一直蹿上车去,口中大喊着:“殷大人可来了吗?”此时只有茶房心里明白,但是他始终没敢说明,恐怕连累了自己。杨德林是何等精明,一见众同寅不约而同地来接殷大人,而这位殷大人又不应声露面,他心中早已明白了八九。一把手挽住了检察厅长高步云,说:“你先慢着点接殷大人,这车里出了凶杀的案子了,你赶快预备验尸吧。”步云吓了一愣,说:“这话从哪里说起,你不要开玩笑啊!”德林道:“谁有工夫同你开玩笑,连凶手我都获着了。”众官员听德林这样说,全都很诧异的,问这案子出在哪一辆车上。德林道:“就在这一间头等车上,而且同我隔壁。”众人正议论着,忽见从二等车上匆匆跑过一个人来,看那神气,是当长班的。他跑进头等车中,一壁揉着眼睛,一壁自言自语,说:“我怎么一觉竟睡到天津呢!”直眉瞪眼的,便直奔那一间停死尸的包房,推门就要进去,警察一把将他拉住,说:“你干什么?”那人瞪眼道:“你为什么拦我?我是跟殷大人的。我们大人到站就要下车了,我在二等睡过了时刻,这就得挨大人申斥,你怎么还拦着不叫我进去呢?”他这一喧嚷不要紧,杨德林跺脚道:“咳!原来死的是殷桂生。你们不用接人了,只好接灵吧。”众官员乱哄哄的全都慌了手脚,不知如何是好。还是杨德林有主意,说:“大家先不要慌,头一步先问他家有人来接没有,如果有人来接,领他进去认一认,认准了,先叫他家人领尸,这车上不是久停之所;如果他家没有人来,就派那个长班赶紧接他亲眷前来,这是最要紧的。第二步咱们就在车站上,先给都督拍一个电报,报告经过情形。请他即刻回电,咱们好遵谕办理。第三步请检察长略略地填一份尸格,将来在都督面前也好有一个交代。凶手霍正义是刑事犯,非警察权限所及,我也趁此移交检察厅,请检察长依法讯问。”众官员全赞成德林的主张。此时阿福已经会见宋尔忠,知道他主人凶死的情形了,在车上放声大哭。德林吩咐警察,领他到包房间中辨认。可怜阿福,看见他主人这种惨状,连痛带怕,当时就晕过去了。德林叫宋尔忠,到中州会馆向殷太太报告,并接她前来领尸。又叫同寅中手笔好的,拟了一封电报,即刻拍至北京赵公馆,立候回示。宋尔忠去了很大工夫,殷太太还不曾来,倒是北京的回电先到了。众官员见有回电,如获着宝贝一般,立刻翻出来由德林高声念道:天津杨子敬厅长,及同寅诸兄鉴:电悉桂生凶耗,悼痛何胜,即请子敬兄代表购上等衣衾棺木,暂停中州会馆。合城官员,一体致祭。并请唁慰殷夫人,俟兄回津,必有善后办法。霍正义系公府人员,决不至做此不法事,可即予开释,另缉正凶,切勿横生枝节。至要至要。秉衡阳印。

德林念完了电报,一阵冷笑,说:“诸兄可明白这意思吗?我们不必深究了。如今就是多多花钱,买好棺材好装裹,先把死的收殓了,我们大家祭一祭,也算彼此认识一场。其余也就不必说啦!”众官员点头会意。德林又派天津县知事季斯贤,速速去买衣衾棺木。季斯贤也是一位老猾吏,他知道都督对于死人一定要锦上添花,乐得顺水推舟,慷他人之慨。在板厂中买好了一具楠木棺材,便用去三千八百元,装裹衾枕,全是平金绣花,又用了一千多块。

不提季斯贤分头购买。却说杨德林催促检察厅长高步云,相验桂生的伤痕,好给他填尸格。步云笑道:“算了吧,都督的回电上,并没派我给他验尸,我何必当这种无谓的差事呢!”德林道:“话不是这样说法。凭白活条条一个人被人用刀扎死了,纵然不抵偿,也得要存案啊,你为什么不填尸格呢?”步云道:“这种案是存不得的,何必画蛇添足,徒然招人怨恨呢!”德林道:“你既不填尸格,我拿住的那个霍正义,你就遵照都督电谕,把他开释了吧。”步云大笑道:“岂有此理!假如他真是正凶,自然应当归我办理。如今既证明了人家是冤枉,当时是你错拿的,怎么能够叫我放呢?说不得,只好还由你偏劳吧。”德林本来一肚子没好气,如今又碰了步云两个钉子。他当时真有一点按捺不住了,哈哈一阵狂笑,说:“好好!我拿的自然得归我放。如今的世界上本没有公理可讲。被杀的主儿是走黑运,杀人的主儿是走红运。当然死的白死,拿的也就算错拿了。不过我做一天厅长,便有一天的权。都督叫我放,我偏要拘留他几天,倒看有什么法子治我!”此时警察厅的科长、督察长等,都到站来迎接德林。德林吩咐司法科长白光莹:“先将霍正义押回厅中,交拘留所所长看管。俟等我把殷桂生的事办完全了,再回厅处理一切。”白科长明知德林是拿正义出气,故意同他开玩笑,在厅里拘束他几天的自由。然而自己又不敢谏言,只得押着正义先回警厅。

这里天光已经亮了。季斯贤连夜将衣衾棺椁备好,运到车站。但是殷太太未来,大家怎敢擅自移尸入殓。德林又叫阿福去催,直等了两个钟头,郑彤云才坐马车来了。众官员一见殷太太到了,全迎上去,预备面致唁慰。却见彤云慢慢地下了车,穿一身素服,脸上如白蜡一般,两目红肿,神气非常难看。她一下车,先朝着大家磕了一个头,立起身来说道:“外子此番惨遭意外,承诸位先生于风寒露冷之夜,守候天明,彤云实在抱歉之至。彤云在会馆中,得闻凶讯,本当即刻前来,只因急痛攻心,犯了肝厥之症,昏迷了两三个钟头。好容易醒过来,四肢无力,寸步难行,又等了一两个钟头,这才勉强由女仆扶上马车,并由女仆在车中扶持着,才得来至此地。彤云想,人死不能复生,我哭他也是无益。如今只说他身后怎样办理,难道还能在火车上停一辈子吗?”彤云说到这里,德林代表答道:“桂生兄的结果,我们同人看了也非常悼惜,不过人死不能复生。适才嫂夫人的话可称明达之至,所以弟等也很希望嫂夫人不要过哀。至于身后的事,衣衾棺木,已经预备停妥,并且都是上好的。只等嫂夫人一来,眼同棺殓,然后再移至中州会馆,由弟等祭过之后,再商量念经发引。种种手续,就请嫂夫人登车一看吧。”彤云又磕头谢过。然后由女仆扶着她,一同登车。宋尔忠同阿福两人,在前面引路。众官员在后相随。德林等心里捏一把汗,生怕殷夫人见了死尸,一痛而绝。哪知结果竟出人意料,她不但没有晕厥,连一滴眼泪也没掉,只吩咐阿福同宋尔忠:“赶快地取一大桶温水来,并预备几条毛巾。”又回首对德林说:“杨厅长,按说死尸不离寸地,又未经官府相验,彤云不敢为他拭抹血迹,还得求厅长做主。”德林心说:这个妇人真好厉害,她是丝毫也不肯放过啊!我乐得借此报复高步云,倒看他怎样回答人家。想到这里,便向彤云答道:“嫂夫人说得很是。不过这一层不是德林的责任,检察厅长高先生现在这里,请嫂夫人问一问他吧。”德林说完了,便用手指着步云给殷夫人介绍。彤云转过脸来,问步云道:“高厅长,这事究应如何处理,请你速速指示。”步云道:“夫人只管收拾一切。方才都督已有回电,可以早早入殓,不必经过种种手续,反令死者不安。”彤云道:“这样我们夫妻生死感激。不过都督的电报可否赏给彤云一观?如其不可,也不敢勉强。”彤云提出这种要求来,闹得高步云真是进退两难。不给人家看吧,自己已经说出口来,叫彤云看着,岂不是无私有弊;真给人家看吧,一者怕将来都督知道了,必然见怪,二者电报在德林手里,并且来电的上款也是首列德林,自己如何能完全做主!想到这里,忽然灵机一动,何不推到德林身上。随向彤云道:“夫人要看这个电报,现在杨厅长手里,只要他肯给夫人看,步云没有不赞成的。”德林听他这样说,不觉勃然大怒,说:“高步云,你说的这叫什么话!殷夫人是向你请求允许殓尸,准与不准,只在你一句话,你偏偏要拉出都督的电报来。你既以都督电报作为公事根据,那么都督这一纸电报,便如同允许免验自由收尸的一纸公文,其执行之权仍然操之于你。你愿意给人家看,便给人看,不愿意给人家看,便不给人看,何必一定往我身上拉扯呢?电报现在这里,你拿去吧!不必来回来去地推活床儿了。”说罢掏出电报来便掷与步云。步云被人家问住了,自己无话可答。殷夫人又在旁边守候,要看电报,被迫得无可奈何。只得将电报交与阿福,说:“你呈给太太看吧。”彤云将电报接过来,仔细看了一遍,脸上现一丝苦笑。说:“都督的浓情厚谊,彤云感激之至。我们先殓尸要紧,旁的话等少时再说吧!”随将电报仍然交与阿福,由阿福转交步云,步云又还给德林,然后由德林派了几个精干的警察帮同办理。先将桂生从地上扶起来,将身上的刀子起出去,然后解脱他的衣裳,由灰鼠皮袄的口袋中取出一杆手枪,一个很大的皮夹,警察呈与德林。德林连看也不看,便交与阿福,叫他呈与殷太太收藏。彤云当着大家将皮夹打开,里面有四五沓子钞票,全是百元一张的,大约在五六千元。德林在一旁点头叹息说:“若非我发觉得早,不但人死,连这几千块钱也怕保不住了。”少时把桂生身上的血迹俱都擦抹干净,然后七手八脚将装裹给他穿好。几个人抬起他来,放入楠木棺中。又寻了不少的棉花,四围塞好,请殷太太仔细看一看,方才合上棺盖,从车上一搭下来。此时早有官人雇了三十二名扛夫,在站上等候。殷太太却叫把棺材先放在站台上,少候一时。大家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只好也随在站台等候。此时站台上下,人山人海,全是看热闹来的。因为这种消息传出去,一班民众为好奇之心所鼓动,全要来看看这凶杀的案子。还有的说,这是前因后果,循环报应,当日宋樵夫死在他手,没想到他如今也死在刺客手里,听说他死的情形比宋樵夫还惨十倍呢!众人一传十,十传百,不大工夫,已轰动了天津全城。跑来看热闹的足有数千人之多,把站台围了一个风雨不透。铁路警察要想维持秩序,驱逐闲人,如何能驱逐得开。此时楠木棺已由车上抬下。依德林的主意,叫警察打开一条路,好将棺木抬出车站。殷夫人阻拦着说:“不要这样。先将棺材放下,请众位警士在四面维持,腾出一块地方来,不许闲人向前拥挤,彤云有几句话想同看热闹的人说一说,他们听了我的话,自然就闪开路,也无须驱逐了。”德林点头,吩咐警察维持秩序,在四面挡住闲人,不许前进。

郑彤云女士站在棺木之前,以极诚挚悲惨的态度,向大众说道:“诸位父老兄弟,今天不约而同地齐集车站,大概是为凶杀案而来,要看一看此事的收场结果。鄙人姓郑名彤云,是已死殷桂生的正配妻室。他个人历史同被杀的原因,唯有彤云知之最详。诸位关心此事,远道而来,彤云情愿乘此机会,把已往的经过对诸位说一说。一者可以稍泄彤云心中愤慨,二者也可求社会舆论一种公道评判。”彤云说到这里,全体不约而同地鼓起掌来,表示欢迎。彤云继续说道:“殷桂生在当日,也并非下流之人。他曾在安徽做过知县,后来因事解职,便携眷迁居上海。自从他到上海以后,便抛弃政治生活,专从事于黑幕事业。什么叫黑幕事业呢?往好里说,便是游侠尚义,抑强扶弱,排难解纷,为社会平其不平,有时候人类也得他不少好处。要往坏里说,便是借交报仇,睚眦杀人,甚而至于劫财越货,绑票勒赎,驱使一班爪牙专门地破坏法律,扰乱公安,连官府对他们也是束手无策。我那丈夫殷桂生,便是此中的一位首领。他造的孽太多了,彤云不忍说,也不胜其说。不过在彼时,我也曾一再谏言,叫他急流勇退,跳出此种非法生活。怎奈他受了一班下流的包围,好话如何能听得入!果然他最后竟做了一件有伤天理、非常可恨的事。当他做那事之日,便种了今日被杀的恶因。今日被杀,不过是当日杀人的结果。所谓‘杀人者人亦杀之’,这原是天理循环,并不足怪。不过今日杀他的人,即是当日授意,叫他杀人的人。此中万绪千头,鬼神莫测,彤云不便明说,想来诸位也能由理想推测而知。不过在当日他杀人时候,是秘密进行,不令彤云知道一字。假使彤云能于事前略知梗概,破除同他离婚,甚至破除这条性命,也不能叫他去做。直到后来,他犯了案,彤云方才知道,成事不说,又叫我有什么法子可想呢!幸而发纵指示者,不愿此事曝扬中外。我那丈夫桂生,也借此幸逃法网。出狱之后,他就想来京津。我也曾破除情面地阻拦他,说你一到天津,就怕要保不住性命,并解释种种道理求他觉悟。怎奈他是死神临头,置若罔闻,非到京津走一趟不可。我实在拦他不住,方才与之同来。实对诸位说,我此番北上目的,就为收尸而来。我们十载夫妻,难道还能盼他死吗?不过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一眼看到底,知道他到天津后绝不能逃出人手,却没料到发现得如此之快。他从天津到北京去,是瞒着我偷偷走的,彼时他要向我言明,我决然不能放他前往。如今人是死了,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不过,我把经过叙完之后,还有几句至要的话想对诸位说一说。似殷桂生这种人,就他的行为说,本有取死之道。就他的罪状论,早应宣告死刑。在我是他的妻室,当然不忍说他一声该死。然而除去我之外,恐怕无论何人,也要说他一句死不足惜。不过死与死不同,假如把他绑至东市,明正典刑,他死而有知,也当然承认罪有应得,并不抱半分委屈。如今却这样糊里糊涂、不清不白地饮恨而死。而杀他之人,又是当日利用他杀人之人,这真应了古人的话,是‘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这也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因为他当日要肯听我的话,纵然设下天罗地网,其如鸿飞冥冥,不肯投入何。然而话又说回来,如果这样,又何以见天公彰瘅之公!所以神差鬼使,领他一步一步地走入死路。由这上看起来,彤云很希望在站诸位,要以愚夫为前车之鉴,千万不要受人利用,做伤天害理之事,投入死途。要知杀人者即是自杀。这便是彤云对众演说之意,请诸位早早回家,如此惨状还有什好看的呢!”彤云演说完了,众人狠命地鼓了一回掌,便一哄而散。内中有几位上年纪的,咨嗟叹息,说:“这真是一位贤妇人,怎么竟嫁了那样一个匪类!俗语说‘彩凤随鸦’,如今只剩了一把鸦骨,还得这位彩凤衔回,看起来也太可怜太可恨了。”不提众人纷纷议论。却说站台上的许多扛夫,将棺木抬起来,在前面走。女仆搀扶彤云,出了车站,扶上马车。众官员个人乘个人的车,一齐送到中州会馆。德林指挥着停放在客厅当中。大家奠酒致祭,彤云在一旁陪礼。祭过之后,德林叫过宋尔忠来,说:“你是这会馆夫役头目,如今殷大人虽死,你们大家对于殷太太还要好好伺候,一切供给督署照常支应。你们众人如果有怠慢的,叫我知道了,我一定重重地办他。”又再三安慰彤云,说:“嫂夫人稍候两天,都督必来,那时自有善后办法。不过缉凶一层,德林自愧无此大力,还求夫人原谅。”彤云面上现一丝苦笑,答道:“算了吧,豺狼当道,安问狐狸!”德林也不敢再说什么,同着各客官吏匆匆告辞而去。

过了两天,赵秉衡果然回来了。杨显功、黄显宗两人也随他一同回来。秉衡拿出一万现款来,叫他两人代表自己,去致祭殷桂生,并以此款送给殷夫人,作为赙敬及回南的用资。二人退下来。黄显宗执意不肯去,说:“桂生的太太,非常厉害。她若见了我,一定不肯轻饶,至不济也得挨她一顿辱骂,还是老弟一个人去吧,只把她送走,这件事就算完全结束了。”显功本是一个忠厚人。此次杀殷桂生,他心中很不为然,只因迫于项、赵两人的威力,无可奈何。所以他在北京送桂生上车时,几乎要哭出来。如今来到天津,他倒恨不得一时到中州会馆痛快地哭桂生一场,也可稍泄胸中的愤气。他见显宗不肯去,虽然满怀不悦,后来一想,他不去也好,我一个人倒许不至挨骂,要同他去,骂他还能抛开我吗?想到这里,便带着那一万元到中州会馆来。下了车一直进门。宋尔忠迎上去,显功问:“灵柩停在那里?”尔忠回说:“停在客厅。”显功一直奔到客厅,一踏进门,叫了一声桂生哥,便号啕大哭起来。一壁哭着,一壁还捶胸顿足,嘴里数数落落地说:“桂生哥,你死后有灵,可不要怨恨小弟。小弟实在是爱莫能助,有救你之心,而无救你之力。咳!我的桂哥,我是终身抱恨啊!”郑彤云一个人在屋中正在收拾行囊,忽听外面哭声,连忙跑出来,一看是显功,自己不由得也哭起来。两人哭了一阵,还是显功先止住悲声,劝彤云道:“嫂夫人不要尽管哭了,常言‘人死不能复生’,我们还是商量善后要紧。”彤云拭了拭眼泪,先向显功跪倒叩头。显功忙还礼不迭。彤云让他到上房坐还有要事相求。显功拭一拭眼泪,随着彤云来至上房,两人对面坐下。显功劈头一句说:“桂哥的事,小弟是满怀痛愤,不能向嫂夫人说,也不敢向嫂夫人说。不过我们相好一场,维护不周,实在抱愧之至。小弟也不敢求嫂夫人原谅,但是我的心迹确是这样罢了。”彤云本是绝顶聪明的人,察言观色,知道显功的话确还不是虚伪。她一壁擦眼泪,一壁回答说:“愚夫恶贯满盈,祸由自取,彤云怎能怨及友朋!如今事已至此,彤云的意思只想急速扶柩回南。不过有一事尚未办妥,深恐沿路之上,盘查留难,多所不便,故此特特地候都督同杨先生回来。彤云别无所求,只求都督赏给一张护照,言明某人是扶柩回籍,请海陆各关卡一律放行,不得留难,使彤云得以顺利还乡,我就感激不尽了。”她说到这里,不自禁地眼泪又流下来。显功乘势把一万元钞票取出来,说:“嫂夫人自请万安,将来不但护照现成,或者还许遣派专员护送桂哥灵柩回籍,更免得嫂夫人辛苦照料了。”彤云再三致谢。说:“只要有护照,彤云尽可独行,派人不派人倒无关什么紧要。”显功将一大卷钞票放在写字台上,郑重地说道:“这一卷钞票,整整是一万元。方才赵都督特把小弟叫了去,说:‘桂生惨遭意外,我们做朋友的无可尽心,这是一万元,区区之数,不成敬意,权为桂生买几样祭品,兼助殷夫人回南旅费,你可带去,当面呈上,并代我致唁慰之意。’小弟敬谨携来,就请嫂夫人收下,赐一收条。这也不过是为名目好听,将来嫂夫人回南,所有车船旅费,仍然由督署支领,也决不由此款提用一文。”显功说的话,总算极委婉动听,立言得体了。哪知这位郑彤云女士,冷笑了两声,将钞票向外一推,说:“杨先生,请你将此款原物带回,上复都督,就说彤云绝不敢领。若问为什么不敢领,就请你说,郑彤云有言,不能以死丈夫换人家的金钱。假如我要收了,将来必有人说,殷桂生的性命是一万块钱卖的。慢说是一万元,便是十万百万,彤云不肖,还不至卖了丈夫的命去换此款。至于用资的话,我夫妻来时原携有三千元,并未花光。后来又承赵都督赏了两千,也在存放未动。及桂生遭祸,又从他身上检出五千余元,合计起来将近万数,足敷彤云扶柩回南之用,也就无须都督再费心了。”彤云这一推辞,倒出乎显功意料之外。在显功想,或者她是嫌少,然而听她的口吻非常决绝,又不含有嫌少的意思。我如果将这笔款带回,都督一定要说我不善说辞,这岂非自寻不是吗!只得又向彤云进言,说:“嫂夫人千万不要这样想。这完全是出于都督个人一番善意。您要不肯收纳,叫小弟何以复命都督!还是暂存在您这里好了。”彤云一听这话,脸上忽现一种惨厉之色,说:“杨先生,话不是这样讲法。实对你说,根本上我对于官府的金钱就丝毫不愿沾染。并非是争多论寡,别有存心,何况我丈夫做不义之事而换取不义之财呢!假如我要以金钱为重,电报条约俱在,我以此为挟制,足可稳取十万元。十万元我都不要,又何必要那一万元呢?或者您要说,你丈夫身上的钱也是官府给的,为什么那个可以要,这个就不可以要呢?您要知道,我丈夫身上的钱是他生时所得,我并未与闻,所以只能认他是我丈夫身上的钱,可以完全享受。至于今日送来的钱,是在我丈夫已死之后,受与不受之权完全操之于我。我本来对于官府的钱,就立志不愿享受,因为那是我丈夫杀人换来的钱。别人看着是钱,在我看着是血。我受了这个钱,就无异饮他人之血。饮人之血是最难堪的事,所以我丈夫活着时候,我都不乐意受,其原因就在于此。如今我丈夫死了,我丈夫究竟死在何人之手,杨先生心里明白,郑彤云心里明白。假如我要受这个钱,是不仅仅饮他人之血,而直然是饮我丈夫自身之血。未亡人虽然懦弱无能,不能为我丈夫报仇雪恨,然亦何至毫无心肝,以我死丈夫的血肉换取金钱,供我个人生活快乐呢?所以我劝杨先生及早把钞票拿走,不要使彤云看着心里再多添一份难过。我们生者死者,就全都感激不尽了。”彤云斩钉截铁地发了这一大套议论。显功听了,真是又惭愧,又佩服,又悲哀,又怜惜,直说不出自己心里是一种什么滋味,也不便再往下劝,只得仍将钞票卷起来放于怀中。一面向彤云道:“桂生哥是英雄,嫂夫人也无愧侠义。小弟与桂哥缘浅,自恨失此良友。惟嫂夫人的高风清范,也足使我终身景慕不忘。我回去只有将您的意思,婉转回复都督。护照明天一准可以送来。将来启程时,小弟再当恭送。”彤云叩头申谢。

显功从会馆出来,便上院禀见。见了赵秉衡,虽然不能将彤云的话直然说明,然而隐隐约约,也略微地传述了一二,然后将万元钞票仍双手奉与秉衡。在显功心里,生怕都督抱怨他不善说辞。哪知秉衡将钞票接过去,眼中扑簌簌落下泪来,向显功点头说道:“我生平做事,永不后悔,唯独桂生这件事,清夜自思,实在太有点愧对良心了。然而这又何尝是我的意思呢?极峰手段太辣了。其实把他软禁在北京,又有何不可,何必一定总得要他的命,拆散人家夫妻,使这样贤良义烈的女子,独守空帏,抱憾终身?我又何能诿其过?咳!真不忍得说了。”赵秉衡这一席话,总算是良心发现。却不料后来竟因这几句话,种下了被人毒害的根子。这是后话,我们暂且不提。却说杨显功见都督流泪,说了这一大片忏悔的话,自己追想桂生在时,那种豪爽气概,也不觉伤心,几乎要流下泪来,又勉强咽回去。向秉衡道:“都督待人厚道,当然有此一想。不过桂生也有取死之道。他地下有知,当然也不能怨恨都督。”秉衡叹道:“以往的事,我们也不便说了。如今他的夫人却这样执拗,不肯领我的款,益发使我心里不安。你还有什么法子,可以把这几个钱请她收下吗?”显功道:“郑女士说的话太决绝了。假如有半分通融余地,职员也决不肯将这款原数带回。据我想,都督倒不必过于勉强,索性成就她的志愿好了,好在她手中尚有万八千块钱。最好都督替她办一张护照,再派上一位妥员连车船票俱都替她购妥,沿路照料,送她扶柩回籍,这样也就很对得起她了。”秉衡点点头,说:“如此甚好,回头我就叫秘书厅预备护照。至于送她的人,最好还是请你老弟辛苦一趟,也不枉他活着时候彼此相好一场,在郑女士当然也不至十分拒绝,这是一举两得事,你就替我预备一切吧。至于这一万元,我也不便收回。曾记得桂生在日说他手下的党羽,都希望分款,好各奔前程,从此散伙。你莫如把这一万元带到上海,交给他手下的头目,大家分一分,也算给桂生了得一桩心愿,并可免得他们再向殷夫人要钱,生出许多是非来,你想我这主意可好吗?”显功道:“都督所见甚是。不过职员无此胆量把款子送到上海给他们去分,因为那班人全是亡命之徒。他们不信只有此数,却疑惑职员干没了若干。到那时被他们纠缠住了,岂不是自寻苦恼吗?”秉衡点头说:“这样吧,你只管带去,同殷夫人探一探口气,相机而行。我想总不至有什么危险。”

显功不便再辞,只可将钞票带起来,别了秉衡,亲自到秘书厅,立等着他们办了一张护照,又往督署账房支了一千块钱旅费。然后第二天早晨去见殷夫人,将护照给她看了,又说明船位不日定好,自己奉都督的命亲身护送到上海。彤云再三称谢,又说自己是由上海转湖州原籍,请显功可以不必远送。显功至再要送,说:“这一层是小弟同桂哥的私交,并不关系公事。再说还有一件事须到上海去办,也不能不走一趟。”随将都督要以一万元结束桂生部下之事,向彤云说了一遍,又殷殷请示彤云:“这件事究应如何处理才好?”彤云道:“这种事我根本上本不愿过问。不过杨先生待生者死者,确是一片至诚,我也可以局外人的身份,替您借箸一筹。这些人确乎应当结束一番,使他们早早散去。不过杨先生千万不可露面,最好我替你想一条法子。你在天津,就给上海我那寓所去一个电报,说‘桂生惨死,都督恩赏一万元,他的夫人不肯接受,因此交与他的小厮阿福带至上海,给他部下均分,阿福也同分一股。分过之后,将房子交还房东,家具由大家公平处理。他的夫人暂住京津,一时不能回南’。这样先把阿福开发走了,款子却由银行汇至上海,由阿福领取。阿福是一个老实小孩子,他们很信得及。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就把事办了,然后咱们再启程回南,也可掩蔽大家的耳目。杨先生请想,这个法子可使得吗?”显功道:“果然嫂夫人的主意又稳妥又周密。就是这样办吧。”二人商量好了,便按照这个步骤进行。将阿福打发走后,又过了一个星期,在外国轮船上购好了舱位,代运灵柩,很秘密地一同启行。到上海并未耽搁,便转沪杭车回湖州原籍去了。到了湖州,早有郑女士的胞弟彤廷前来迎接。因为他已经接到电报,母子两人虽然痛惜桂生,却佩服彤云有先见之明。显功直送到原籍,方才告辞回津。这样交朋友也就算很难得了。殷桂生这一桩公案,到此总算完全结束。咱们再接着说刺杀桂生之人。

公府头等侦探霍正义,自被杨德林获住之后,他很希望文士英替他说情,可以暂时松了他的绑绳,省得面子上难看。哪知士英推得干干净净,一概不管。正义心里真是气愤填膺,然而当着德林又不好说什么,只有低着头,闭着眼,在车板上一坐,倒看杨德林你怎样发落我。后来车已到站,德林便把他移交高步云。步云叫随身两个法警,暂负看守之责。后来都督电报到了,德林叫步云开释正义。步云偏偏不肯,反倒把正义又交还德林。德林一闹脾气,不但不肯释放,反叫司法科长白光莹,把他押回看守所。此时正义心里真是说不出的难过,有意向德林争辩几句。他很知道德林的脾气,僵上火来,说不定当时就许吃亏,反不如听其自然,安心忍受,到了时候,有都督的电报,他横竖得放我。想到这里,便捺着气儿,跟随押解他的警察一同回厅。白科长授意看守所长,将正义放在优待室中。警绳早松开了,又给他叫酒叫菜,为他压惊。德林在中州会馆忙了半天,也不回警厅,便一直到家里睡觉,直睡了半天一夜。次日午后才到厅里来,先办了几件重要公事,直到掌灯以后,方才想起霍正义来,把他提到办公室中。德林冷笑,对他说:“你受屈了。”正义忙躬身回道:“这是厅长的恩典,卑弁不敢言屈。”德林冷笑道:“我有什么恩典,我要讲恩典早把你送到法庭去了。这是都督的恩典,你尽可以逍遥法外,我也不敢多留你一刻了。不过你这一身衣裳,血迹模糊,太难看了。我很想替你换一身新的,免得走在大街上令人注目。你可乐意换吗?”正义一听这话,立时吓得变了颜色。心说:这个玩笑真同我开得不小,我这一身衣裳便是杀人的证据,如何能叫你诳了去呢!但是他如果硬扒,我又有什么法子可以解免呢!我此时只有软磨,但求搪过这一关,别的事全都好办。他主意拿定,立刻双膝跪下,说:“厅长,您是我的老上司。当日卑弁虽有伺候不到之处,厅长是宰相度量,还有什么不能包涵的。您高抬贵手,别叫卑弁留一重痕迹,我今生今世都感念您的好处啊!”他一壁说着,一壁又连连叩头。德林哈哈大笑说:“你真是好样的,我佩服你。得啦!我也不往下问啦,你下去吧,以后多留神,要再犯到我的手里,我决然不能轻饶你。”正义又叩头谢了,方才慢慢退下来。厅里有他几个相好的,都过来周旋他,一定要拉他去饮酒压惊。正义至再坚辞,说:“改天再来道谢,我还有很重要的事呢!”他叫厅里茶房替他叫了一部马车,一直拉到三不管大兴里一家报馆。

这报馆是他一位同乡开的,名叫《醒狮报》。总理姓龙名兴,字云从,倒是一位民党中人,放达不羁,同正义是同乡,而且是多年的老朋友。他正在馆中打电话,忽见正义慌张张地跑进来,身穿一件灰色洋绉皮袄,前襟沾满了血迹,倒把云从吓得一愣,电话也顾不得打了,放下耳机问道:“你从哪里来,怎么闹成这种样子,又同谁决斗来着?”正义道:“你不要问,快替我寻两件衣裳来,等我换好了咱们再细细地谈。”云从回手抓起一件布面的羊皮袄来,说:“这是我才换的,你先穿上吧。”正义把自己身上的脱下来披上云从的皮袄,又向云从要了一块包袱,把自己的皮袄包好,一把手拉了云从,拉到上房一间套室中,又把门关好,方才坐下谈话。云从认着他是闯了什么滔天大祸,说:“你不是随路都督到西安去了吗?怎么又跑到这里来闯祸?”正义笑道:“你先不要害怕,我实在不曾闯祸。”云从道:“你既没闯祸,身上血迹是哪里来的?”正义便将车上遇着凶案,自己从门前经过,溅了一身血,被德林误拿,打了一场挂误官司,幸亏赵督来电,方才释放的话,原原本本,向云从说了一遍。云从大笑道:“原来殷桂生是你杀的。杀得好,杀得妙!”正义忙堵他的嘴,说:“你不要乱说。”云从道:“岂有此理,你瞒旁人,还能瞒我吗?殷桂生摧残民党,早就该杀。你总算替宋樵夫报了仇。我们只有欢迎你,决不反对你,你又何必瞒我呢?”一席话说得正义哑口无言。略停了一刻,低声向云从道:“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千万要替我保秘密。”云从笑道:“你太小心了。这事传出去,谁心里不明白,还用得着我替你说吗?”正义道:“话虽是这样说,到底在这热火头上,总是避讳一点的好,何况我身后的人,不愿宣扬出去。你要随便乱说,不但叫都督知道了,我担不是,只怕叫你个人也不利呢!”其实正义这几句话,确是忠告之词,没想到却激恼了云从。他冷笑一声,说:“我姓龙的不怕这个。他们借殷桂生的手杀宋樵夫,如今又借霍正义的手杀殷桂生,将来不定还要借何人的手杀你霍正义呢?似你们这些人,甘心给独夫作鹰犬,我根本上就看下起。他有什么法子只请来对付我,我是不怕的。”正义见他急了,忙央告道:“你算了吧,这是何苦呢!我并没敢说你怕谁。咱们揭过这一篇,说旁的吧。我饿了大半天了,你有吃食赏给我一口,难道真叫我这五脏庙塌台吗?”云从道:“吃东西现成。”开开门把馆役叫过来,命他给全聚德去一电话,叫两块钱菜,随着来酒饭。

不大工夫馆子送来。正义一个人狼吞虎咽地大吃。正在吃得高兴,忽然进来一位漂亮青年,穿一身华丽衣服,如玉树临风,十分俊美。他一看见正义,大声喊道:“老霍,你怎么来到这里?”正义忙放下筷子向他请安,说:“三爷好,您几时来到天津?”原来此人是上几回所说的项三公子。他同龙云从全是河南同乡,时常在一处寻花问柳。今天是同人吃过晚饭,特特来寻云从要去认识一个花界的名人,无意中却碰见霍正义。正义见是项三少,也不敢再吃饭了,立起身来问长问短,极力巴结这位皇三子。云从笑道:“你吃饭不寻我,打茶围便来寻我,我成了你的保镖的了。”项三少道:“你爱去不去,我这里有现成保镖的,也用不着你。”一壁说着,一壁指正义给他看。云从道:“你今天又想认识谁?咱们定好了方针,然后再出征。要不然,盲人瞎马,满市街乱撞,我实在不愿跑这苦腿。”项三少道:“你们街坊翠玉班,新来了一个大名人,叫什么翠云楼,听说在上海很有名。寡人倒要去领教领教。”云从连连摆手,说:“算了吧,不要去怄这种闲气。翠云楼倒是长了一副苏州美人的胎子,只可惜又酸又臭,架子摆得非常之大,无论你多美多阔,她轻易不肯留客。听说来天津三个月,还不曾留过一次住客呢!究竟她留过没留过,我们也不知道,不过她嘴里总是这样说。你向来是看入了眼,当时就要住的,何必同她去怄这种闲气呢!”项三少一听这话,更跳起来,非去不可,说:“她就是福晋王妃,我今天也非住不可。快快地,你两人同我走一遭,不要废话了。”云从见他执意要去,霍正义又在旁边极力撺掇,说:“凭三爷的身份相貌,她就是一辈子不留住客,也决然放不过你去。今天龙二爷的话,怕要不应验了。”正义这一捧架,项三少益发兴高采烈,非去不可。云从心里说:好话你不肯听。正义这小子,又拿出架秧子的手段来。今天不叫你们碰个钉子,也断然不肯死心。随笑道:“好好!一墙之隔,转身就到。你们先喝茶,容我换上衣服,咱们就一同去。”云从换了一身西装,手携文明杖,三人出报馆的门进翠云班。班子里的人,无论男女,谁不认得项三少?云从是紧邻,当然更熟。大家同声地喊:“三爷请!二爷请!”掌班的老班柳玉,还亲自迎出来,含笑相让,说:“我们也不知因为什么,得罪了三爷,一两个月不登我们的门。我们烧香祷告,好容易今天把三爷祷告来了,快请屋里坐吧!”三人先到柳玉屋里。柳玉问正义贵姓,正义回说姓恶。柳玉笑道:“这位老爷的姓真稀少呢!”项三少大笑,说:“他姓恶名叫恶鬼。你以后就管他叫恶鬼好了。”云从道:“咱们说正经的。你倒是为谁来了?快打开壁子说亮话,省得老板在这里伺候着。”项三少道:“你们这里新来了一位翠云楼,我们开开眼,倒看这楼盖得怎么样!”柳玉一迭连声地喊:“五小姐快来,这里有贵客要看你呢!”不大工夫,帘栊启处,一阵香风,随着进来一个美人。穿一件青绮霞旗袍,时式高跟嵌花的皮鞋,清水脸,并未擦粉,却天生白皙,好似西洋人。嘴唇上重重点了一点樱红,更显得十分娇媚。梳一条油光黑亮的辫子,辫根上插着一架珠钻镶成的蝴蝶,在电灯下看,绕眼生致。珠光宝气中笼罩着这个如花似玉的美人。项三少见了早已馋涎欲滴,柳玉给介绍过了,便携着她的手,问长问短。翠云楼是问一句答一句,并无一点巴结阔少的神气,仿佛有大家闺秀不轻言笑的一种态度。项三少本是久走花月的人,自己想,凭我这种身份,又这样青年貌美,略微施一点手段,向对方兜搭兜搭,自然就得上钩。却没想到遇着了这样一只冰桶,空费了半个小时的火力,也没催出一点热气儿来,闹得自己反倒不能先开口说条件了。回想云从的话,真是一点不错。我今天不能住在这里,简直就是丢人现眼,叫云从背地里怎样笑我。但是这件事要不借重云从的力量,恐怕真难做到。想到这里,也顾不得方才说的是什么话了,便向云从使眼色,两人低言悄语地,谈了几句,云从只是摇头,说:“这个我可不敢应许,说着看,成了你不必喜欢,不成你也不要懊恼。”项三少点头,说:“我决不勉强,成了很好,不成咱们赶紧就走,也不必在这里多留恋了。”云从到外边去寻柳玉,心想托他们掌班的一定可以成功,哪知结果还是做不到。据柳玉说:“凭三爷这样人物,她是求之不得的,还能说不乐意吗?无奈她自到北方来,便带着三分病,后来越闹越重。据西医说,她得要清净半年,俟大好之后,方能照常生意。目前只能应酬茶客,所以她见了客不敢十分亲近,也就是因为这个。”云从一听人家是为养病,怎好再用勉强,只得进屋来对项三少说了。项三少垂头丧气,也不便再说什么,赌气掏了一块钱,扔在桌上,便同龙、霍两人出门去了。柳玉还一再周旋,项三少也不理她。三人出门,又打了两个茶围,无精打采地仍回报馆。

霍正义看出这种情景来,便对项三少说:“三爷您不必把这一点小事放在心上,我能替您出气。”项三少忙问他有什么法子。正义笑道:“您今天在报馆屈尊一夜,等到三更以后,我到隔壁看一看。果然没有住客,万事皆休,倘然她们口不应心,又留了别人,我自有法子惩治她们。”云从在一旁拦道:“这可使不得。你闯出祸来,虽说项三少不怕,我还不乐意担这种声气呢。”正义道:“龙二爷,你怎么这样胆小,难道我还能行凶杀人吗?不过同她开一个小玩笑就是了。”项三少本是公子哥儿的脾气,从来在花界中横行霸道,无论是谁,没有敢驳他的面子的。如今在翠玉班,居然碰了钉子,他胸中一口气如何能按捺得住。听正义这样说,知道闯不出祸来,当然更赞成他去实行了。说:“我今天就住在报馆,倒看这个戏法儿你怎样去变。”云从道:“算了吧,我这报馆中地方又小,床铺又脏,你如何能住得了。况且你的鸦片烟瘾很大,我这里又没有烟具,你难道能忍一夜吗?”项三少笑道:“你不用为难,我这都不成问题。我从来不管脏净,是一间屋子,就能住。烟具没有,我打电话到公馆,马上就可以送来,也不用你陪我。只把洋火炉添得旺旺的,沏一壶好茶,买一个西洋饼干,我一个人在屋里,你们连来也不用来了。”

龙云从知道他这种少爷脾气,只得照着他的话去办。自己索性躲到编辑部去,也不管他们,随他两人胡闹去好了。少时烟具送了来。项三少一壁吸烟,一壁催正义快快去查看行迹。正义笑道:“我一个人的三爷,你看世界上,有白天做贼的吗?人家班子里,当十二点前后,正是午日中天,多少只眼睛看着,我做什么去?至早也得三点以后,我做手脚也用不了很大工夫,顶多有两刻钟,大事已毕,还能做到天亮吗?”又挨延了两三个钟点。他将皮袄脱下来,拿一条带子,把小衣服紧了紧,又脱下棉鞋,换了一双薄底夹鞋。看看本馆中,连夫役都安睡了,他便一纵身飞上墙头。见翠玉班虽然电灯明亮,却已静悄悄得不闻人声,知道一班客人是走得走,睡得睡了。他便飘身下来,伏在翠云楼住室的窗外,窃听里面有何声息。本来做贼的耳目,比普通常人格外敏捷。他一来至窗下,便知道里面是男女二人。心说:我这一次总算没有白来。少时果听见一个男子声音,说:“你今天把项三少推出门去,这个祸根总算种得不小,提防他早晚要报复你吧。”翠云楼哼了一声,说:“我要怕这个,就不敢到北方来了。妓女留客得要出于本心情愿,不是势力能够勉强的。不过像你这种人,也太难了。我甩走了项三少是为留你。其实讲脸子,讲势力,你哪一样儿能赶得上项三少!如今不说承我这份情,反倒说风凉话儿来吓唬我。像你这种男子,也太难交了。”那个男子被翠云楼数说了一顿,很惶恐地答道:“你千万不要误会。我是替你担心,决没有旁的意思。明天咱们吃过午饭一同到物华楼去。那一只钻戒,大楼已经镶好了,一千七百块钱,真不算多,连金托带手工,还得再加上六七十元,大约一千八,足足够了。”翠云楼说:“那块钻石也不见得怎样出色,不过比我手上的略强一点罢了。”正义又候了一刻,二人沉沉睡去。他一个人到屋中,把男女的衣服一件也没留,包了一个大包袱,把屋门从里面锁上,开开窗子,连人带包袱,全从窗户走了,仍然从墙上跳进报馆,手提着包袱,进了项三少住的屋子。三少一个人躺在床上,正吸大烟呢。见正义提着一个大包进来,眉开眼笑的,仿佛得了什么大彩。一进门将包袱放下,便拍手打掌地大笑起来。项三少忙问他:“为什么笑?包袱里包的是什么东西?”正义打开给他看,见里面男女皮袄,男女的棉裤棉袄,甚至连裤带,腿带子,袜子,皮鞋,一样也没剩下,全都给包来了。项三少笑道:“我派你去是给我出气,不是叫你去偷东西。你偷了人家这许多衣服,是什么意思啊?”正义道:“我不偷东西,您能出得了气吗?”随笑着把经过情形对项三少说了一遍。项三少听罢,恨得咬牙切齿,大骂翠云楼:“不是东西,你准知道项三爷给你打不起戒指吗?什么混账东西,敢占了项三爷的先。你明天再去打听打听那个睡她的男子,他姓什么,做什么事,叫他知道项三爷的厉害,倒看他还敢摆阔吗!”正义道:“明天午后,我随三爷到隔壁去,假装打茶围,咱们看她的笑话。那时他们还许起不来,正在寻衣服呢。您看这一幕活剧,比看模特儿曲线美,不更有趣味吗?”项三少哈哈大笑。

果然第二天午后,还不到两点钟,正义陪三少,大摇大摆地进了翠玉班。各屋里的人,有起来的,也有没起来的。掌班的柳玉,倒是早起来了,披散着头发,跑出跑进,面上现一种惊慌之色。一见项三少进来,强作镇定,赔着笑脸迎上来,说:“三爷今天起得这样早,您的人还没有起来呢,等我给您叫去。您先屈尊一点,到我屋里坐吧。”项三少笑道:“她又不留客,我们一直到她屋里坐吧,起来不起来,没有什么关系。”说着便同正义,一直向翠云楼的屋里闯。这一来可把柳玉的脸全吓白了。到底她是久经大敌的老手,当两人进门之时,她早已用眼睛知照了娘姨大姐,先跑到翠云楼屋中,防备一切。幸而她住的是上房三间一明两暗。此时屋里的男子急得连衣裳也没穿,从东间一直跑入西间。项、霍两人,来至堂屋,还依稀看见了他的后影。要依霍正义,便想追过去,要看一个究竟。幸而项三少还算略顾体面,一把将正义拉住。两人直进东屋,见翠云楼蒙着锦被还在酣睡未醒,只有一个娘姨,在地上立着。见项三少进来,忙得招呼让座,沏茶点烟卷,忙个不了。掌班的柳玉也随着进来,见床上乱哄哄的,放着一堆衣服,像是才从箱子柜里寻出来的。正义心里明白,只是看着项三少发笑。正在这时,忽见一个毛役,夹着包袱贸贸然进来,向柳玉道:“胡八爷的衣裳取来了。”柳玉朝他瞪眼努嘴,骂道:“糊涂东西,别人屋里的衣裳,你拿到这里做什么?”毛役明白过来,赶紧向外飞跑。正义同项三少,俱都拍手大笑,说:“妙啊妙啊!”在这笑声中,又一同跑出来,向柳玉道:“回头再见!”仍回报馆去了。

柳玉本是多年老妓,什么样人什么样事,她都经过。一看这情形,心中早明白了八九,赶紧将头梳好,便到隔壁去寻龙云从。一见云从,便深深请安,说:“二爷,您不要看着不管啊!总算我们有眼无珠,冒犯了项三爷。您要不替我们疏通,我们这翠玉班简直就开不成了。”云从很诧异地说:“什么事用着我疏通啊!你们怎样得罪了项三爷,我连影儿全不知道,却从何疏通起呢?”柳玉道:“二爷您要装糊涂,我更没有法子办了。”云从道:“我是真糊涂,还用装吗?”柳玉听他的口气,简直是不肯承认。心说:我要不用软磨的手段,他一定不肯应承。想到这里,便双膝跪下,拉住云从衣襟大哭起来。云从一把将她拉起,说:“有话慢慢地说,你哭的是什么?”柳玉起来,说:“二爷您哪里知道,人家一件衣袄是真正葡萄肷的,净桶子,就值四百多块。一件貂腿马褂,也值二百多块。如今全都不翼而飞,我怎能赔得起啊!二爷您只当积阴功,替我要回来,就算救了我的命了。”云从大笑道:“岂有此理!你们被窃,尽可向警察署报官,为什么向我说?我既不是官面,又不是捕头,还能替你去起赃吗!”柳玉道:“我的二爷,您还不明白吗,这是项三爷故意同我们开玩笑,哪里是遇窃呢?”云从听她这样说,立刻把脸沉下来,说:“你可不要胡说,难道项三爷还能到你们班子里去偷窃吗?提防叫三爷听见,把你送官。”柳玉道:“我天大胆子也不敢说三爷什么,不过三爷手下的能人太多,保不住三爷昨天不痛快,对他们说了一句,他们想替三爷出气,变了这个小戏法儿,遇巧连三爷还许不知道呢。请您转托三爷,替我们查问查问。如果不是呢,我再另想法子。倘然要被我猜着了,没旁的说,求二爷三爷看在我的老面子上,将原物赏回,我必叫翠云楼向三爷磕头赔礼。二爷同我是多年老相好,难道真能袖手不管吗?”云从被她磨得实在无法了,便问道:“你说了这半天,倒是哪一位客丢的衣裳啊?”柳玉道:“事到而今,我也不敢瞒二爷了。实对您说,是大和洋行的买办胡八。他从翠云楼来津那一天就认识,可从来没有住过。三天两头地摆酒碰和,报销钱很不在少处。前天又带翠云楼去买一块钻石,花了两千块。翠云楼也实在出于无可奈何,不能不留他了。没想到才留下他,便被项三爷认识了。有意拒绝胡八,人家有约在先,并且又花过许多钱,怎能张得开口!二爷您是久走风月的人,我们虽然吃这碗下贱饭,也不能不讲场面过节,实在想不出法子来,只可拿有病来推脱。本想着只过了这一天,三爷哪时来,哪时自动留他。却没料到竟出了这天大的祸事。人家住局会把衣服丢了,我们开班子的能说得上不赔人家来吗?假如三十块、五十块、百八十块的事,也倒能办,如今超起来七八百块,卖了我柳玉也不值这许多啊!二爷您只当可怜我一个人,无论如何替我想想法子吧!”说罢又深深地请安。云从冷笑道:“你这样东西,当初三爷要住局,我向你说的时候,你要能照方才这样圆通,又何至惹出天大的是非呢!”柳玉一听这话,心里算完全得根,准知道这件事是项三少的鼓动了。她便拉下皮脸,又给云从磕了一个头。说:“柳玉罪该万死,万死犹轻,二爷您还同我一般见识吗?应当怎样给三爷赔罪,您说出条件来,我没有不从的。急不如快,就请您早早地给办一下子吧。”云从笑道:“你何必这样忙,容我去寻三爷,先探一探。倘然你猜得不对,还用得着再提条件吗?”柳玉笑道:“得啦,二爷,别再拿我们这苦人开胃啦!”云从说:“你稍候一候,我打发人去请三爷。他如果肯来,这件事就好办了。”柳玉连说谢谢。

云从出了自己屋子,到项三少住的那一间屋子。见他同霍正义正对面坐着吃饭呢,大块的烧鸭子,只往嘴里填。见云从进来,忙让他吃,又追问柳玉来到底因为什么事。云从笑得前仰后合,指着正义说道:“你办的好事,犯了案啦,快去打官司吧!”项三少道:“犯案也跑不了你,你就是窝主。”正义发急道:“二爷,你千万不要举出我来。这是犯法的事,我可担不了啊!”云从道:“岂有此理,我举你做什么!”随将柳玉来说的话,前前后后学说了一遍。又说:“这件事我们打哈哈,开玩笑,原算不了什么。要真留下人家的衣服,似乎可有点说不下去。”正义又道:“本来当初就没想留人家东西,我预备今天夜里仍然给他送回去。你这一答应人家,我倒不好送了。”云从道:“这有什么呢?”遂凑到他两人耳旁,告诉如此这般,可以不露一点痕迹。项三少也赞成。云从便过来对柳玉说:“咱们也无须讲条件了。今夜项三少仍去打茶围,你们也不必说什么,只叫翠云楼自动地将他留住,只要他肯住下,什么事你都不要问了,保管不用你赔人家衣裳。这件事可算一天云散。”柳玉何等精明,她果然不往下再问,千恩万谢地去了。当日晚间,项三少住在翠玉班。四更以后,正义将包袱送回柳玉屋中。第二天柳玉起来,见自己床上放着一个大包袱。她打开看,正是翠云楼屋中所丢的衣服,连一根腿带也不少,真是喜出望外,连忙收藏好了,到隔壁向云从再三致谢。云从却装糊涂,说:“这是你的好造化,财神爷特特给你送回,谢我作什么。不过我要嘱咐你几句话,你回去告诉翠云楼,以后不要再摆架子了。倘然又丢一回,恐怕财神爷没有那许多闲工夫给她送二次呢!”柳玉连连称是,方才回去。

这里云从才要出门,却见霍正义带着四五个人,从外面进来。一个个全是青洋绉皮袄,貂皮帽盔,鼻子上抹着鼻烟,腆胸叠肚的,说话山嚷怪叫,一望就知道是流氓地痞,还挂着一份侦探头衔。云从见了,心里很不痛快,我好好报馆,成了你们侦探的下处了,赌气一别头,作为没看见他们。正义也看出这种情景来,带着这几个人,只到厢房暂坐,并没到上房去。原来这几个人,全是北京的侦探,派到天津来监视民党的。正义从北京来,拿着公府侦探处的公事,所有天津方面,北京派去的侦探一律归他指挥调遣。他自从刺杀了殷桂生,在天津休息几天,又帮着项三少玩了一回偷窃的把戏。项三少气也出了,目的也达到了,很赏识正义,应许在总统面前替他吹嘘。正义又得了这样一位奥援,胆子比从前更壮了。他回想到在火车之上,受杨德林种种侮辱,这还有情可原,一者他是老上司,二者他不知内幕情形,当然要公事公办。唯独文士英当年他发配时候,我是怎样地照应他,如今他连一点情面也不顾,反倒落井下石,叫德林按法律办我,这样人也太难了。你以为你是国会议员身份高了,不屑再要我这当侦探的朋友!你要知道,我们当侦探的奉着总统命令,专门就是监察你们这些议员。我们只要想一个方法,保管你当议员的也逃不出我们手去。如今我先小小地同你开一回玩笑,管保叫你拿出大捧的洋钱,还得耐着气儿陪上许多好话。他主意拿定,便去寻找北京派来的那一群侦探。这些人也早就得着消息,一看头目到了,当然要特别巴结。原来的头儿姓马,号叫子玉,是清真教的人,在侦探处资格很深,是吴必翔特特选派到天津的。他手下还管着八名密探,最得力的是黑三把、张二愣两个人,在侦探界中,都是多年老手了。霍正义见着他们,马子玉说:“我们早知道霍老爷到天津来了,只是不晓得您的住址,要不然,我们早就递手本去禀见了。”正义大笑道:“你们哪里来的这大官习,什么叫手本,我满不懂,以后咱们是你兄我弟,拿出一种豪侠的面目来,那才是好朋友,可以共患难,做大事,何必学他们那官场的假客套呢!”马子玉笑道:“您既然这样吩咐,我们就依实了。今天霍大哥初次见面,咱们大家应当给他接风。走走走!一同到鸿宾楼大家痛痛快快地喝一回,以后就请霍大哥住在咱们的下处,有什么事也可以就近讨教。”大家一齐鼓掌,说:“赞成赞成!咱们急不如快,马上加鞭,这就到鸿宾楼去。”正义也不谦让,立刻同着他们来到鸿宾楼。

好在此时尚未过午,饭座儿并不多,楼上十分清静。他们一共六个人,寻了一间极宽敞的屋子,大家拱正义上坐,拣上好的菜点了几样,又开了两瓶勃兰地,大喝起来。堂倌认得这一群侦探老爷,拿出全副精神来巴结伺候。酒至半酣,正义叫堂倌出去,然后对马子玉说:“众位老弟们,今天得要捧哥哥一场。哥哥此次到天津来,栽了筋斗了,真把我撅得不轻,咱们要不报复,以后天津这块地方简直立不住了。”正义的话尚未说完,大家是雁叫齐叫的,一齐嚷起来:“什么东西!敢欺负到咱们弟兄头上,把他剖了,倒看看他长着几副胆子。大哥您就说吧,到底是谁,咱们吃完了饭马上就去。”张二愣是真愣,一撩衣裳,“嗖”的一声,将一对手叉子抽出来,明晃晃绕眼争光。说:“就是这个,先在他身上戳百十个透明的窟窿,然后有话再说。”马子玉道:“二愣,你怎么又这样鲁莽起来,要叫跑堂的看见,成一个什么样子!还不快收起来,听大哥说一个下回分解,然后再慢慢商量。无论他是谁,还能逃出咱们的手去吗?”二愣将叉子照旧又掖在身上。马子玉问正义道:“大哥,您的这个对头到底是谁,他怎么得罪了您,您何妨详细地说一说呢?”正义遂将车上经过情形对大家说了一遍,还是推说自己是从门前经过,担了嫌疑,却归罪于文士英袖手不管。又说自己在当年怎样卫护士英,如今他恩将仇报,这口气要不出,心里实在难过。马子玉是多年的老差事,心思周密,平素办案全有尺寸,决不像那些后生新进任意蛮来。他听正义说出文士英来,不觉倒吸了一口冷气。心说:这个人比刺猬还扎手呢,怎么单单想到他身上。况且他是现任的国会议员,非现行犯,尚且不能逮捕,怎能无缘无故地找寻他呢!但是霍正义又是侦探头目,自己的顶头上司,如果不顺从他,他只需向北京侦缉处说一句话,当时就能撤了我的差,我岂不是自寻苦吃吗!眼珠一转,计上心来,便对正义说:“本来文士英这样忘恩负义,实在可恨极了,我们当然得出这一口气儿。但是这口气儿怎样出法,很有斟酌余地。比如一刀将他戳死了固然是出气,不伤他一根寒毛,而叫他精神上感受一种特别痛苦,也是一样的出气。不知大哥的意思究竟是想走哪一条路?”正义笑道:“老弟说的很对。我们无论如何,也不能走那第一条路。不要说他是现任议员,便是一个平民,俗语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也不能平白无事地戮死人啊!我们只有第二条路可走。不过要走第二条路,也不能不取径于第一条路。最难的是由第一条路而折到第二条路上,却很要费一种苦心斟酌呢!”马子玉心说:这样看起来,他心里很有经纬,并非蛮来浑干一流。但是对手太硬,你无论用什么法子,也怕不能得到好结果吧。我先不要替他出主意,倒看他有什么高明手段。随答道:“大哥料事如神,小弟情愿随在你后边,聊供驱遣。但是用什么手段,使什么步骤,还得求大哥明白指示,我们大家好一致向敌人进攻。”正义道:“因为他是一个现任议员,而且又是民党议员,我们就有法子对付他了。”他说到这里,又把声音放低了,说对付的手段如何如何。马子玉道:“大哥所说的手段,固然是好极了,但是对方如果不屈服,又当如之何呢?”这一句话,把正义问得闭口无言,迟疑了半晌,说:“老弟所虑,还真是一个难题,可惜哥哥我竟未想到这层。你有什么缓冲的法子,及早说一说,省得临时进退两难,栽一回跟头,还能再栽两回吗!”马子玉说:“这样吧,大哥作薛霸,小弟作董超,这出戏自然就唱圆了。”正义道:“妙极妙极!咱们就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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