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民初历史演义

作者:董郁青

田际云打通了兴显徽这一关,瑞方的希望,总算十得七八。只是老恩王这一关,瑞方急切间想不出法子来。因为瑞方的为人,向来是名士派,他对于八旗亲贵,看得一钱不值。从前慈禧太后很赏识他,他又是庄中堂的门生、项子城的盟弟,因此八旗亲贵,也得让他三分。他对于老恩王,虽然面子上敷衍,其实却不肯真心孝敬。老恩王因为他慈眷优隆,又有项、庄两人庇护,自己也不肯作这冤家。及至太后驾崩,项子城遭贬,只剩了一位庄中堂,瑞方的势力已经一落千丈,所以革职时候,旗人无不称愿。不料后来庄中堂又死了,他朝中一个靠山也没有,再想巴结老恩王,如何来得及?所以这一次打算出山,煞费周折。总算他心灵心敏,钻了田际云这个门子,邮传部尚书一关,居然安稳通过。只有老恩王还想不出法子来。际云大笑,说我昨天同四爷说的话,怎么今天就会忘记了?瑞方这才恍然大悟,不觉拍手大笑道:“真真我怎么这样昏聩呢?老恩王亲口说的,叫你替他揽买卖,你也好沾点油水,弥补亏空,怎么我倒忘死了呢?好好,一事不烦二主,还求你辛苦一趟吧。”际云道:“事不宜迟,我这就去,回来您听好音吧。”说罢刻不容缓地去了。

直到三更多天,他方才跑回来。瑞方已经等得急不可耐。见他回来,如同得着宝贝一般。一见面才要张口问话,却见际云愁眉苦脸,并没有一点欢喜的神气,心中早不觉凉了一半,把要问的话,也咽回去不好张口了,只瞪着眼望着际云。际云坐定了,未曾张口,先咳了一声,然后说道:“我的四爷,你同老王爷,有什么间隙吗?”瑞方听这话,不觉吓了一愣,说:“这话从哪里说起呢?我又不脂油糊了心窍,怎敢得罪他老人家?从前我做封疆时候,府里三节两寿,一次也没敢落场过。就是来京,也先给他老人家前去请安,难道还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吗?”际云叹道:“我听四爷这一说,你就是外行了。你做了封疆,对他老人家只应酬三节两寿,这就是你的大错了,还能说周到不周到吗?”这几句话,说得瑞方毛骨悚然,忙问际云:“必须怎么样呢?”际云道:“各省督抚大员对于恩王府,得时刻有驻京的人员前去探听消息。比如府里想置办什么物品,京员得着消息,赶紧置备齐了,托管家大人送进去,说这是某省某督抚孝敬老王爷的,务必请赏脸收下。王爷收了,然后由驻京人员向该省报一笔账。有时王爷提起谁来,意思是想用钱,要三万五万呢,京员得着信,立刻就给送进府去,然后再去信报销。如果数目太大了,就即刻去电报请示,那边回电,叫照拨,京员便即刻由银行拨过。至于三节两寿,照例文章,倒无须十分铺张,这是避声气的意思。四爷做了这些年封疆,连此中奥窍还不十分了然,就知道三节两寿送礼,那就难怪老王爷对你不住了。”瑞方听了这些话,只是摇头吸气。说:“我这些年官,总算是白做了,还不及你的阅历深呢!请你说吧,王爷对于我,倒是什么意思呢?”际云道:“王爷一听到四爷的官印,便老大不高兴,说某人财发足了,他向来又是一毛不拔。如今大可坐在家里享福吧,何必又想出去做官呢?是我再三地恳求,王爷说:他既想开复罪名,出来做官,就得大大地花一块本钱。我听得这一句,知道王爷已经有了活口气,总算是好办了。便追进一步问道:请示王爷,得叫他拿多少钱呢?老王爷沉吟了一刻,答道:看你的面子,叫他拿六十万吧。由这六十万之中,给你提一成,我净擎五十四万。这就是最低的价额,也不用添汤换水,往来麻烦。你回去对他说:是这样,你来见我;不是这样,你也不必白跑路了。我听这价钱要得太大,只得又再三央求,说王爷说的数目,实在不多。只是瑞某人已经闲了一二年,他平日又好挥霍,恐怕手里没有这么多钱,还得求爷格外恩典,再减一减吧。就连王爷赏我的那一成,也可以豁除不算,只求王爷多减几个,成全了他这废员。他将来出去,一定忘不了爷的好处,必然格外有一份人心。我说了这好多话,王爷只是大笑,说你同瑞某人有什么特别关系,这样替他出力。实对你说,我决不希望他有什么人心,我只讲的是眼前交易。既然你这样说情,又抛弃了自己的六万块,这样吧,我要一个整数儿,五十万元。再去一个钱皮,也是不成功的,你也不必再多费话了。我听了这口气,知道没有一点活动余地。只得先回来同四爷商量,我万没料到他张这大口。究竟办与不办,请四爷自己斟酌吧。”瑞方听说老恩王要了这么多钱,自己也不免踌躇起来,说:“我在两江直隶任上,虽然剩了几个钱,买金石字画,就耗去一大半,其余在河南辉县,又置了不少庄田,哪里还有这多的现款呢?实对你说,只有正金银行,存着我二十万元,这连一半还不够,其余的向哪里想法子去呢?”说着又低头想了一会儿,说:“也罢!我还有粤汉川铁路、上海招商局,同湖北汉冶萍三处的股票,共三十几万。如果满拿出来,二十万还能押得出来。只是这样一办,比抄家也差不多了。”际云道:“四爷你想开一点吧,自有人就有钱。你如今虽拿出四五十万来,眼前就可以得复原官;再加上督办铁路的钦差大臣,这一趟走出去,至少也能弄到百八十万,这便是对合的利息;你到了湖北四川,说不定摄政王一欢喜,便放你该省的总督,一帆风顺,不定赚多少钱回来。这四五十万,算得什么?”几句话打动了瑞方的心,不觉叹一口气道:“好好,咱们就孤注一掷吧。只是还有一样难处,所有银钱股票,俱不在我手里,这事还得好费周折呢。”际云诧异道:“怎么四爷自己的钱,却不在自己手里,难道全押给人了不成?”瑞方道:“你不知道,我们家里是六爷当家,所有金银产业,全在他手里。六爷是一位经济大家,滴水不漏,所以我把家事全托付了他。如今要从他手里再拿出这么多钱来,他一定不认可。看起来,岂不要费唇舌?”际云道:“据我看,这事并不难办。六爷也是做官的人,他很知道做官的出息。只要你破釜沉舟地将利害说一说,我想六爷决不至固执不通。”瑞方道:“但愿这样不好吗!回头我先说着看吧。”际云告辞去了,说我明天再听好音。

瑞方将他送走,天已四更多了。自己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只是睡不着。忽然想到升了官,四川总督安稳到手,便高兴得了不得;忽然想到四五十万白花了,又不觉心疼得难过。方寸之中,如同开了锅一般。好容易熬到天亮,方才闭眼睡着。睡了一刻,便起来,刻不容缓地要开家庭会议。原来瑞方弟兄共有三人,他本人是长兄,大排行却居第四。他的两个弟弟,老五叫瑞绵;老六叫瑞锦。他原是一榜出身,由工部郎中外放府道,转任两司,荐升督抚,总算是一帆风顺。两个弟弟全是笔帖式出身,老五现为理藩院员外郎,老六是度支部主事。他弟兄三个虽是一母同胞,脾气却判然迥异。瑞方是名士派,专好吟风咏月,卖弄风流。又有金石画之癖,所挣几个钱,满消耗在这些无用的废物上。瑞绵是吃喝嫖赌吸大烟,无所不好,终日同一群流氓胡闯混闹。所当的差事,不过挂一个空名。家里的钱,只要叫他拿着,随手就尽。唯有六爷瑞锦,却是天生的经济好手,连一个铜子轻易也舍不得花掉。在部里当差事,总是回家吃饭。有时候饿极了,只叫听差的买两个烧饼,两根油麻花,就开水送下去,便算是一顿饭。要想叫他饭馆吃几毛钱,要了命也不肯的。瑞方见他这样,所以把财产交给他经管。他过日子非常俭省,每天只给厨子八吊大钱菜钱,合制钱一吊六百文。家里上上下下,足有四十余口,每人连两个铜子全合不到,除去白菜豆腐之外,什么也不能吃。因此一家人,没有不恨瑞锦的。唯有瑞方的姨太太,同他儿子瑞琦,尤其恨得厉害。

瑞方的这位姨太太,来路不正,儿子却是她生的,大太太只生了一位小姐。当日项子城同瑞方极要好,本想要换着做亲:瑞方将女儿许了项子城第六个少爷;项子城想把第五个小姐许给瑞琦。后来一打听是庶出,而且这瑞琦又天生的下流。要论他的资质,真有过顶聪明,十七岁便到英国去留学。去了六七年,曾在伦敦大学毕过业,英文是极好了,而且汉文也不坏。回国廷试,考列一等,钦赐的进士,发往邮传部当差。当差不过是个名儿,终日花天酒地,同一群八旗阔少在一处鬼混。用钱花,便向他老子瞪着眼要。瑞方是真怕他,要多少就得给多少,连一个不字也不敢说。这是什么缘故呢?因为瑞琦自留学回来,终日大嚷着革命。他也是同盟会的会员,同一班革命党全通声气。他老子做着满清的官,他却大骂满清不是东西,非推倒爱新觉罗不算英雄好汉。瑞方终日提心吊胆,怕他在外边闯祸。他也说得好:只要有钱给我花,我就不提革命两个字;什么时候没钱,什么时候就革命。因此把瑞方挟制住了,无论要多少钱,也得百依百顺。这个风声传出去,项子城知道他是不成材的东西,所以换亲的话,不再提起。瑞方只好在旗人队里,给他定了一门亲。到底项子城心里,总觉有点抱歉,对不住瑞方。后来打听他有几个侄儿,才知道瑞锦屋里有一个孩子,比瑞琦小两岁,名叫瑞瑜,倒是循规蹈矩,比瑞琦强得多。于是把第五个小姐许给瑞瑜,也算换了一门亲。

瑞方的两个太太,终日吵闹。大太太说:“我虽然没有儿子,却是明媒正娶的大太太,家事全得由我做主。哪里赶来无主的野妇,也要跑到家来充太太?什么叫儿子,儿子准姓瑞吗?”二太太听了,如何肯饶?哭着喊着的,要同瑞方拼命。说:“当初你说家里没有太太,我才嫁给你。你要是有太太,用八抬轿抬我也不来。儿子给你养大,到如今反倒受起气来。什么叫姓瑞不姓瑞?这事得问你,他到底姓瑞不姓瑞?你说一句公道话!如果不姓瑞,我立刻带着这野杂种,走清秋大路,也省得玷辱你姓瑞的好门庭!要是姓瑞啊,常言说,母以子贵,连皇上家全有定例的。同治爷谁不知道是西宫偏妃生的,怎么慈禧就是皇太后呢?我既然生了儿子,就不能算妾。她是大婆,我也是大婆。咱们从今以后,得把名分定个清清白白——似这样糊里糊涂,受一辈子气,我宁可死了,也不能甘心的。你就是快快说吧!”

太太正在吵着,偏巧瑞琦从他门前经过,她便跑出来,一把将瑞琦拉进屋中,哭着喊道:“好了好了,今天唱一出父子会吧!”又指着瑞琦问道:“好孩子,你自己说一句公道话,你到底姓瑞不姓瑞?”瑞琦茫然不知所以,便发急道:“姨娘,你莫非是疯了?无缘无故,闹的是什么!”姨太太听瑞琦管她叫姨娘,益发火上加油,左右开弓,便打了瑞琦两个嘴巴。骂道:“小畜生,混账崽子,你先领着头儿管我叫姨娘。你身从何处来?十月怀胎,三年乳哺,我把你养了这么大,你倒作践起我来了!我还活在世上现什么眼?”瑞琦挨打更急了,跺脚道:“你凭什么打人呢!我不叫你姨娘,应当叫你什么?”原来瑞琦最怕人说他是庶出,因此对于嫡母倒是致敬尽礼,把娘字叫得格外亲热。唯有对于这亲娘,轻易连一句话也不肯过,仿佛是远嫌似的。如今贸贸然被她揪住,本来就老大不痛快;又跟着挨了两个嘴巴,他如何肯受?便撒泼打滚地闹起来,母子二人打作一团。瑞方只得亲自去拉,又喊来丫鬟女仆,帮着拉开。

瑞方被姨太太挤得本就没有好气,如今见瑞琦这般蛮横,更是气上加气,便想在儿子身上发泄。过来下狠劲踹了瑞琦两脚,骂道:“无父无君的忤逆种子,你连亲娘都没有了,我要你作什么?来呀来呀!”这一喊来呀,家里的仆人上来一大群。瑞方喝令:“把这小畜生给我捆起来!我送他到法庭,好好地管教管教。”家人只答应嗻嗻,却没有一个人肯动手。瑞琦躺在地上,冲着他爹说道:“好老子,你不用送我,我还要自首呢!你受了革命党的运动,在北京当汉奸。孙文给你汇了二十万现款,你存在正金银行,我早就知道。索性咱们唱一出家庭革命吧,你不叫我好死,我也不能叫你好活着!”瑞方一听这话,又是怕又是气,软瘫在椅子上,只是喘气,一句也说不上来。正在难解难分之际,算是来了一个救命星,便是上文说过瑞方多年的武巡捕李虎臣。他听见后宅大嚷大闹,连忙跑进来,正赶上瑞琦在这里胡说。他也不管三七二十一,跑过去,将瑞琦从地上拖起来,拖了就走。瑞琦还是乱嚷乱骂,他也满不管,一直将他挟出大门。门外恰停着一辆马车,是预备瑞绵上衙门的。李虎臣也不问,硬把瑞琦填进车厢,自己也随着坐上,吩咐赶马车的:“快快开车,到前门西百顺胡同,三喜清吟小班。”赶马车的发急道:“不成不成,这是预备五老爷上理藩院的。等送他回来,少爷再坐吧,这事小人可不敢做主。”李虎臣道:“你自管走,不要紧。五老爷不答应,全有我呢。”赶马车的依然不肯动,虎臣急了,又从车里出来,伸手将鞭子夺过,一脚将赶车的踹下去,他便坐在上面,一摇鞭子,风驰电掣,早跑下去了。赶车的在后边追着,又是哭又是喊,他哪里听得见,只得骂着回来,暂且不表。

再说瑞方见李虎臣将瑞琦挟走,半天才缓上这口气来,长叹一声,说道:“这是我的报应!”哪知这句话尚未说完,姨太太又跑过来,朝着他撞头,骂道:“老不死的,你活该报应。报应就算完了吗?儿子打亲娘,这是你家兴的吗?咱们今天得找个讲理的地方说说去,你父子就是革命党,也不能打死亲娘不偿命。”瑞方生平最怕提革命党三个字,哪知儿子不说了,姨太太又接着说,并且看这来头真凶。瑞方无法,只得朝着姨太太跪下,直磕响头,央告道:“我的太太,你饶了我吧。儿子不是东西,我一定管教他,给你出气。你不看别的,看我这五十多岁的老头子,活不上几天了,你只当阴功积德,避一点委屈,叫我多活两天吧。”说罢放声大哭。姨太太见他这样可怜,方才罢手不闹了。这便是瑞方家庭小影。只此一端,其余也就可想而知。所以田际云替他运动,得要拿出四五十万来,他自己不敢做主意。必须先开一个家庭会议,弟兄妻子,全都通过了,然后才能照着田际云所说的去办。

因此把际云送走,困了一个盹儿,便差他的小跟班的柱儿,快去看看五爷六爷,可在家吗?柱儿转了一趟回来,说五爷、六爷全在家。瑞方又说:“你再去看看大太太、二太太,可全在家?没有出去听戏的吗?”柱儿转了一趟,又跑回来,说大太太、二太太也全在家。瑞方又说:“你再去看看少爷可在家吗?”柱儿此时有些不耐烦了,站着不动,说老爷你还叫我看谁?索性一气全说了吧。瑞方道:“混账!多走几步儿,你就抱委屈了?还不快滚,走慢了提防敲断你的狗腿!”柱儿赌气噘着嘴去了,回来对瑞方说:“少爷还在被窝里,没起呢。”瑞方道:“好自在啊,你快去知会五爷、五太太、六爷、六太太,同大太太、二太太,还有少爷,也把他叫起来,就说老爷在花园过厅里候着他们大家,有要紧事面议,千万不可迟误。快去快去。”柱儿答应去了,嘴里却嘟嘟囔囔的,直说闲话:“这老头子也不知要发什么疯,又开起会议来了。自己也不想想,你家的这些太太,除去听戏逛庙之外,还懂得什么?也配出头议事!”一壁说闲话,一壁去知会。瑞方在过厅里等候。

不大工夫,六爷同着六太太先到了。瑞锦笑问瑞方:“说四哥招呼我们,有什么商量?其实家里的事,你看着哪样不对,自吩咐一声,也就好了,何必开会议呢?”瑞方道:“老六你不知道,我要商议的,也不是为家里事。家事有你操心,用不着我多虑。我是为一点重大的事,自己也没有准主见,故此约你们大家来,一同斟酌斟酌。”瑞锦听说不为家事,他心里如同一块石头落地,知道他哥哥对于他当家,并没有什么不满意地方,随同太太在一旁坐下。少时五爷、五太太也到了,瑞绵一进门,便气势汹汹地对瑞方说:“四哥,不用会议,我就知道你的意思了,一定是为老六当这个家太不公平,招得一家人怨声载道,今天要商量个改良的法子。实对哥哥说吧,你早就错了主意,这个家要是交给兄弟我当,保管是一团和气。无论是谁,也说不出什么话来。这不是老六也在座吗?趁着今天好日子,你叫他把折子钥匙全交给我,以后决用不着哥哥操心。”瑞方冷笑了一声,说:“老五你先安静一点吧!这个家要交给你当,咱们一家大小,离讨饭的那一天,就不远了。我今天开会议,也不是因为家事,你不必黄瓜拉上葫芦架了。”老五抹了一鼻子灰,赌气在一旁坐下,一声也不响。瑞锦只是龇着牙笑。

五太太此时心里不快极了,指着瑞绵冷笑道:“你又想当家了?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自己也不拿镜子照一照!你但凡要是有骨气的,早就应该离开这家,哪儿不能租两间草棚?倒省得终日受人家气。似你这无气无囊的,我嫁了你,就得倒霉一辈子!依我劝你,闭着你那臭嘴,少说几句吧,别在人前现世了。”瑞绵本就没好气,又受了太太这一场教训,他如何肯服?立时瞪起眼来,骂道:“混账不贤良的东西,你也敢欺负我了!我受弟兄的气,因为是一母同胞。你这小妇,是哪里来的?也敢当着人排揎我。你说嫁我倒霉,不会再嫁旁人吗?这个北京城里,有的是走运的红人,你自撑住了眼睛去挑,瞧谁好你便嫁谁,我瑞老五决不管这闲事。可有一样,只怕你看上人家,人家未必看得上你。谁也不请你这老太婆去当干娘,你死了心吧。”瑞绵自顾信口乱说,却不防这位五太太,抽冷子上去,左右开弓,便是两个大嘴巴,将瑞绵的脸全打红了。瑞绵哪里肯受,立刻也要还手打太太。无奈他是烟色并行,早把身子掏虚了。这位五太太,却是身体强壮,又兼旗人全是天足,不要说瑞绵一个,照他这样,就有三个五个,也不是太太的对手。所以瑞绵才想过去抓她,却被她扣住手腕子,用力一带,瑞绵闹了一个嘴吃屎,早趴在地下了。瑞方一看,太不成体统了,只得拿出老大哥的威风来,大声喝道:“你们要造反吗!我好意请你们会议,一句正经话还不曾说,你们就吵起架来,这还成个什么样子!”随吩咐柱儿,快把五老爷搀起来,谁也不许再说什么了。

正在这时候,瑞方的二太太,一个人掀帘进来,先问瑞方道:“你叫我做什么?我是上不了台盘的人,不配随着大家会议。”她一壁说着,一壁仰头向前走。却不防瑞绵躺在地上,还没起来,被他的腿一绊,扑通一声,二太太正跌到五爷身上。招得一屋子人,全哈哈大笑,连打人的五太太也自顾拍着巴掌笑,不生气了。柱儿连忙过去,先把二太太搀起来,然后再搀五爷。二太太红着脸问道:“五爷你不坐着,在地下趴着,是什么道理?”这位瑞五爷,答得更好,说二嫂子你不要问了,这都是念你的好处。二太太一听,不觉愕然道:“你这话从哪里说起呢?”瑞绵道:“你同我哥哥打架,能叫老头子跪着,难道你弟妹同我打架,就不许叫我趴着吗?”两句话招得众人哄堂大笑。

瑞方气得骂他兄弟道:“你还喷些什么粪?世界上不要面皮的人,也多得很。照你这样不知羞臊,可真少有。”说着帘子一动,瑞琦钻进来,囚首丧面,恰是从被窝里才爬起来。瑞方一看,又不免气上加气。瞪眼问道:“你娘为什么不来?”瑞琦道:“她老人家有些不自在,请假不能出席了。说是有什么大事,委我做代表。”瑞方哼了一声道:“哪里来的这些新名词?真真讨厌。她既然不来,我要对你们说了:咱家的这个日子,已经是能大不能收。我虽然少有几个钱,架不住坐吃山空,早晚总是不得了。如今恰有一个出头的机会,是川汉铁路正在闹风潮,朝廷想派一位大员前往调解,只是没人肯去。邮传部尚书兴显徽偏偏想到我头上,要保我开复原官,简放铁路督办。我还没有应许他,先同你们大家商议。你们要都以为去得呢,我便竭力去进行;你们要以为不可去呢,我便早早回复人家,好另举贤能。你们有什么意见,自管直言,不必藏藏躲躲。”瑞方的话尚未说完,他儿子瑞琦就先搭腔了,说:“这是天大的喜事,千载难遇的机会,父亲为什么不去呢?您马上就去进行吧,别等走在后边,叫人家捷足先登,那才晦气呢!似这样的巧机会,还用商量吗?”瑞方喝道:“少说话!你叔父、婶娘、姨娘尚未发一言,你就抢嘴胡说,真真的该打!”瑞琦赌气不言语了。瑞绵接着说道:“琦儿的话很有道理,哥哥拦他做什么?你已经五十多岁的人了,趁这机会,不出去抓挠几文,还要等待何时?今天快找老兴,明天就可以入奏,后天旨意下来,大后天就可以出京了。事不宜迟,越快越好。”瑞方听了这话,只是沉吟不语。二太太接着说道:“你出去做官自然是好事,没有不赞成的,但是有一件事我得先问明了你,你这次出去,可是仍然带我,还是带大太太呢?你得把话说明了,咱们才有商量的余地。要不然,今天这会议,就算没有开成。”大家听二太太这般说,全用眼望着她。瑞方叹了一口气说:“你这人好不明白,我自出任以来,什么时候带过大太太?不全是你做掌印夫人吗?甚至那一年到外洋去,全不曾落下你,怎么这时候你倒不放心了。”二太太听瑞方这般说,脸上立刻现出笑容来,说好好,还是老爷明白。你这次出去,一定大吉大利,饱载而归。瑞方也不理她,只用眼盯着六爷瑞锦。

瑞锦不慌不忙地问道:“听哥哥所说,诚然是一件好事。但是你这个年纪,还出去好几千里地,冒那个险。常言说,四川是久反之地,人民野蛮得了不得,此次风潮,听说又很大,何必再受这种辛苦呢?虽说家里的钱不多,将就还能度日。依兄弟劝你,看看风头再说吧。”瑞锦话尚未说完,瑞绵、瑞琦叔侄两个,把眼全气红了。瑞绵道:“老六,你少说两句吧。你自己也不拍着胸膛想一想,有什么本事去挣钱?好容易盼着哥哥有这样难得的机会,我们做弟弟的,正应当替他想法子,早一点把事办成。你反倒拦他的高兴,是什么意思呢?哦!我明白了,你因为几十万家私,全在你一个人手里,恐怕哥哥走后,我们同你争权,乐得把他留在家里,给你当护身符,是这个意思不是呢?”瑞绵的话才说完,瑞琦又接着说道:“五叔,你老人家的话,别提够多对了。六叔何尝是疼顾我父亲,恐怕有险?简直是霸持家产,不许咱爷儿两个过问。要知道,子擎父业,父债子还。天大的家私,是我父亲挣来的,我做儿子得花头一份,不能叫叔叔独吞。”这爷儿两个,一唱一和,把瑞锦只气得呼呼地喘气。容他们说完了,自己挺身出来,向瑞方道:“哥哥你听见了没有?我饶是省吃俭用,连一个铜子全不花,所为保持这个家庭,别现了眼。倒招出他叔侄两个这多闲话,仿佛是我安了黑心,把钱全算计到一个人手里了。罢罢罢,我从今不再管了。”说着从怀中掏出两个折子、三把钥匙来,双手递与瑞方。说这两个折子一个是正金银行的;一个是天聚兴金店的,本利存款,全在上面。当初您交给我时候,一个是二十万零五千八百六十元,一个是七万四千九百二十万两;如今,一个是二十四万六千九百五十元,一个是八万九千七百四十四两。总算是涨出来了,我就对得起哥哥。这三把钥匙:一把是开股票箱子的;一把是开房地契同借约箱子的;一把是开金珠细软箱子的。请哥哥一律收下,回头我便把三个箱子,完全送到您屋里就算交代清楚。以后请哥哥自己经管也好,或交给五哥或交给侄儿全好,横竖兄弟是再不闻问了。

在瑞锦交出这两件东西,也并非真要推出,不过借此要挟瑞方,料想瑞方必将瑞琦申饬一顿,仍然安慰他,叫他接管。万没料到,瑞方公然将这几件宝贝全接过去,揣在自己怀中。瑞锦不觉大失所望,登时把脸全气白了。瑞绵、瑞琦本是两个鬼灵精,早看出这种神气来,只在一旁呵呵地笑。五太太同二太太,也都趁了愿,彼此笑逐颜开。只有六太太坐在那里,面如死灰,几乎要哭出来。瑞方冷眼观察,自然也了解其故。心里说:这一来可太对不起六爷了。只因我急等钱用,也顾不得许多,索性对他们明说了吧。遂不慌不忙的,又向大家道:“论理六爷管这个家,可称毫发无私。他虽然事事节省,也是为大局起见,并没有一个钱入他的私囊。就这两个折子的存款看去,足证我这话并不是偏袒他。他今天交出这个来,我本不应当接收。只因内中有一种难处,我方才说的运动开复,兴尚书那一关倒容易通过,只有老恩王同我作对。若不把他打点好了,这件事仍旧是做不到,但是打点他非钱不可。现在有田际云替我说话,倒是有点活动口气了。只因他要的价值太大,又不准减去分毫,实在叫我作难。”瑞方才说到这里,瑞锦便插嘴问道:“他到底要多少呢?”瑞方道:“他张口便要了六十万。”瑞锦听到这里,一咧嘴一伸舌头,说这还了得,他简直要抄咱们的家啊。瑞方道:“多亏际云再三求减,并将自己的一成,也随着牺牲了。老恩王仍旧是咬定牙关,非五十万不可,少一分一厘,也不必再来费话。我的意思,想凑四十万现款,托际云拿进去,一冲一撞,老恩王本是爱财如命,他看见这多现款,占八成可以通过。你们大家想,我这法子可好吗?”此时瑞绵同瑞琦叔侄两个,本希望瑞方把这家接过来,交给他们管。再不然瑞方自己管,他们也可以想法子弄钱,决不至照在瑞锦手中,滴水不漏,没有一点活动的余地。却没料落叶归根,瑞方说出这么一套话来。叔侄两人,不觉大失所望。瑞绵先拦道:“算了吧,还得出这么多钱去运动。有这四十万,够我们弟兄怎样乐的。与其给老恩王,莫若给兄弟我。我有了这四十万,一定能叫哥哥事事如意,比做官还舒服得多呢!”瑞琦也在一旁赞成,说五叔说的果然一点也不错,你老人家就照这样办吧。瑞方冷笑道:“你叔侄两个到底安着什么心?方才听说我要出外做官,便一力赞成;如今听说要拿钱了,又一齐反对。你们到底有准宗旨没有呢?”这时瑞锦已经气得乱颤,便脱口说道:“哥哥你要明白,兄弟也并不是看财奴,要是吃喝嫖赌吸大烟,胡乱糟钱,我一个也舍不得;如果为运动官,能开复原职,不要说四十万,便是一百八十万,兄弟决不心疼,你自管去办。如果现钱不够,可以拿股票去押。多了不成,押十万八万,还能做得到。”瑞方万想不到,六爷居然能说出这样话来。不觉欢喜得手舞足蹈,说到底还是老六,能知大体!将来哥哥如果放了外任,一定带你出门,总账房一席,非你莫属。你也不必在这里同他们啰唣了,赶紧替我收拾行李去吧。

瑞锦得了令,喜滋滋地领着太太回他自己屋中去了。二太太也有了希望,知道早晚定能随瑞方到外省去享福,便也不争长论短,慢慢地立起身来,向瑞方笑道:“咱们既有信出外,所有随身应用的东西,还是散堆破垛一团糟,我更得早一点收拾去了。这个会议,不是也完了吗?我要告辞了。”说罢便也回自己住房去。

此时过厅里面,除瑞方之外,只剩了瑞绵同太太少爷,还有小厮柱儿、马儿。瑞方见六爷、六太太同二太太全走了,只把这三个人木在厅中,面子上也不能不敷衍几句。因笑向瑞绵道:“老五,你也不用生气。常言说:有行者就有守者。将来我同老六到外边去,这看家的责任,便要完全托付于你。你要知道,这个责任较在外边尤其重大。你总要规规矩矩,帮着你嫂子过这份日子。至于你侄儿荒嬉无度,你更要随时管教他。”瑞方的话尚未说完,瑞绵早跳起来,说:“哥哥,你不用拿这冠冕堂皇的话来扣我。咱们打开壁子说亮话,你叫我当这家,你可把银钱全花光了,一个钱也不留,难道这一家大大小小上上下下,全喝西北风?这个家我不能当,你再另请高明吧。”瑞方笑道:“老五,你何必这样性急。我既然叫你当家,就有相当的办法,万不能叫你为难。”瑞绵忙追问是什么办法,瑞方道:“我所用的,不过是这两笔存款。再若不够,也只能搭一点股票。至于房子田地,那些个不动产,我是一处也不能让人。你算一算:咱们在北京的房产,就有三四十处,每处平均租二十块钱,一个月便有七八百元了;再加上河南的地租,每年还有上万银子。这两笔款,够你怎样过的,还至于叫合家老小喝西北风吗?”瑞绵被这一说,倒有点满意了。

瑞琦又站起来,突然问道:“父亲,你把家完全交给五叔,我花钱向谁要去?”瑞方发急道:“你爷儿两个,怎么啰唣不完了?每年这许多进款,难道没有你花的吗?你用多少,向五叔要就好了。”瑞绵忙摆手道:“不成不成,我如何供给得起?他在小班子里摆一台酒,便要花一千多。高了兴,一赏人便是三百五百。你给我这几个钱,还不够他一晚上花的呢!你把这个宝贝兑给我,不是活要命吗?”瑞琦也说得好:“父亲你听见了没有?五叔是只要银子,不要人。这样吧,索性我随你老人家到四川去。好在那一班革命党,全同我有交情。你要带我去,保管一切事全好办得多,也省得在家里手背朝下,向叔叔要钱花。你想这主意好不好?”瑞方一听更急了,说:“你是存心同我过不去呀!你随我出去,打算安心闯祸,好害死我,是这个主意不是?我豁出官不做,也不带你出门。你要怕没钱花,我兑给你两笔利息,每月有二三百块,还不够你用的吗?再不够,家里的东西,你随便出卖,就把书画字帖留着一件也不许动,其余你想出脱什么,自请随便。”瑞琦得了这句话,他也不再争了。心里说好好,等你走后,我先卖书画字帖——大概除去这个,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了。瑞方见他叔侄二人不再争论,便说你们去吧,我也要办正事去了。说罢便出了过庭,去寻瑞锦。弟兄二人,在密室中又商议了一回。然后由瑞锦拿着存折股票,到外边走了一遭,居然开了四十万元的一张支票,回家来双手奉与瑞方,说:“这一来,咱家可要算席卷一空了。哥哥拿这钱去,您自己得加细斟酌,如果没有把握,还是不办的好,为什么白白便宜人家呢?”瑞方接过来笑道:“老六,你只管放心。哥哥又不害精神病,为什么要白给人家钱?错非今日交钱,明日见上谕,我决然不能撒手的。”瑞锦道:“但愿如此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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