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民初历史演义

作者:董郁青

李天洪以现任总兵,十三镇统制,只因得罪了祥呈、张豹,天外飞来的横逆,竟将两层功名一气革掉,他心中怎能不难过!章、荀、姜三人,平日受过他的提拔,更兼志同道合,彼此有连带关系,自然不能袖手不管。荀、姜两人,恨不立时纠合十三镇的军人,发起革命。是章兴文老成稳健,说:“这万万使不得:第一省城驻的军队,不仅止第十三镇,我们闹起事来,别的军队四方围攻,我们一镇人,如何能抵敌得住?再说本镇的军官,是否与我们志同道合,这更没有一点把握,我们不预先将他们运动好了,倘然临时他们倒戈相向,岂不吃了大苦?在我们三人,纵然牺牲了性命,也算不得什么;军门在湖北,数载的德望勋名,岂不付之流水。所以这事必须格外慎重。”天洪点头赞叹,说章兄果然虑得周到。但是眼前我是降调的人了,究竟持什么态度才适宜,这倒是一个重要问题。你们三位,还得替我筹划一下才好。荀文想了想,说如今与其受小人的气,倒莫如直截了当辞职的好。姜赞文道:“真得辞职,省得受这闲气。”章兴文一声不响,只是摇头。天洪道:“我也想辞职不干,章兄以为如何?”兴文道:“这事是两种说法:假如军门无志仕宦,要归隐田园,自然是辞职好;要如果抱有别的志向,这职是万万辞不得的。”天洪道:“要按眼前这种暗无天日,满清朝廷,这样昏聩糊涂,做官还有什么意思?不过本镇受庄中堂知遇之恩,时时刻刻,总想着救民水火,轰轰烈烈地做一番事业,才不辜负他老人家,也不枉人生一世。倘然真要辞职归隐,今生今世便不免与草木同腐,还能有出头之望吗?章兄你想,我这话是不是呢?”兴文点头道:“军门怀抱这大志愿,辞职的话,是万万不能再提了。我们如果辞职,岂不是正坠他们的计中?但是不辞职,也得有一种应付的方法:第一得保住第十三镇的兵权,千万莫落在他人手中;第二得使祥呈、张豹对于军门不再疑心防备,然后我们腾出工夫来,也好预备一切。最好是如此如此。”他附在天洪耳旁,授以秘计,说这样暂时虽屈尊了军门,但是大丈夫能屈能伸,将来我们总有吐气扬眉的日子。天洪道:“这也没有什么屈尊我的,属员对上司,还不是应当这样吗?只有款项的事,我一时恐怕凑不出这许多。”兴文道:“不吃紧,卑弁三人,能替军门代凑一半,明天便可以缴上来。”天洪听了大喜道:“如此好极!但是叫你三位破钞,我心里总觉不安。”三人齐说这算得什么,但盼将来大事业做成,军门莫忘了同舟共患之人,我们就有得希望了。天洪道:“那是自然。将来本镇如有寸进,也必与三兄共之。”说罢他们告辞去了。天洪忙换上武装战裙,挎上刀,拿了沐恩的手本,亲至督中协衙门谒见张豹。

此时张豹正在家中同庄夫人高谈阔论,述说李天洪怎样被朝旨降调,如今又算是咱们的属员了,早晚必须在他身上,出一出平时的怨气。庄夫人道:“你这人气量太小了,如今既有朝廷替咱们出了气,何必又在他身上吹毛求疵?常言说:人急造反,狗急跳墙。你不要小看了天洪,人家那治军恩威并用,比你高明得多。你要一定给他难看,他手下的人要出来对付你,你可是防不胜防。依我的主意,你此后对于他,面子上倒得要格外讨好,不可露出一点痕迹来,这是最要紧的。你不要拿我的话当耳旁风!”张豹恭恭敬敬的,正在听夫人教训,忽见家人冯升,拿上一个手本来,回说十三镇李大人禀见。庄夫人将手本接过来看,见上面只写着“沐恩李天洪”五个小字,便对张豹笑道:“我说什么来着?你从前做镇统,他当标统时候,全没有下过沐恩两个字,不过称一声标下罢了。如今他倒这样谦恭,虽说是旨意将他吓坏,到底心里是存有芥蒂了。你快快出去,好好地敷衍一场,不要摆你那上司的臭架子吧。”张豹诺诺连声,吩咐冯升快请李大人在书房坐,我这就出去会他。说罢换上宫衣,随着就出来会客。见了面,天洪忙跪下给他叩喜。张豹一面搀扶,一面也跪下赔礼。起来拉了天洪的手,说老弟这样客气,更叫愚兄惭愧无地了,有什么可喜可贺的。据我想,不过是老弟抱屈罢了。天洪说:“大人说哪里话,以沐恩的资格知识,本带不起一镇人来,如今降调,倒是格外侥幸了。以后无论何事,全有大人在上面指教,这正是成全沐恩,沐恩只有感激,哪有抱屈的理呢?”张豹道:“老弟快不要这样认真,愚兄自己的事,还忙不过来,哪有工夫再兼带十三镇。以后还是老弟自己做主,愚兄决不过问。”天洪又谦逊了几句,方才告辞而去。这一顶高帽子,戴在张豹头上,倒闹得他不好意思接管十三镇的事了。这就是章兴文的妙用。

第二天又凑了一万块钱,托郭二立拿进去,孝敬了祥呈。又额外送了二立两千。祥呈也觉得怪不好意思的,饶参了人家,反倒送进钱来打点,自己良心总觉着有点对不过。只得将天洪叫上来,当面安慰说:“这全是张军门同你过不去,本部堂无可奈何。俟等早晚有机会,我一定奏请开复。眼前虽然降调,可暂将十三镇改为混成协,你名为协统,其实还是镇统,并且可以不受张豹的节制。俟等过几天,我必替你想法子。”天洪叩谢了,才要告辞。祥呈又对他说:“你且慢着,如今有一样差事得派你去做。再有三五天,督办粤汉川铁路瑞侍郎,就要到省城来了。他是你的老上司,所有打公馆、预备车船的事全委你去办吧。听说你同他感情很好。他当日做湖北巡抚,最不欢喜张豹,所以昨天对张豹说,他不敢应这差事,只好派你辛苦一趟吧。”天洪听了,愕然问道:“请示大帅,那瑞侍郎可是瑞方吗?”祥呈笑道:“不是瑞方,还有哪个呢?我昨天才接到电报,摄政王爷派他以侍郎督办粤汉川铁路。他已经请过训了,大约三两日就到湖北,你就赶紧预备去吧。”

阅小说的看到这里,必然诧异说:前几回书中,瑞方不是在河南彰德府项子城的别墅中躲避北京的风头吗?怎么这时候,又会来到湖北?并且他在河南时,是已经革了职的废员,怎么这时候又成了侍郎,督办铁路呢?诸君不要心急,听在下详细表白一番。

原来瑞方在河南,自从送走了宋耳顺,他便老实不客气,在盟兄家里住着,直住了两个多月。项子城因为同病相怜,对于他倒是特别优待,终日在园子里饮酒赋诗,倒也逍遥自在。瑞方有时候问项子城北京的情形如何?子城总是对他笑,说你还挂心北京做什么?反正是一团糟。这些亲贵当朝,还能办出好事来吗?瑞方见子城不喜谈北京的政局,以后也就不再问了。这一天吃罢饭,子城托着水烟袋,笑吟吟地对瑞方道:“老弟,你很关心北京,愚兄因为没的可谈,所以一向不曾道及只字。如今却要向你恭喜贺喜了。”瑞方听了,愕然不解,忙问道:“四哥,你说这话,我一字也不懂,有什么喜可贺的?劳你这样郑重对我说。”子城道:“你原来还不知道啊!实对你说吧,你那对头法部尚书廷杰,他前三天死了。你的案子,当然也提不到了。这岂不是可喜可贺吗?”瑞方恍然了悟,不觉拍掌道:“活该活该!老天爷真有眼,我看他还有什么本事兴风作浪地害人。”

项子城道:“你是不知道他是为什么死的,你如果知道了,还要加倍地称愿呢!常言说,害人者终归自害。他一生专好拿人家的短,哪知到今日,他自己的短却被人家拿住了。”瑞方忙追问是怎么一回事。子城道:“前二年怡爱仁的案子,你总应当知道啊!”瑞方道:“这事我知道得最详细:本来爱仁之罪,不至革职拿问。总因为他的嘴太刻薄,无是无非地结了温则辉的冤家。千不该,万不该,他不应当拿钱打点路老头子。那路川霖本是著名的顽固老儿,就知道一味地不徇情不纳贿,却不考查一个真是真非,反倒借此沽名钓誉,糊里糊涂,就把老怡的罪,全给查实了。闹得这位先生,饱尝了二年多的铁窗风味,你说冤枉不冤枉呢?”子城道:“原来内中还有这些黑幕,我倒不甚清头,还认着是爱仁罪有应得呢?”瑞方道:“什么罪有应得?要讲近数十年的绥远都统,真要算爱仁是第一个有为之才。不要说旁的,就是包头、归化,所有的荒地,经他招人开垦的,就有几万顷;至于种树掘井,种种善政,也多半是由他发起;至于从中弄几个钱,哪个做大官的,不是如此,又岂止爱仁呢?温则辉参他的原因,是因为一句玩笑话。那一年新正月,都统衙门请吃春酒,温则辉也在座。正在前厅上欢呼畅饮之际,温则辉的姨太太,坐着轿子到都署来拜年。丫鬟将她搀进去,正从厅前经过。爱仁问则辉道:‘怎么今年如嫂夫人也来了?’则辉道:‘因为老妻有病,所以叫小妾出来代庖。’爱仁听了笑道:‘这样,老汉可实行越俎了。哈哈!真乃天造地设的妙对。’说真了,这不过是文人口头轻薄,一句没要紧的玩笑话儿。偏偏左右的人拍马屁,全随着鼓掌大笑起来。这一笑,把老温笑得满面通红,连席没有吃完他就去了。回到他副都统衙中,大骂了一阵,说我今生不报此仇,誓不为人。随将爱仁招垦的事,硬诬为拍卖官地,恶狠狠地参了一折。皇太后特派路川霖查办。在老佛爷意思,本想调剂老路,叫他借着这事,弄几个钱花花就完了。偏偏这位老先生特别认真,同爱仁过不去。爱仁托人过来许了十万银子,老路不但不要,反说爱仁轻蔑了他,赌气上了一道复折,一律实查。在朝廷也转不过弯子来了,只得将爱仁革职拿问,归刑部办理。这就是他从前的历史。四哥你忽然问起他来,难道他同廷杰,又发生了什么关系吗?”子城大笑道:“谁说不是呢!这位老先生,就坏在拿钱运动上了。你方才说的,是他前半截运动路川霖的历史。我如今再说那后半截运动廷杰的历史。”

原来廷杰府中管事的,叫李有才。这李有才当长班多年,确是此中老手。他自从伺候廷杰,很得上人的欢喜,在廷杰府中当了十几年的差。因为他心细胆小,倒也从无一点过失。这一年廷杰得了一个老儿子,太太是四十多岁的人了,自然乳食不足,便喊着要雇奶娘。偏巧这时候李有才也得了一个儿子,他的妻子熊氏,乳食很足。他看出这便宜来了,便回家同熊氏商议,想要毛遂自荐,到廷杰府去当奶娘。熊氏本是一个极精明的妇人,平常日子,不时到廷府去,给太太小姐请安,知道廷家的势派很大,待下人又很宽,便想着要爬上高枝,何况眼前又出了这机会呢。因此有才同她一商量,她便满口应许。只是自己这个儿子,必须另雇一个奶娘照管。好在他家里有钱,倒也不在乎此。熊氏同有才商议,我们不犯上移船就岸,必须叫他求渡觅船。第二天熊氏借着看太太为名,便到廷府来请安。这时候太太正发愁没有奶呢。说是叫了几个奶娘来,不是长得容貌不佳,便是奶的来源不旺,换了七八个,也没有一个合宜的,老哥儿终日啼哭。太太同廷杰,因为是老年得子,格外疼爱,焦急得了不得。正在这时候,熊氏来了,太太便将这情由告诉她。熊氏道:“太太为什么不早说?却叫哥儿受这委屈呢!我这里有的是现成奶,来来来!快请哥儿饱餐一顿吧。”说罢便将小孩子揽在怀中,把乳头放在他口内。说也奇怪,这孩子立刻不哭了,足吃了一遍奶,便安安顿顿地睡着了。太太又是欢喜,又是感激,立刻将廷杰请来,对他说,一定要留熊氏在府中当奶娘。廷杰自然是很愿意了,熊氏却假作出为难的神气来,说:“家里还有三个月的孩子,如何是好呢?”廷杰同太太,也帮着她为了半天难。后来熊氏慨然说道:“我们夫妻俩,平日受老爷太太厚恩,粉身碎骨也报答不过来,如今怎能看着哥儿挨饿呢?这样吧,我从今便在太太府中奶哥儿;家里的小孩子,叫他爹托个人照管着,或是喂糕干,或是喂牛奶。不拘怎么样吧,好在我们穷人家的孩子,粗骨头贱肉,自有吃食,对付着就活得了。我便一心一计地在府里奶哥儿好了。”廷杰夫妻二人,听她这样说,真是喜从天降,不知怎么谢她,心里才过意得去。又应许情愿拿出钱来,替她家雇乳娘,哺养她的亲生的儿子;又应许叫这老哥儿认她作义母,每月还给她十两银子薪工;三节犒赏,四季衣服,全是特别从丰。从此熊氏便在廷家做了乳娘。

这个妇人非同小可。她来的意思,并非希图每月的十两银子,同衣服赏赐等。她的眼光,早已看准了廷杰是法部尚书,全国的重要案情,俱都归他经管。她想借此门路,拉拢买卖,走跳官司,决是一笔好生意。便暗中派丈夫李有才,在外边兜揽。果然有许多想运动人情的,全不得其门而入,如今有廷宅的奶公奶母,能向堂官说话,谁不争先恐后求她说情?这熊氏倒也办理得好,一概现钱交易,不赊不欠。她本是廷宅的红人,更兼廷杰是个色厉内荏的东西,不要看外面假充清官,其实骨子里也是爱财如命。熊氏便乘虚而入,无论多重要的人情,她在奶哥儿时候,便低言悄语,同廷杰将价钱讲好。一切贿赂,也全由她一人传达,神不知鬼不觉,就把事情办了。一年到头,她也不知经手多少案子。听说这一二年,她足足嫌了有十几万,兀自于心不足,还是一个劲地拉拢。这妇人心计既工,手段又辣,人家送了她一个绰号,叫母老虎,又叫赛人熊。廷杰对于她,真是言听计从,恃之如左右手。

这一回也是他们罪恶贯盈,对于三年没人问的怡爱仁,忽然要想生财。本来这个案子,从来没人敢问,罪定轻了,恐怕有人说话;罪定重了,又犯不上结这个冤家。那熊氏忽然想到这案,便亲自去兜揽。本来怡家有的是钱,正愁没有门路。如今有人应许,能向廷尚书运动人情,这真是求之不得,张口便应许了五万,这还是轻减罪名,要如果能抖手开释,宣布无罪,十万银子,全可以出得到。熊氏一听,这真乃财神临门,便同廷杰去商议。廷杰很踌躇的,说他这案子,不同寻常,这是当年经路中堂奏明在案的。历任堂官,都知这件事很不好办,所以明知是一块肥肉,却没人敢伸嘴。怎么如今你竟想到这上来了?熊氏笑道:“老爷所虑的,我何尝不知道。但是今昔不同,现在路中堂已经死了,谁还肯做这对头?再说怡大人的门路很多,听说他家要预备托内扇的人情。早晚张总管在皇太后驾前求一求情,太后面谕摄政王爷叫开释他,王爷敢不遵旨吗?到那时候,老爷岂不白落一个空,钱叫人家使了,面子也叫人家做了,我们这法部堂官,做得够多无味呀?何如趁此时,老爷答应下来,到部里去,便说提前结案。也不用当时就放他,只轻轻地定一个半年监禁的罪名,三万银子稳稳到手,那怡家还感恩不尽,这岂不是名利双收吗?”几句话说活了廷杰的心,便暗暗地答应起来。只等熊氏将银子送过来,他便如法办理。

果然过了没两天,熊氏送过一张支票来,是华俄道胜银行的,整整三万两。廷杰将支票照过了,然后到部里,同左右侍郎商议,说:“咱们这法部,自改换名目以来,原应当振奋刷新,哪知改了一年,部里积压的案子,仍然不少,就以怡古这一案说吧,原是两年前的陈案,经过四五任堂官,始终不定罪名。将人家收在狱里,死不死活不活,这倒算怎么一场事。依兄弟的主张,今天晚夜,咱们三位辛苦一番,把他提出来,细细地推问推问。要是可以定案,咱们索性将他办结了,也省得长久拖累着。不知你二位意下如何?”左侍郎熙玉,右侍郎张仁普,全都极口赞成,说老前辈果然想得周到,晚生们情愿奉陪。廷杰见他二人应了,当日也不曾回宅,等到掌灯以后,便下了一道手谕,要提怡古的案子,三堂会审,叫房班即刻预备。房班吏役一见这手谕,全都非常惊诧。彼此暗暗议论,说这三年内陈案,怎么这时候忽然想起提议,真奇怪了!许是摄政王有什么交派吧?立刻传知狱卒,赶紧预备提怡大人待讯。

原来怡爱仁虽然押在狱中,却是分毫的罪也不曾受着:在狱中特特替他糊裱了一间静室;屋中一切陈设,非常讲究,也是铁床幄幔写字台,各种书画字帖,堆满了一屋子;因为怡爱仁是旗人中的名士,写作俱佳,所以坐在狱中,仍以读书写字作为消遣;另外有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苍头,在狱中伺候他,虽然是坐狱,直比做官还舒服得多。他家中的人,天天必进狱来问候,所有打点廷杰的情形,他早已就知道了,料着三五日内,一定要提案复讯。不过那时候北京城中,还没有请律师出庭的规矩,无论是什么案子,也得自己挺身出来作答。怡爱仁的口才,本来很好,他知道要提讯,又心中预备了一番。及到得堂上,真是口若悬河,三个堂官,始终没有问住他。他所讲的,真乃条条有理,样样可证,俱是为国为民,并非自私自利。后来算是认了一件不是,是开垦之时,因为是自己分内事,不曾入奏朝廷,总要算一种疏忽之罪。廷杰借着这一点不是,便判了半年监禁的罪名,立时交管狱官执行,然后退堂回宅去了。侍郎在暗中窃窃私议,说这事奇怪极了,怎么两三年的陈案,这时候忽然翻起供来?廷尚书也不详细拷问,犯官说什么,他也随着说什么,糊里糊涂,便定了这轻微罪名。看起来此中定有情弊。在熙玉因为旗人的关系,还有点袒护廷杰,说廷尚书为人清正,绝不会有旁的缘故,或者因为清理积案,早早判结,也省得长久拖累。张仁普只哼了一声,心里却很不以然。他回至宅中,便设法要侦察内中的黑幕。

也是活该廷杰倒霉,仁普的长班柳升,同怡爱仁家的管家杨顺,是拜盟的兄弟。柳升听主人说要侦察怡家的案子,他便身告奋勇,说老爷自请万安,这件事家人出去,一定能探得确实消息,不出三天,便有报告。但求老爷赏我三天的假,腾出工夫来,好去寻人探问。仁普大喜,说好极了,你如果能办到,我必有重赏。柳升高兴去了,当日晚间,给杨顺去了一封信,约他次日在天乐园听戏,致美斋晚餐,早饭后在第一楼茶社会面。第二天柳升匆匆吃过早饭,便到第一楼等候。哪知道杨顺倒比他先到了,正在三层楼上,一个人自斟自饮呢。一见柳升,便高声招呼道:“老三,这里坐。”柳升跑过去,彼此对请了安说:“难得二哥来得这般早,倒走在我前头了。”杨顺笑道:“愚兄怎能比你,你是走运的人,终日公忙。我们一个清闲身子,哪时叫便哪时到,早来一刻算得什么。”柳升一面替他斟茶,一面笑着回答,说:“二哥怎么也拿小弟开胃?你是家成业就的人,用不着再像小弟给人当牛马了。我倒愿意不忙呢,不忙哪里有饭吃啊?”杨顺听他恭维自己,很高兴的,说你慢慢熬着吧,将来总有比愚兄强的时候。二人说说笑笑,喝了两壶茶,柳升候了茶钱,一同步行至天乐园。

这时候梅兰芳、路三宝、孟小冬、赵仙舫、贾洪林、田际云一干人,正在天乐演唱。他们进去时候,正赶上贾洪林的《盗宗卷》;唱过了便是梅兰芳、王惠芳、谢宝林的《樊江关》;《樊江关》下去,是孟小冬、李连仲的《搜救孤》;压胄子是路三宝、田际云、赵仙舫的《双铃计》。这本是三宝的拿手戏,他原轻易不肯唱的,因为老板田际云再三央求叫他唱。他说唱也可以,但是陈杏林死了,没有人能配问官,如果田老板肯去问官,我便贴这出戏。田际云慨然应允,临时靴帽袍套,换上清朝制服,唱了一段昆腔,真是声韵悠扬,婉转动听。杨顺笑道:“没想到田老板居然会唱昆腔,我还认着他只会唱梆子呢。”柳升道:“二哥你跟怡大人在外多年,不常听戏的缘故。其实田老板六场过通头,文武昆乱一脚踢,他前二年还唱过昭关呢!错非这样,怎能够当庙首?如今改了正乐育化会,所以第一任会长,便选了他。他近来不常唱了,今天咱们是赶得凑巧,无意中却听着他的戏,总算耳福不浅。”杨顺道:“他不唱戏,指着什么吃饭呢?”柳升大笑说:“二哥你怎么说起呆话来了?如今这些名角,哪一个专指着唱戏啊?唱戏不过是影身草而已。本事大的,专门拉官纤,替人运动差缺;本事小的,拉拢上几位公子王孙,教他们唱戏,每月也是一百八十两的送束脩钱。较比登台唱戏,不舒服得多吗?”柳升诧异道:“怎么这些王爷崽子,还拜唱戏的做老师吗?”柳升道:“这有什么稀罕的,滔贝勒是杨小楼的门生,侗将军是谭叫天的弟子,这个谁不知道?甚至敬王、贡王,虽说不到师生,同这一群戏子,也全是呼兄唤弟,吃喝不分。说真了,谁有他们的势力大啊!”杨顺哼了一声道:“堂堂亲贵,下偶优伶,朝廷怎能够好啊!”柳升忙向他使眼色,禁止高声。

少时戏散了,二人一同到煤市街致美斋的雅座,寻了一间很背静的屋子,要酒要菜,彼此开怀畅饮。柳升是有意要侦探事,便撒开了劝酒。将杨顺灌得有几分醉意了,然后用话试探,说:“二哥久在怡宅,也不想一个出头的法子吗?怡大人是一位囚禁的犯官,料想今生今世,恐怕没有再做官的希望了。二哥与其在他家苦守,何如出来活动活动?听说瑞四爷有起复的希望了,你如果随他出去,一定较在怡宅强得多。”杨顺叹了一口气道:“贤弟的美意,愚兄很是领情。但我的为人,有一种古怪脾气,是专爱恋旧。怡大人是我十几年的老上司了。比如他还在枝儿上站着,我伺候不伺候,却倒没什么关系;如今他身押牢狱,家里两位少爷又太年轻,我替他们管着这份家私,兢兢业业,敢说丝毫不苟。假如我要走了,另换一个人来,无论是谁,也不能像我这样赤胆忠心。偌大一份家私,三下五除二,就被人算计光了。将来怡大人期满出狱,我怎样对得起他呢?”柳升叹息道:“这个年头,照二哥这样好心的,真是打着灯笼也寻不出来了。不过小弟想,二哥又未免太迂了,他家有的是银子,你多少沾润几个,图一个下半世快活,这也是应当的,算不得昧心,何必那样固执呢?”杨顺微微一笑,说:“好兄弟,不怕你过意。愚兄要是爱财,就是前两天这个机会,三万两万,足可以手到拿来。我是多一个也不肯要的,要放在兄弟你身上,又是一注大财了。”柳升听这话里有话,赶忙进一步问道:“怎么二哥有什么机会,竟自错过去了?何妨说一说,叫小弟也长长见识。”杨顺迟迟顿顿的,说这事很有关系,你听了可千万不要对旁人说。柳升笑道:“二哥太过虑了,小弟向来是守口如瓶,没要紧的话,都能烂在肚子里,何况是有关系呢?二哥你自请万安,将来如果有人知道,唯我是问。”杨顺听他说得这样恳切,便信以为实了,随低声说道:“怡大人的案子,已经判结了,想来你总知道。”柳升道:“这是自然,敝上权限以内的事,还能不知道吗。”杨顺道:“这是愚兄替他办的。那廷尚书的奶娘李大嫂,是我的表侄媳妇,时常到我家串门子。我知道她是廷宅的红人,说一不二,便将我们家主的冤屈,时常对她说,求她替想法子。她说想法子不难,只是得花钱运动。我问她用多少钱?她张口便要了十万。我同太太少爷一商议,他们说只要立时宣告无罪,十万也肯花。我说这个数目未免太多。后来往返磋商,落到八万银子,宣告无罪。如能减轻罪名,判一年监禁,是四万,半年是五万。直商议了三个月,廷尚书才应允了。五万银子也是我过的。那李大嫂真狠,她连一个钱板也不曾谢成我,自己吞了两万。贤弟你想一想,愚兄如果爱钱,乘这机会,向太太少爷多敲个三万两万的,还不是探囊取物吗?连这种钱我全不肯要,焉能无缘无故地算计人家的家私呢?”柳升道:“二哥这样忠肝义胆,在如今世界上,实在不可多得。就是小弟听了,以后也要学一学正道,不能只认银子不认人了。”说罢又连连敬了杨顺几盅酒。他本来就有些醉意,又紧喝了几盅,益发醉得不省人事。柳升算还了饭账,特地叫了辆马车,亲自将杨顺送回家去。然后回至张宅交差,将杨顺的话,一字不遗,全对张仁普说了。仁普点点头,说我知道啦。账房领十两银子,作为犒赏你吧。

张仁普将柳升打发走了,自己心中盘算:好一个廷杰,你平日张口是清官,闭口是廉吏,哪知暗地里却伸手要钱!饶你发了财,还要叫我们陪审,将来事情闹穿了,连我们左右侍郎,也脱不了干净。我必须想法子,预先占住脚步,别等叫御史知道了,一齐参下来,那才冤枉呢。但是这事我又不能自行检举,还是得借刀杀人。如今的御史队中,同我最靠近的便是掌云南道李国华。他是我的门生,当年会进士,是我做房官荐的,我只需寻他去,如此这般,不愁不能将廷杰参倒。张仁普想好了主意,当日晚间便去访李国华。国华见是老师来了,忙让至卧室密谈。仁普将来意对国华说知,国华道:“老师对于这件事,可探听得确吗?”仁普道:“怎么不确?不确我能叫你办吗?”国华道:“既然这样,索性连奏折也由老师拟好,门生只具名上奏好了。”仁普的手笔,本来又快又好,听国华这样说,他便老实不客气,伏在桌上,一点多钟工夫,便将奏稿拟妥,交给国华看,说你瞧有不妥地方,自管动笔删改。这是上达天听,不比寻常,总是斟酌尽善才好。国华道:“老师太客气了。你老的大作,游夏之徒,怎能易一词。”仁普大笑,说:“老弟这才叫客气呢。我们公事是公事,前途很有关系。多加一番斟酌,总没有不是。”国华道:“实在是千妥万妥,没有可斟酌地方。回来门生自己缮写,也不假手他人,省得走漏了风声。”仁普道:“这样更好了。只是老弟辛苦,在愚兄的心里,总觉着不安。”国华道:“这有什么辛苦的,总比当日写大卷容易得多了。”师生又谈了一会儿,仁普这才告辞回宅。国华果然连夜将奏折缮出,次日早晨,他便呈递上去。

摄政王披阅各路奏本,忽看见“掌云南道监察御史臣李国华,奏为司法大臣受贿徇情,轻翻重案,查有实据,请予严惩事”。摄政王看了这几句折由,不觉心里一动,便详详细细地往下看。及至阅完了,不觉勃然大怒,说这还了得,廷杰身为法部尚书,乃全国最高的司法官,竟敢私受重贿,将先朝未结的重案,擅自推翻,真乃利令智昏,胆大已极。若不从重地办他一下,以后何以整肃群僚?摄政王想到这里,才要批交内阁派员查办,继而一想,不大妥当,一者廷杰是自己拔擢的人,如今做出这样的事来,总算自己无知人之明,传扬出去,面子上很不好看;二者廷杰是个旗员,如果办重了,既伤旗人的感情,且使汉人益发称愿。也罢,我先将他叫来,当面训斥一番。他如果自己认错,我便替他设法掩饰过去,也就完了。主意打定,立刻派近侍太监王洪,速传法部尚书廷杰,当面问话。

王洪去了不大工夫,已将廷杰传到。摄政王传谕,叫他上来。廷杰也摸不着头脑,倒是什么事,只得上来请过安,侍立在一旁。摄政将脸一沉,向廷杰道:“你干的好事。”只说这一句,已将廷杰吓得手足无措,连忙跪下碰头,说王爷有什么训谕,自请明说,奴才决不敢做错事。摄政王冷笑了一声,便将李国华的折子扔在地上,说你自己看一看,这事做得也算不错吗?廷杰颤巍巍地,从地上将折子拾起,跪着阅看。才看了两三行,心里禁不住地跳起来,暗想这事李国华怎会调查得这样清楚呢?看到后半,连某人托情,某人过付,全合盘托出来。这一惊,真非同小可。他心里盘算,此事如果承认了,摄政王正在恼怒之时,不但功名不能保全,只怕连生命全有些危险。我莫如咬定牙关,只说没有这回事,料想王爷也无可奈何。他打定主意,连忙向上磕头,回奏道:“王爷明鉴。奴才官居极品,世受国恩,似这样贪赃枉法的事,如何敢做?并且他折上所说的李有才、李熊氏、杨顺等,奴才并不认识其人。似这样血口喷人,真是出乎情理之外,王爷怎能够信以为真呢?”摄政王听他推脱得这样干净,便问道:“既然这样,那怡古的罪名,你到底定了没有呢?”廷杰道:“罪名确是定了。”摄政王道:“怎样定的?”廷杰迟顿了片时回道:“奴才因为他办理开垦时,不曾奏明在案,总算矫命专擅,因此定了他半年监禁。”摄政王点点头,说:“你定的罪轻罪重,我也不管。但是我要问你,怡古的案子,当年是奉先帝旨意留刑部的,你可知道吗?”廷杰被这迎头一棒,吓得战战兢兢地回道:“奴……才知……道。”摄政王一拍桌子喝道:“我把你这大胆的老贼,你既知道是奉旨的钦犯,为什么不先奏明了,你就擅自定罪?难道说怡古专擅,应当监禁,似你这样专擅,就可以无罪吗?由这上看起来,怎能说没有情弊?你还敢在我面前撒谎调皮,希图卸罪!似你这样丧尽天良的东西,若不从重惩办,何以整肃群僚?你先滚下去听旨吧!也不用在我眼前胡缠了!”

廷杰见摄政王动了这大气,早吓得软瘫在地上,哪里还走得动。他本来生得肥而多肉,连急带吓,立时上了痰火。左右太监,将他架出去。幸亏总管王洪同他有交情,立刻派了一人肩舆,将他抬出宫去。送回宅中,赶忙请太医诊治,已经是来不及了。据太医说,风已入脏,这叫作真中,从来没有能活的。要是类中风,还可以设法救治。真中类中,有什么分别呢?真中是伸开十指,类中是握着两拳,所以说“伸两手立刻走,握双拳等十年”,这是一点也不会错的。如今廷杰伸着两只手,拳不回来,当然是无法救治了。哪知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正在这时候,有一位旗御史多寿,又严严参了一折。他这折子不但弹劾廷杰,连李有才、李熊氏,甚至平日同廷杰常往来的伶人田际云,开番菜馆的牛伯岷,开报馆的何益三,一同全奏下来了。本来摄政王正在怒气蓬勃之时,见了这个折子,益发火上浇油,将原折批交步军统领衙门拿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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