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腔

作者:李洱

阿庆最终还是没能爬上去,只好一瘸一拐在前面带路。走到白云桥的时候,有一个人迎面走了过来。小姐,请你猜猜他是谁。不,不是宗布。我到大荒山的时候,宗布已经走了。你不是一直想知道白圣韬的事情吗?他就是。我记得很清楚,当时他手里拿着一只马辔头,像是在寻找丢失的马匹。可这会儿,阿庆一瘸一拐的样子吸引了他。看他站在那里,阿庆就向我介绍说,这就是白医生,望闻问切,样样在行。我和他握了握手,对他说,谢谢你来白陂。他说,这都是他应该做的。我又说,看见了吧,阿庆的腿擦破了,手头又没有药,你给治一下吧。白医生说,这好办。说着他就跑到马屁股后面,用马辔头挑起一块马粪,说,马粪就可以治。

OK,马粪,价廉物美。我问这么好的偏方是从哪里找到的,他说是从《圣经》上看的。我就问他是不是基督徒,他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说,他以前在教会医院工作。当他拿着热烘烘的马粪走向阿庆的时候,阿庆的酒意就全消了。阿庆喊,这不是屎吗,怎么能当药呢。白圣韬说,当然是药,打假英雄王海来了,也不敢说这不是药。可阿庆还是捂着鼻子连连后退。我虽然知道马粪是外敷用的,但还是故意对阿庆说:忠言逆耳利于行,良药苦口利于病,你就把它吃了吧。阿庆呢,还是往我身后躲,好像那是一颗定时炸弹。我又说,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病好了,好继续革命呀。白医生这时候才说,(马粪)不是吃的,是用来外敷的。当着我的面,阿庆只好乖乖地将起裤腿。白医生就把马粪抹到了阿庆的腿梁上。他抹得可真细心,就像给果树涂石灰浆似的。

涂了马粪,我们继续往希望(枋口)小学走。那是我以前战斗、生活和学习的地方,所以我心情很激动。阿庆说,他现在臭烘烘的,去见葛任好像有点不合适。我没有搭理他。我问白圣韬,医生同志,这段时间你和病人接触较多,他现在的精神状况怎么样?是的,我没说葛任的名字,我说的是病人。白圣韬说,你说的是不是〇号?我说是啊,还问他是怎么知道的。他说是听赵将军说的。他说,这个称呼很怪,他一下子就记住了。我命令他不要再给别人讲。他说,作为一名教会医生,除了给人看病,他对尘世间的一切都不关心。当我再次问起葛任的病况时,他就先阿门了一声,然后才说〇号患的是肺痨,需要静养。我问,〇号到底还能撑多久。他又来了一声阿门,然后说,上帝可能随时把他召去。我说,像什么盘尼西林呀,反正该用什么药尽管用,经费问题无须多虑。他说,将军一开口,我就知道将军是个行家,内行领导内行,事半功倍啊。小姐,我看出来了,他说的是心里话。没办法,水平搁在那儿,谁也不能不服啊。他还劝我,见到了〇号,一定要劝他按时服药。

说着说着,我们就到了校门口。小姐,别看我已经上了年纪,可回忆起当时见面的情形,我还是历历在目。当时,葛任一见到我,就和我拥抱到了一起,还说让我为他受苦了,唉,真是折杀我也。说实话,他搞得我有点下不来台。我只好对他说,我是看了《逸经》上发表的诗,知道他还活着,特意来拜访他的。他很敏感,我话音没落,他就赶紧解释,这事与《逸经》没有关系,希望我不要去找徐玉升的麻烦。我笑了一下,说,不会的,总理(孙中山)在世时说过,天下为公嘛。OK,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请放心,我不会跟徐玉升过不去的。他似乎还是不放心,就说徐玉升也一定认为他死了。他说,那首诗是二里岗战斗之前寄出的。当时,他收到了徐玉升的一封信,问他的自传是否写完了。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没能安下心来写作,只好将自己的一首短诗修改后,寄给徐玉升充数。唉,想起这事,我心里就不是滋味。小姐啊小姐,你瞧瞧,这都算什么事啊,他发表的是诗,可我却不得不要他的命,折杀我也。

他说,写(修改)诗的时候,他倒是非常想找个机会,再来一趟大荒山,再看一看白云河,再找一找自己在此丢失的女儿。如果他没被发现,他就在胡安当年出资建造的小学里住下来,将自己的书稿从头再写一遍,也算是实现小时候的一个愿望,当个文人!OK,你别笑,他就是这么说的,当个文人。他说,他没有想到,信发出没多久,他就去了二里岗。因为寡不敌众,他们被打散了。他虽然受了伤,可还是活着逃了出来。再后来,他就来到了白陂,隐姓埋名住了下来,幸亏原来的人都死光了,没有人能认出他,所以他总算过了几天安稳日子。说到这里,他着重向我强调,徐玉升一定跟别人一样,以为他死了,是个民族英雄,不然不会将那首诗发表出来的。为了证明自己所说属实,他还特意说明,白陂市(镇)现在还没有邮局,他想寄也没法寄啊。因为急于表白,他免不了有点画蛇添足。后来,我还真的派人做了一番调查研究。嗐,西官庄就有个邮局,是国际红十字会建的。不过,那时候葛任已经死了,我无法和他当面对质了。我还记得,西官庄邮局里的工作人员是个瘸子。据他自己说,是被狗咬瘸的。我的部下好样的,对工作极端负责任,为了杜绝漏洞,为了安定团结,当然也为了把屁股擦干净,他把那个瘸子给宰了。什么,那部下叫什么名字?唉,毕竟上岁数了,到了嘴边我又想不起来了。

可我跟葛任说话的时候,葛任却咬定是他来大荒山之前寄出的。我看他都有点急了,并且连连咳嗽,就拍着胸脯向他保证,OK,不管徐玉升知不知道你还健在,我都不会拿徐先生开刀。小姐,作为法学家,我这个人说话向来一诺千金。后来,我真的放了徐玉升一马。当然,后来他还是被弄死了,胸前中了九弹。不过,那可不是我干的,不关我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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