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腔

作者:李洱

比较一下阿庆和范老的自述,我们就会发现:好多时候,同一件事用阿庆的嘴巴说出来是一个样,用范老的嘴巴说出来是另一个样。比如,阿庆说他和范是在枋口小学门口见的面,当时他让手下抬着专门为葛任赶制的轿子往枋口小学走,准备将葛任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快走到小学门口的时候,突然看见那里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惊天地,泣鬼神,俺(阿庆)的脑袋一下大了一圈。俺立马想到,范继槐已经来了,葛任已经走不掉了。”而范老却说,他是在尚庄见的阿庆,并且是“阿庆自己摸上了门”。

受阅读惯性的支配,我和许多人一样,常常会有这样一个幻觉:一个被重复讲述的故事,在它最后一遍被讲述的时候,往往更接近真实。也就是说,在听到范老录音的时候,我常常觉得阿庆的话是假的,而范老的话却包含着更多的真实成分。一位精神病学专家告诉我,这说明我在潜意识之中是个“人性进化论者”,即相信随着时间流逝,人性会越来越可靠。

其实,“真实”是一个虚幻的概念。如果用范老提到的洋葱来打比方,那么“真实”就像是洋葱的核。一层层剥下去,你什么也找不到。既然拿洋葱打了比方,我就顺便多说一句,范老所说的阿庆吃洋葱一事是值得怀疑的,因为白陂种植洋葱始于1968年。

说起来,我对“真实就是虚幻”的认识,还是来自与白凌小姐的交谈。我曾对白凌说:“只要你能让范老说出葛任之死的真实内幕,我是不会亏待你的。”白凌立即抢白道:“舌头长在他嘴里,我哪里知道他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还说,恐怕连范老也搞不清自己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他为了证明自己牙口好,在火车上吃了十几袋冰块。他的牙口真好,吃起来嘎巴响,但那是假牙。你总不能说假牙不是牙。”她振振有词,搞得我哑口无言。她还随口甩出了一句名言:“别蒙我!什么都是假的,只有美元是真的。”正因为此,在谈到报酬的时候,她坚持不要人民币,非要我付给她美元不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录音带)。我故意逗她:“美元也有假的呀,我的曾外公就是制造假美元的高手。”当时,她还不知道我的曾外公就是早已死去的胡安,立即压低嗓门,问我能不能帮她搞一点。她说,学校附近一个银行的验钞机,就像聋子的耳朵,是个摆设而已,好多假钞都验不出来,“有时突然叽叽乱叫,可拿起一看,哇噻,倒是张真的。”我说,那只能说明,那个验钞机也是假的,属于假冒产品。说这话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真实”其实就类似于范老所描述的阿庆的上马动作,你把它从这边扶上马背,它就从那边栽下来。我正这么想的时候,白凌突然一本正经地对我说:“别蒙我,我会找内行鉴定的。”

哦,白凌还真这么干了,是她的男友告诉我的。她的男友,也就是她所说的“内行”,名叫米克·杰格(Mick Jagger),美国人,与滚石乐队的创始人同名。我一直怀疑这不是他的真名。我的这个怀疑得到了证实:为了成为杰格二世,他留起了披肩长发,并通过整容手术使自己的嘴唇变厚。如果你认为猿猴的嘴唇是性感的,你就必须承认杰格二世的嘴唇也是性感的。令人遗憾的是,性感的杰格二世也无法分辨出那些美元的真假。在饭桌上,当杰格二世向我透露是他带着白凌去验钞的时候,白凌有些不好意思了。我对她说,我不会认为这是对我的污辱。在最美好的意义上,我把这种行为看做是对真实的渴望:即便所有的东西都是假的,至:少这种渴望本身还是真的。

我说的是白凌,同时也是我自己:如果没有这种对真实的渴望,我就不会来整理这三份自述,并殚精竭虑地对那些明显的错讹、遗漏、悖谬,做出纠正、补充和梳理。我在迷雾中走得太久了。对那些无法辨明真伪的讲述,我在感到无奈的同时,也渐渐明白了这样一个事实:本书中的每个人的讲述,其实都是历史的回声。还是拿范老提到的洋葱打个比方吧:洋葱的中心虽然是空的,但这并不影响它的味道,那层层包裹起来的葱片,都有着同样的辛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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