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玉山居

作者:严歌苓

开车回去的路上,彩彩吃了闯红灯的罚单。北京在为两年后的奥运会做准备,警察一来劲就拿出奥运会期间将会施行的高标准严要求,所以一天能罚倒小半个城的人。当然她满可以不吃这张罚单,如果她眼前是红绿灯而不是那张得逞的笑脸的话。显然自称仲夏的女人是了解冯焕一切生活规律,一切繁文缛节,一切怪癖诸好的。她被冯焕的对手收买了过去,使一次次的手机短信变得神秘而致命。这个女人本来想把彩彩也拉到冯焕的对头那里去,而彩彩现在只想全身而退,根本不屑于做他们两方任何一方的对头。这么一场大战,越打越丑恶,就是为了一个小小的赌博软件。冯焕点多贵的一桌菜,最终都是一碗小米粥或一碗辣子拌面为宴席作结论。他能穿什么?穿什么都窝在轮椅里。何苦要为赚更多的钱去打呢?也许是她彩彩蠢,彩彩不上进,把这种生意场惊心动魄的无形格斗看成无谓。世界的确是由七分坏的人们推动的。

她把车停在地下车库,开始搬运东西,因为去山区得开另一辆车,她先把东西搬到楼上去。她又提又抱,把大包小包搬到电梯门口,然后再定住电梯,把它们一样样码进去。搬得竟比她预计的要快许多。怎么不让她多搬一会儿?一直这样简简单单地弯腰、伸臂、抓握、提起、直身……该是怎样的松快事,该会让她多快乐。就像在体校和散打队的时候,一旦告阴状的、搬是非的事情发生到她头上,她就朝着沙袋打一千拳,或者做一千个仰卧起坐,或者五百个俯卧撑,这样就把最难堪的对质,最恶心的指责,都躲过去了。她一直是个不太会说话的人,特别是冲突的话。

现在东西搬完了,她必须进入冲突了。她要在冲突中全身而退:冯老板,你们的事太麻烦,把我的是非观都麻烦没了。所以就放我走吧。或者,放不放,由不得您冯总,我得走了,不然惹我的就不只是几个藏在手机短信后面的歹人,连艾滋病、梅毒也要来惹我了。我一身功夫也不能跟梅毒、艾滋病过招交锋。

她进入冯总的办公室时,冯总的办公椅朝着弧形玻璃窗的外面。他正在激烈地跟人布置什么谈判——价钱一分不能涨了,让步已经让到头了……耗她一个礼拜,她一定会主动求上门来。开玩笑,前几年那里的农民一亩地才要一万多块。村里人这辈子见过这么多钱没有?给了那女人,她都点不了数,还得请你帮她点!哈哈哈……

这才是他的日子。他上个礼拜口口声声要彩彩教他做一个“知足有够”的人,过那种人的好日子。那是他自己在欺骗自己。他宁可过这种“苦日子”,一分钱一分钱地打呀、杀呀。

外面的空气很浑,从他的立足点看,街道上人如蝼蚁。

冯焕感觉到彩彩的进来,捺了一下捺钮,椅子转过身,和他一块面对她。他马上看出大大的不妙就在彩彩眼神里。他赶紧结束了通话,抬头看着自己的女保镖。

“去了那么久?”他试探地说。

她看出他刹那间已把事情猜想到最糟的程度。但他绝对猜不到它比“最糟”还糟。全世界最糟糕的事都糟不过艾滋病。

彩彩把他的手机从皮包里拿出来,捺了开机键。又把钱包拿出来,抽出三张现金卡,都是冯焕交给她支付开销的。最后她拿出门禁卡和车钥匙。

冯焕直觉出神入化,马上知道她这回要彻底解甲归田,再别想拦她了。

“什么都不留也得给我留句明白话吧?枪毙人还得宣读罪状呢。”他板着脸说道。一副要死个明白的执著样儿。

“谭仲夏在超市拦住我,告诉了我一些事儿。就这么回事。车钥匙还有一把在刘秘书那儿。”她说。没出息啊没出息,眼泪怎么冒上来了?

冯焕见她眼圈里两颗泪珠,越憋越大,希望又复活了。他现在是个快干渴死的人,两滴泪水也能滋润他。

“她是我过去的女朋友。怎么了?”

彩彩想,哭就哭吧。受骗、受委屈都会让人哭,不对吗?哭不代表她不舍,不代表她对他还存怜爱。

“我没有撒谎啊!你看,她因为对我怀恨在心,才制造麻烦。其实我已经猜到她被人利用了。她知道我的生活细节,被人套出话去,用来骚扰我。说到底,是个很可怜的女人,人家用完了她也不会拿她当回事。”

彩彩认为这段话基本可信,合乎逻辑。最让她听得进的是他说那个什么仲夏“可怜”。世上可怜如仲夏的女人多得是,是她们自己邀请别人作践她们,不拿她们当回事。对此冯老板没办法,她彩彩也没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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