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玉山居

作者:严歌苓

这天晚上十点,各个帐篷在熄灯号音中一刷齐地沉入黑暗,只有连部的灯还亮着。一个声音在门口问温连长在不在。温强赶紧往赤裸的身上披衬衫。他已认出这嗓音了。

李欣站在离帐篷十多步的地方,军服裙短短的,一定是她自己在长短上做了手脚。她一边扇着折扇,一边说她星期天得先走一步,直接去师里搭车进省城,温连长可以把水和土的标本让她带到省矿研院。

温强请她进连部办公室,怕她在外面被蚊子咬。李欣问方便不方便。温强说方便得很,指导员回营房睡觉去了。这句话刚说出口,温强马上在心里骂自己混账:难道指导员不在他们才方便?女军医倒是浑然不觉,快步走进连部办公室的帐篷。发电机在不远处响着,因而帐篷顶上吊着的灯泡细细地哆嗦。温强赶紧打开长桌上的摇头电扇,以嗡嗡作响的风招待女军医。长桌在全连开干部会议时是会议桌,平时供战士们打乒乓球——假如有谁还嫌累不死,还打得动的话。

温强正搬着一把椅子,打算请女军医坐,李欣一欠屁股已经坐在了乒乓球桌上,一只脚搭在另一只脚上,在空中当啷。裙子一坐更短,短得温强无法站到她对面和她谈话。关中汉子哪见过这样两节大腿?露得理所当然。她一边轻轻晃着腿,一边说假如凭关系去矿研院催一催,说不定一星期之内化验结果就出来了。温强抽着烟说不麻烦李军医了,他们会尽快派人把水样送到大军区。李欣说万一碰上吊儿郎当的参谋干事,这事一拖能拖一两个月。就算慢性腹泻,一两个月也能消灭阎王连的一百五十个好汉。她说话不紧不慢,一张孩子脸怎么看怎么跟“军医”不沾边。

“一两个月,我们这一段路基就铺完了,该起帐篷了。”温强说。他尽量把眼睛弄得颇麻木,对美丽的女军医似乎就像对其他三个女兵一样一视同仁。

医疗组到达三连后,每个排抽出一个人,凑出一个接待组。营长的指令。温强心里骂营长“事比婆姨多!”但他明白这就是部队的老一套,感情表达得又大又空,形式越花越好。五个连抽出的五个兵负责伺候医疗组,一清早给他们灌五个暖壶,打洗脸水、漱口水,晚上给他们挑五桶水洗澡,三餐饭给他们端菜盛饭倒茶,睡觉前给他们清查帐子里的蚊子,同时在他们床边点蚊香。温强很快发现五人接待组每一回都换新面孔,向排长们一打听,才知道排长们拿伺候医疗组做战士们的犒赏。光是那五个人天天不干活天天跟女兵泡一块儿?不公道,早、中、晚三班,各个都轮上一班,眼福艳福大家有份。

温强看着五个排长。他以为自己会有很强硬的理由反驳他们,却嘿嘿地笑了,说:“蹿稀还有那劲头?”五个排长说那可不,不然更没劲头了。温强不久又听到反映,说战士们都想轮上八点钟打水那一班。早晨医疗组的医生护士都去吃早饭了,只有李军医睡懒觉。年轻女军医早上的一觉睡得那份香!比首长伙食标准的午餐肉夹芝麻烧饼、绿豆粥就咸鸭蛋还香!李军医是个懒觉虫子,一觉睡到八点半。所以给她把一盆温热的洗脸水和暖壶送到她床边,必须是八点以后,不然水就凉了。水也不能放在帐篷外面,因为风一吹水面就落一层红色粉尘。拿到替李军医打洗脸水、漱口水的战士会在其他四个战士眼巴巴地等待中,把水放在她床下。四个战士会在那个战士从帐篷出来后,一块向他出击,说他进帐篷待了至少有两分钟,问他都看见了什么。这个战士一定会脸红耳赤脖粗地反击,说挂着帐子盖着毯子还严严实实裹着圆点点的花睡衣,能看见什么?!其他四个战士会越发对他下手狠毒,说连圆点点花睡衣都看见了还说没看见!那个被恶毒打闹弄恼了的战士会驴打滚一样满身红色尘土地踢打不休,以证明自己清白。后来五个战士便把这趟“美差”一拆为二:两个人先进去,一个端洗脸水,一个捧漱口水,然后三个人再进去,把四个暖壶放置到四个女兵床边(那三张床上的人都在早餐桌上)。这样有利于相互监督,不往李军医的蚊帐里偷看,偷看也极其有限,只是飞快地瞄上一眼两眼。即使这样,战士们还是把给酣睡的美丽女军医送水当成美差。早晨那一个帐篷里都是她美丽的睡眠,十八九岁的士兵宁愿在那睡眠里待上一会儿,晕然一下——温强是这么想象的。

这时的温强看着李欣,他想,她这样美又这样坦荡无邪地露胳膊露腿,那能怪谁?她还对自己的歌声毫不吝惜,每个战士都可以用耳朵录制下来,用记忆收藏起来,那她能怪谁?小伙子们为她火烧火燎,夜里湿裤头、白天挤青春痘,这不能怪小伙子们。她什么都占全了:美丽、地位,还把歌唱成邓丽君、远波、李谷一,她能怪战士们为她上火吗?

温强嘴上很领李医生的情,请她一定放心,他们自有办法把水质的问题尽快检验出来。李欣说她已经跟师部要了车,车会到营部来接她。她说水质早一天弄清楚,战士们就早一天恢复健康,不是吗,温连长?温强说只要每个人再节省一点食用水,从营部运水也够坚持到路基落成。

李欣沉默了。

温强让她沉默得浑身难受。他怀疑她看清了他和指导员的意图:对水质问题保密,全连抗渴,凑合饮用从营部拉来的一车水,这样就不会被迫搬迁,拖慢进度。

李欣从乒乓球桌上跳下来,一只脚软了一下,人一歪,自己咯咯地笑起来,说腿都坐麻了。温强看她抬起一条腿,一手扶桌沿,另一只手去给麻了的腿舒筋活血。他问她是哪里人。重庆人。温连长呢?猜猜看。绥德人吧?能听出绥德口音?听不出,不过知道一句话——“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错啦,“是米脂的婆姨关中的汉”!

温强心里想,别看这个女军医唱唱哼哼,傻乎乎得可爱,她挺有心眼,似乎并不是她自己在夸他,而是自古的俗语在夸他。

然后她站直了。好像刚刚看见墙报,快步走过去。一面看一面说:“什么年代了,还批判穿花尼龙袜子哪?”

温强笑笑说:“总得批评点什么吧?”

“这一篇,是讽刺小品,讽刺打牌赢香烟!这也算大事?”

温强在旁边陪着她看墙报。然后她长叹一口气,小孩装出大人的惆怅似的。“这地方待一个月我就疯了。”

“我们老铁待的都是这种地方。鬼都不下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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