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悯大地

作者:范稳

9.梦中之箭

白玛坚赞头人死于自己的梦中,或者说,他被自己的梦扼杀了。

峡谷里的秋风把第一片树叶染黄不久,白玛坚赞头人在峡谷里终于看到了自己梦中的那只鹰。这几天他一会儿浑身发热,一会儿拥着熊皮坐在火塘边还颤抖不已。他感到魔鬼已经扼住了他的咽喉,像捏糌粑一样地在他的脖子处揉来擂去,还用一把无形的利爪在他的咽喉深处抓抓挠挠,让一向剽悍的头人疼得满地打滚。那实际上是阎王派出来的小鬼,正追赶得他无处可逃。这天上午,他刚刚感到好受一些了,人们给他搬来一张躺椅,让他半躺在院子里晒太阳。

离太阳当顶还有半个身影时,仿佛是梦里的情景重现,他看见了一只巨大的鹰,从自己家的宅院上空一掠而过。

头人一下来了精神,立即让人备马。他以出乎人意料的麻利劲儿,跳上了那匹把自己带往死亡之地的坐骑,追寻鹰的踪影而去。白玛坚赞头人沿着峡谷里的山道一路狂追,他看见那鹰冲向了山坡上的一群羊,它一个俯冲,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在天空中划过,一只半大的羊羔便落到了它的爪中。

“嗬!”头人欢呼一声,策马追去。那羊羔也许太重了点,鹰抓住它飞得有些吃力。它在峡谷里忽高忽低地飞翔,有几次差点就让自己的战利品掉下来了,但是鹰并没有放弃,它努力扑打着宽大的翅膀,煽动空气的声响像是天上的一连串小雷。羔羊是鹰的战利品,它不愿放弃;鹰又将是白玛坚赞头人的猎物,他也不想放弃。

他为什么非要去抓那只鹰呢?许多年以后,朗萨家族的人都没有弄明白。

但是死亡却一把抓住了他。在他追出离自家的宅院约十里地时,澜沧江西岸山冈上的一个骑手已经把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他策马从山坡上斜冲下来,赶在了白玛坚赞头人的前面。那时头人的眼睛还死死地盯住天上的鹰,他发现鹰一个侧飞,向峡谷西岸飞去。头人连忙打马往江边冲,但他胯下的坐骑忽然像奔跑到了悬崖边,一声嘶鸣,前腿立在了半空中,险些没把白玛坚赞头人从马背上掀下来。这时,他看到了对岸山道上立马横枪的骑手。

“都吉——”

白玛坚赞头人惊愕地喊了出来,倒不是因为看见了冤家的阴魂,而是惊讶自己在黑暗中能清晰看清峡谷西岸骑手复仇的目光。

那骑手戴着一顶宽边藏式毡帽,帽檐压得很低。他身着藏族武士装,身上刀、枪、箭、护身符、熊皮箭囊等一应俱全。骑手嘴唇紧闭,面色阴沉,与其说他是骑在马上的一个武士,不如说这是挺立在山道上的一尊雕像,满脸世道的沧桑,浑身风雨的痕迹,仿佛已经在寂寞的峡谷里守候了一百年。

白玛坚赞头人压下马头,勒紧了缰绳。冤家路窄,狭路相逢,保持失败者的尊严与骄傲比战胜对手更为重要。头人又恢复了与身俱来的豪情和勇气,他厉声而清晰地说:

“嘿!好汉,把帽子抬起来,让我知道你是谁!”

骑手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想说,慢慢把帽子往上推了推,头人被自己看到的景象惊呆了。那骑手既年轻、英武,又刚毅、果断。紧闭的嘴唇掩盖不了他复仇的怒火,坚挺的鼻梁代表着他的高傲,如炬的目光里尽是面对一个失败者的轻蔑。一个这样年轻的人,不可能有成年男子汉才会拥有的这些不可抗拒的魅力。这种魅力是需要被岁月侵蚀雕刻,被腥风血雨洗刷吹打,被魔鬼数次带到地狱里刀剁火燎,被女人的爱折磨得九死一生,被沧桑演变轧干最后一丝激情。一个成年的康巴男人,才会如此冷酷,如此傲慢,如此勇敢而孤独地面对死亡。

“阿拉西……”白玛坚赞头人轻叹一声,连提缰绳的力气都被对方无与伦比的气概化解。他就像面对一个威武的战神,除了敬佩、屈服、认输外,什么也不能做了。即便对方不射杀他,他已经是失败者了。

白玛坚赞头人眼睁睁地看着阿拉西从熊皮箭囊中抽出一支竹箭来,他还看清了黑色的箭头,这让他的头皮不由得一阵阵发紧,盘在头顶的发辫竟然紧张得飞舞起来,又颓然散落。因为即便连头发也知道,箭头上涂的是一种名为“见血封喉”剧毒植物的汁,这种植物生长在澜沧江下游的热带地方,峡谷里打冤家的人家常常会不惜重金去购买。不要说人,就是一头豹子,只要擦破它身上的一点皮,豹子也跑不出五步远。因此,白玛坚赞满脑袋的黑发最先开始簌簌发抖,然后一根根地站立起来,惊慌失措地争抢逃亡之路。

头人感到喉咙处一阵阵发痒,他明白那里将是中箭的地方。他奇怪为什么自己的一生要用一支箭来了断。但不管怎么说,一生的疑惑与贪欲将在一瞬间得以解脱,他突然产生了强烈的说话欲望,他已经被喉咙里的魔鬼折磨得几天不能说话了,现在他想在自己的仇人面前把最想说的话留给这个纷乱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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