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悯大地

作者:范稳

7.超度

峡谷两岸的战事暂时被贡巴活佛的悲心平息了,云丹寺的一帮专事超度亡灵的喇嘛在寺庙里举行了一场隆重的超荐所有战死者亡灵的法会。他们被称为“开路喇嘛”,负责把死者的亡灵引领到西天净土。因为没有哪一种慈悲大过于超度一个死者的亡灵。喇嘛们认为,人的灵魂不仅在他活着的时候存在,死后依然也存在。尤其是在临终和死亡之时,人的灵魂就像站在悬崖上迷路的孩子。这种时候“开路喇嘛”就像那些睿智的指路人,将亡者的灵魂引领到他们渴望去的地方。

都吉被白玛坚赞头人的马蹄踢倒在地后,他的亡灵就先跑回去给他妻子央金报信,一只乌鸦担任了信使的角色。它拖着凄厉瘆人的叫声,一头栽倒在央金的脚前。那时央金正和西岸的妇孺躲在雪山下的一个山洞里,她们在洞前手摇转经筒,口诵经文,祈请战神护佑自己的男人。央金其实在煨桑的青烟刚刚升起的时候,就看见了这只将带来坏消息的乌鸦。它从男人们正在血战的那个方向歪歪扭扭地飞来,像一只被魔鬼追赶的小黑狗,仿佛不是在天上飞,而是在地上连滚带爬地逃窜。当它跌落下来时,还搅起一阵黑色的尘埃。乌鸦一声惨叫,绝气而亡。央金阿妈发现,香炉里的火忽然莫名地熄灭了,袅袅上升的青烟断了,雪山上的神灵在掩面叹息。央金捶胸顿足,仰面朝天大喊:“佛祖啊,他们杀了都吉啦!我的儿子们哪,你们都在干什么啊?”

阿拉西那时正护着玉丹和几个年纪较大的马脚子往寺庙方向跑。他忽然感到自己就像当胸被人打了一拳,那时他并不知道一只马蹄正重重地踩在父亲的胸口上。当他后来从战场上把父亲的尸体抱回来时,他才知道父亲临死时心有多痛!父亲的胸膛被踩烂了,一颗血红的心半裸露在外面,那心苞里的血已经干涸发黑,许多来不及说出的话,仿佛还凝结在心苞的周围。因为阿拉西发现阿爸的心开裂了,就像一张想开口说话的嘴。

根据贡巴活佛的占卜,所有战死者的亡灵需水葬才可顺利投生转世,给后人带来吉祥。贡巴喇嘛说:“我看见天上的神鹰都飞到对岸去了,众多罪孽深重的肉体已经让它们再也飞不起来了,因为神鹰也被大地上人们的相互残杀弄得迷惑不解啦。既然对岸那边的人要往天上走,我们就从水里去吧。”

在朗朗而低徊婉转的念经声中,都吉的灵魂在喇嘛们头顶上方飘来飘去,人们相信人死后的头四十九天最为关键,他们的灵魂依然活在这个世界上,眷念着自己的亲人,守候在我们的身边,只是人们的肉眼看不到而已。一阵清风吹拂起树叶神秘的响动,山谷幽泉如泣如诉的呜咽,火塘边倏然而至又凄惶飘走的朦胧身影,月光下一团暗影轻微移动的脚步,夜空中星星滴泪的眼睛,湖泊中央荡漾起的宛如亲人脸庞的凄苦皱纹,都可能是逝去的亲人若隐若现的灵魂在向人间显现。

阿拉西有一个堂叔就在云丹寺当喇嘛,阿拉西一家人便暂时借住在这个叫农布喇嘛的僧舍里。一天晚上,人们发现火塘正上方,一股股阴风莫名地从那里升起,将火塘里的火吹得忽东忽西。农布喇嘛解释说,这是都吉心中还没有消退的怒火。又有一天他佩带的康巴藏刀自己从刀鞘中跳了出来,掉在了地上,那刀在地上翻滚着向门边飞去。一个正在念经的喇嘛在飞舞的刀光中看出了是都吉复仇的怒火在驱使这把刀,它就要飞向澜沧江对岸了。喇嘛大喝两声,念了两段咒语,让僧舍的门“砰”一声关上了,在半空中飞行的刀深深地插在了门背后,晃悠悠的像都吉痛苦挣扎的一颗心。屋子里的人都吓得目瞪口呆、大气不敢出,后来还是阿拉西上前去冲着那把刀磕了三个头,说阿爸,你不要再生气了,你的仇我们一定会为你报。那刀才自己掉下来。念经的第九天,都吉平常戴的狐皮帽在晚上无故地冒起了白色蒸汽,仿佛他刚刚走了一整天的山路,回到家才摘下来的帽子。

喇嘛们解释说这是由于都吉的灵魂在四处寻找出路,为了证明这一点,他们让家里人在都吉平常穿的一双藏靴里悄悄放上一层新棉花,然后放在门后门。第二天,人们惊讶地发现,那藏靴里的棉花已被踩得死死的了。

“可怜的都吉,他操劳了一生,死了也不得空闲啊。都吉,好好去吧。放弃你的我执,不要再留恋今世了。不管你多么用力,沙中还是挤不出油来啊!你已经死啦,还是想想你的来世吧。”“开路喇嘛”边念经边劝慰都吉到处飘拂的灵魂。

都吉的灵魂听到了这句话,很不服气地说:我没有死,我只不过被白玛坚赞头人的马蹄踢了一下。一个老赶马人,哪有不被马伤着的事儿呢?牙齿和舌头还时常磕着哩。我还有好多事情没有做完,到拉萨的货还没有办齐,那匹叫噶追的马要产小马驹了,阿拉西要到拉萨去当掌柜了,我们要为他送行,我要请峡谷西岸所有的人家来做客,摆三天的宴席,让年轻人在聚会上唱歌跳舞,从太阳升起月亮落下,跳到太阳落下月亮升起……

但是谁也不听他的。其实都吉自从被白玛坚赞头人的战马踢倒了后,就发现自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头脑清晰,目光敏锐,自由自在,身轻如燕;但他同时又似乎发现人间和他已经没有了某种必然的联系。他当时感觉自己一下就从大地上腾飞了起来,俯瞰着战场上还在用血肉之躯搏杀的人们。他曾经想把白玛坚赞头人从马上掀下来,但是头人的马穿过他的身子就跑了,就像穿过一个影子;他试图去抓住一个门户兵高高举起来的马刀,它就要砍向都吉家的一个马脚子的头了。他明明已经挡住了那门户兵扬刀的胳膊,可是马脚子还是尸首分了家,头颅滚落出去好远。这时,都吉才感到有些不对劲。难道这是一场梦吗?

直到他看见自己家的宅院被烈火吞噬,看见大地开裂,地狱之火喷涌而出,再看见仁钦上师高坐在云团上,念诵着祈请护法神的咒语,看见人们把自己还遗留在一片杜鹃花丛边的身体抬进了寺庙,就像抬走一个破口袋。都吉才终于明白:他已经来到了一个灵魂神秘翱翔的世界。

他成了一个飘拂在半空中的魂灵,比一片羽毛还轻,又比天上一团哀伤的眼泪的雨云还重。开初他并不害怕,也不伤心。他在尸横遍野、一片狼藉的大地上到处忙碌。一会儿引领收尸的人们去寻找自己的亲人,一会儿飘到已成废墟的家园上空,翻拣往昔的辉煌和回忆;马帮队伍里那些受到了惊吓的骡马,躲在荒野里瑟瑟发抖,都吉试图把它们都圈回从前的马厩。他找到了一头名叫“勇纪武”的骡子,它是都吉马帮队伍里打头的骡子,步履稳健,威武健壮,既骄傲又温顺。头骡一般都是马帮里最漂亮的骡子,马脚子们要在它的头上装饰大红的三角形头饰,戴一面明亮的照妖镜,脖子上还要悬挂清脆的铃铛。一支马帮队伍是不是势力雄厚,看看头骡就知道了。“勇纪武”认得去拉萨的路,到哪里该埋锅造饭,哪里又该露宿扎营,哪个地方路不好走,哪个地方该防备野兽,“勇纪武”全知道。要是一路上没有那么多的土匪,“勇纪武”都可以带一队骡马自己走到拉萨。人们都说,它是一头具备神性的骡子。地上的人们看不见都吉的灵魂,“勇纪武”却一眼就认出来了,当都吉挠它的脖子时,“勇纪武”扑闪着一双大眼睛,泪水涟涟。

都吉对“勇纪武”说:坚强些,好伙伴。我们还要去拉萨哩,我们要把所有走失的骡马都找回来,所有被烧毁的房子再盖起来,所有的马脚子再重新召集拢来,所有被烧掉的财富都再用我们的双脚走回来。

“勇纪武”说:可怜的都吉,你现在已经不是从前的你啦,快去看看喇嘛们都在做些什么吧。

都吉这才寻着喇嘛们抑扬顿挫的念经声轻盈地飘去。他发现自己有些像传说中的神灵那样,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有时刚刚有个念头,自己的灵魂就到了。在他的堂弟农布喇嘛的房间里,人们仍然在围着一个已经僵硬了的躯体忙碌,他不知道人们还正在四处寻找他的灵魂。喇嘛说他大约会藏在某个重物之下,使都吉的魂不能飘出来。都吉的阴魂挤上前去看,哦呀,那就是我的身体呀!我的胸膛怎么是烂的呢?

是白玛坚赞头人的战马将我的胸膛踢烂了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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