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路撒冷

作者:徐则臣

朋友通知我,这一次活动地点在西直门外大街的一幢居民楼里,我提前十分钟到。沙发、椅子和地板上已经坐了十三个人,唯一让我感到回忆之沉重的,是大部分人都叼着香烟。接下来十分钟里,陆续来了另外八个人。这是“回忆者俱乐部”的常规活动,每月一次。大家在QQ群里提前约好,时间、地点、聊天内容和主讲人。这是昨天晚上的事,我第一次来,加上我,一共二十三人。朋友给我的资料显示,这个俱乐部里,最大的四十二岁,最小的二十七岁;这个晚上的活动者,算上我,平均年龄三十五岁。

你可能从没听说过“回忆者俱乐部”。我也是一周前刚知道。不是官方社团,也不是非法组织,就是一帮年龄相近的人凑一起,交流、活动,比如聊天、远足、卡拉OK等,但核心的志趣相同,都喜欢没事往回看,就是所谓的“回忆”。他们认为自己在生活中是一群热爱回忆的人,为了方便传递聚会消息,召集人给这个集体冠名“回忆者俱乐部”。该俱乐部从不公开招新,也没有起草过入会规则和启事,不存在级别和职称,完全是朋友间的口耳相传,有兴趣就过来,场所轮流坐庄,AA制。刚从朋友那里得知这个俱乐部,还以为是一帮老同志在玩,就跟小区里的老头老太太在公园里凑成一个合唱团,每晚高唱革命歌曲那样,忆往昔峥嵘岁月稠。不是,他们大部分三十来岁,我们是同一代人。正是这一点吸引了我,我想去看看。无论如何,这不是一个回忆往事的好年龄。

——多大才是回忆的好时候?

昨天晚上,我与旁边一个三十一岁的兄弟谈及我的疑惑,他如此反问。是啊,多大才算回忆的好时候?我不知道,但我可以断定三十来岁绝不是个好时候。以我浅陋的见识,正是成家立业的多事之秋,哪有工夫对着过去抒情。有哥们儿说过句粗话:真他妈忙,性生活都忘了。可能夸张了点,但话歪理正。这个三十一岁的兄弟在某时尚杂志工作,一身纤巧的休闲西装,留莫西干头,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小四岁。但是,他说,他是个回忆爱好者。世界很大,匪夷所思的爱好者很多,比如集梦爱好者,比如外星人爱好者,比如鬼片爱好者和笔仙爱好者。回忆爱好者还是头一回听说。

——我们都是回忆爱好者。时髦的莫西干人一挥手,把现场的二十二个人,以及有事不能来的同志全代表了。他说,哥们儿,没准你也是。

——我不是。我很肯定。

——别板上钉钉。你不是只是因为你不知道,这个年龄,还有人不擅长回忆?即使你不喜欢、不乐意,你也将被迫回忆。“被迫”,记住我用的这个词。

他比我小,言之凿凿、居高临下的口气我不喜欢。我很想告诉他:我就不是,怎么了?但是灯暗下去,主讲者的回忆开始了。莫西干人小声说:听西哥(音)的。房间里只剩下西哥的回忆和烟雾缭绕的声音。请允许我将西哥的演说节录如下:

从十二岁时出门,读书,工作,再读书,又工作,一晃二十三年。每年回家一到两次,名为归乡,实是小住,总是鬼撵着似的匆匆去来。回到家也难得外出,关在房里东翻翻西看看,偶尔出去,也只是房前屋后遛上一圈,漂泊不得安宁的心态常让我感觉自己是故乡的局外人。除了周围的邻居,稍远一点的都在逐渐陌生,那些曾是我同学和少时玩伴的年轻人,早已经婚嫁生养了。生疏是免不了的,要命的是他们的孩子,完全是用异样的眼光看我,好像我与这个村庄无关。

尽管这样,我依然没能太深地发现村庄的变化。大约是这种变化正在缓慢进行,而我一年一两次的还乡,多少也对此有些了解,孩子们的成长与谁家的一座平房竖起来并不能让我惊奇。都是生活的常识了,有些东西的确在人的心里也展开了它们的规律,它们的生长节奏不会让我们意外,也就无法把它称作变化。我常以为我的村庄是不会变化的,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相同,院门向南开放,白杨和桑树还站在老地方,后河水的荣枯也只是遵循着时令的安排。当我从村庄后面的那条土路走向家门时,沿途的景物让我失望地一成不变。我就想,还没变。外面的世界一天一个样,故乡却像脱离了时光的轨道,固执地守在陈旧的记忆里,生活仿佛停滞不前,一年一年还是老面孔。

若是从生活质量论,现在的乡村绝不是一片乐土。小城市正跑步奔向小康,大都市早已在筹划小资和中产阶级的生活,而乡村,比如我的家乡,多年来依然没有多少起色。当看到他们为人民币深度焦虑,而将正值学龄的孩子从教室里强行拽出来的时候,我是多么希望她也能与时俱进,希望故乡富足祥和啊。那些田园牧歌的美誉,那些关于大自然的最矫情的想象,加在乡村干瘦的脑袋上是多么的大而无当。生存依然是日常最重大的话题的村庄,要田园牧歌和大自然的想象干什么?看到他们和若干年前一样,扛着茫然的铁锹走进田野,我常觉得自己在这片大地上想起诗歌是一种罪过。他们当然需要诗歌,但更需要舒服滋润的一日三餐,和不再为指缝里的几个硬币斤斤计较,需要所有人都和他们一样,把粮食高高举过头顶。

可是祖母说,村庄一直在变,一天和一天不同。她又向我历数我离家的这半年中村里死了多少人。祖母越来越执着地谈论死亡了。这几乎是年迈的一个标志,在乡村像老人斑一样不可避免。祖母八十多了,有理由为众多的生命算一算账。祖母说,东庄的某某死了,才六十八岁;南头的某某得了癌症,没钱治,活活疼死掉了;路西的某某头天晚上还好好的,一早醒来身子就僵了,那可是个能干的女人,六十五岁了还挑着一担水一路小跑;还有卖烧饼的媳妇,一口气生了三个丫头,刚得了个儿子没满三岁,莫名其妙地一头钻进烧饼炉里,拽出来人已经烧焦了。

祖母坐在藤椅里,在阳光下数着指头,讲述死亡时只看天。她说日子一天一个样了,他们那一代人差不多都没了,出门满眼都是不认识的人。他们都走了,少一个人村子里就空出一块地方,能感觉出来院子里的风都比过去大了。没人挡着,风想怎么吹就怎么吹,来来往往都不忌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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