褐色鸟群

作者:格非

另一个故事

我曾经写过一篇题为《陷阱》的小说。故事在进入高潮之际突然结尾,使读者感到失望。这些天,对小说结尾咨询的信函像季候风一样朝我居住的这座城市刮过来。来自遥远的乌拉尔汗的一位著名评论家在信中这样写道:你将一个个装满珍珠玛瑙的箱子搬下了船,却把钥匙遗失在货舱里。这位评论家的指责虽然很有见地,但是作为作者本人,并非没有难言之处。我想,一场美尼尔氏猩红热是那个备受非难的小说结尾诞生的真正原因。在那场蔓延一年零四十九天的灾难中,本城有七十六人丧生(其中两名教授,一名牙科医生),而我作为这场猩红热的第一名患者却侥幸活了下来。现在,当笼罩在城市上空的阴云消散之后,当繁荣再一次从萧条中生长起来之后,我没有理由不接下去叙述我的故事。我记得那篇题为《陷阱》的小说末尾有这样一句话:和棋的重逢俨然是另一个故事。

现在,亲爱的读者,我将这“另一个故事”,也就是《陷阱》以后发生的故事的梗概记述如下。

我和棋的重逢是在一次城市安全用电演讲大会上。我走出演讲大厅时,天色已晚。等待签名的听众在门外瑞雪飘飘的寒风中已经站了很久。在这些人当中就有棋。棋说:这是我有生以来所听到的最激动人心的讲演,你对那些因触电致死的人的尸体的描述太逼真了,它使我闻到了烤焦了的耗子的气味。我说哪里哪里,然后我们就交换了住址。许多天后的一个周末,棋来到我的住所。我们面对着咖啡罐和桌上的一只盛有柠檬水的杯子,作了一次彻夜长谈。这次长谈使我们在如下问题的看法上形成了一致的观点,那就是,我们认为,尽管对于我们来说恋爱尚未开始,但结婚的条件似乎已经成熟。我们结婚的当天,坐火车去阳关一带度蜜月。在车上我们结识了一对新朋友:油漆匠官子和他的妻子梅。官子是一个沉默的人,看起来显得有些猥琐。梅却长得楚楚动人。

我们结束了那次愉快的阳关之旅回到城里后不久,我和妻子棋曾去拜访过这对夫妇。他们居住在一个有黑色尖顶的房子里。我和官子不常见面。但当我匆匆穿过这座城市的腹地时,也会偶尔碰见他,有时在街道的另一侧,有时在地铁车站上。

我和妻子婚后生活一度非常融洽,但是好景不长。一天深夜,棋在睡梦中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我问她是不是做噩梦了。她喃喃自语道:

我不久就会离开你了。

不久以后,她果真离开了我。

故事大体就是这样。至于她离开我的原因,我一直不辨经纬。仅仅是因为我和官子的妻子之间的几次幽会,还是别有原因?

有关这个故事的具体细节已被我遗忘。幸好我保存了一些我和棋婚后的日记(它也不过是一些零星的片断),我将它附在后面。另外,我和许多聪明而又敏感的读者一样,对日记出现在小说里极为反感,因此我改变了它的形式。

如此而已。

咖啡罐和盛有柠檬水的杯子

我不知道我们在那张靠窗的长桌前坐了多久。

咖啡罐放在桌子的中央。印有深棕色飞鸟图案的桌布覆盖在桌面上,和这张长方形桌面相比,它显得有些小,就像一个成年人穿着的儿童衣衫。桌布没有遮住的部分露出漆成白色的桌面,桌子的边缘有一些啤酒瓶盖之类的硬物磕碰留下的锯齿般的痕迹。桌布上溅落着一些颜色鲜艳或模糊的肉汤和渍印——它已经很久没有洗过了。

咖啡罐旁边是一只杯子。空空的内壁凹陷下去的部分在外壁上凸出来。这只有半圆形把手的茶色玻璃杯给人以透明的感觉。杯子放在一只染成蓝色和红色的草编垫上。由于光线的照射,盘垫上有一条狭长的杯子的阴影,阴影漫过盘垫延伸到桌布上。旁边是一块风干的橘皮。

你想喝点什么吗?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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