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娜丽莎的微笑

作者:格非

在诺福克,

七月下旬下午过去了一半

“诺福克,美国中部一座幽僻的小镇。属衣阿华州。盛产烟草、棉花和甘蔗……”

写到这里,李惟翰多少有点不着边际的感觉。事实上他对诺福克在美国确切的地理位置一无所知。管他的呢,他想,写作就是杜撰。人们总不至于为了一首诗评而特地去美国考察一番吧。于是,他接下去写道:

诺福克的居民多为印度支那人、马来亚人杂交的后裔。在拉丁语系中,诺福克一词的词根含有“幸福”之意。这是理解这首诗的关键所在……

飞机正在下降。气流掠过机翼,发出一连串均匀的蜂鸣音。透过机舱的窗户,他仍然可以看到那轮漂浮在昏暗云团之上的圆月。它随着机身的颠簸而跳跃。他知道自己就要抵达目的地了。他熟悉这里的几乎每一条街道。而当城市晦暗的灯火突然从灰蒙蒙的云层中闪现出来,跃入他的眼帘,李惟翰还是感到了一阵隐隐的刺痛。

他看着远处的那轮圆月。它曾经在他童年摇篮的扶手上投下桂树的阴影,使小巷深处爬满常春藤的墙壁变得一片幽蓝,似乎每一扇窗户中都暗藏着一个鲜为人知的秘密。在他去黑龙江插队的列车上,它一路跟随着他,像一尾在水底游来游去的鱼,又像是一只啁啾不已的小鸟,在车窗外深黛色的树林中闪闪烁烁。它曾经照亮过农场遥远的地平线、他的简陋而甜蜜的婚床,他一生中许许多多个寂静的时刻。现在,它成了一块呆板的、褪了色的、褪了又褪的织物。很快,乌云的阴霾遮住了它。

空姐朝他走了过来,让他系上安全带。随着机身的陡然下沉,持续不断的眩晕感涌上了他的额头。他打开记事本,在上面飞快地写道:

亨利·泰勒在这首题为《打秋千》的诗中所要表达的中心意象正是眩晕。秋千,类似于卡夫卡笔下的钟摆,两者都暗示了生存的不真实感……

随后,他合上了记事本,闭上了眼睛,等待着飞机的起落架接触地面的一刹那。

这一次,报社派他去武汉采访水灾,允许他在上海停留三天。有许多棘手的事等着他去处理。

他必须去医院与他的前妻作最后的告别。姐姐在不久前的一封来信中告知了他这一消息。她的腹部长了一个肿瘤。医生们替她打开腹腔,仅仅是为了有机会可以将它重新缝上。她的日子不多了,但也不至于很快。她好像有什么重要的话要对他说,希望临终前能够与他见上一面。

他还得去看望他读博士时的导师。这些日子,师母每天都要给他打电话。据说是先生的神经有点不太正常。实际上,他的神经系统一直有毛病,时好时坏,它集中反映在导师眼珠的转动上。李惟翰又想起了师母在电话中幽默的语调:老头子眼珠子是世道人心的晴雨表。五七年被打成“右派”时,他的眼珠每分钟还能转动十七八下;六六年“文化大革命”,锐减到十二三下:到了如今,你猜怎么着?它几乎不转了。

另外,假如他没有记错的话,两天之后,也就是七月二十六日,他的一个好朋友要结婚。豆豆是他的中学同学,后来又一起去了黑龙江。李惟翰喜欢朋友,也喜欢仪式,喜欢婚礼中混合着狂欢与忧伤的氛围。

当然,他真正愿意做的事只有一件。那就是去看看他的女儿,带她们去公园或者儿童游乐场。当年,他与妻子办完离婚手续去南方时,她们还在摇床里熟睡。她们是双胞胎,一个叫李动,一个叫李静。现在已经五岁了。他记不清她们的脸,只是保留着一丝模糊的印象:李动好静,恨不得把一天二十四小时全部用来睡觉;李静好动,小胳膊小腿从早到晚踢个不停。他担心与女儿见面时能否将她们区分开来。一想到这对双胞胎的女儿,李惟翰的心情顿时就变得复杂起来。她们的降生涉及到深藏在他心底的一段隐秘。时间的消逝没有帮上他什么忙。遗忘反而使记忆更加牢固、坚实,历历在目。

在上海逗留的这三天中,他还得抽出时间,写完亨利·泰勒的这篇诗评。他给南方的一家杂志社开了一个专栏,介绍当代诗歌。截稿日期快要临近了。泰勒的这首诗他已经读过无数遍了,它仿佛是专门为他写的,李惟翰觉得自己的生活正像鼓点一样追逐着这首诗的节奏。有时,他感到自己就是亨利·泰勒,或者说他变成了两个人:一个正在通过虹桥机场的出口,走向热浪逼人的茫茫人海;另一个安坐在诺福克小镇幽静的木屋中,写下那些温暖而伤感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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