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娜丽莎的微笑

作者:格非

1

四月末的一天下午,我正在华东师大给学生们上课,系里的教务员突然出现在教室门口。“下课后你得赶紧回家一趟,”她说,“因为你的舅舅丢了。”她告诉我,就在十分钟之前,我的妻子往办公室打来了电话。“假如你的妻子没有说错的话,我相信我也没有听错。”随后,她就离开了。当时,我感到了一种淡淡的惘然,就像阴晴不定的天气使思虑变得纷乱而无从捉摸。

有人说,当上帝真切地期望那人听命于他的时候,便召来他最信任的仆人,他最可靠的信使——悲哀,并且告诉他,紧紧地尾随着那个人,撵上他,缠住他。没有哪一个女人能像悲哀那样温柔而忠实地贴近她所眷爱的人。两年前,我的妻子决定与我分居。我没有表示任何异议。仿佛这是一桩顺理成章的事。假如她提出与我离婚,我抑郁不欢的心境也许会更为轻松一些。不过这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的问题是,我的舅舅丢了,如果要我接受这样一个事实,那就必须首先确定,我是否有过一个舅舅。

在回家的途中,有两件事情值得一提。

当我跳上公共汽车的时候,正值上下班的高峰时间,可车厢里却没有什么乘客。准确地说,除了我和那位正在昏昏入睡的售票员之外,车上只有三个人。首先引起我注意的是一位十七八岁的少女。她有着令人心痛的美貌,而装束和仪表却显得不可理喻。她只穿着一只鞋。手里捏着一把棕色的琴弓。她擦拭眼泪的动作,让人联想起一位正在演出的小提琴手。两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一左一右,将她夹在中间。他们面无表情,毫不理会她的啜泣和战栗。他们下车的时候遇到了一点小小的麻烦。那位少女死死地抓住门边的扶手不愿松开。她居然与那两个人僵持了十几秒钟。她那柔弱的躯体里竟然蕴藏着这么大的力量,不能不让人感到震惊。

还有一件事。那就是,我忽然想起自己确实曾经有过一个舅舅。听母亲说,是个裁缝,远在福建的莆田。由于家族的频繁迁徙,就连我的母亲也没有见过他。在母亲的弥留之际,她让我尝试性地往福建寄过一封信,但始终未获回音。既然我的妻子说舅舅丢了,那么很显然,那个神秘裁缝此刻已经来到了上海。

2

给我开门的是一个瘦小的,戴着旧军帽的老头。柔软的帽舌耷拉在额前。被阳光晒黑的面颊像是积了一层厚厚的,鳞片似的硬茧。妻子在躺椅上看书。窗外黄昏将尽,暮色中已透出微微的凉意。

据说,这个老人是我舅舅的同伴。他是在车站的人流中与舅舅走散的。他最终能找到这里,是由于写有我们家住址的信封恰巧就捏在他手上。妻子说,这个老头身上带有蛮夷部族后裔的一切特征:语音古怪刺激,相貌委琐,举止乖戾,不伦不类,而且一进门就号啕大哭,如丧考妣,招来了众多邻居的围观。妻子每说一句话,老人就使劲地点一下头,以表明她的话准确无误。此刻,他蹲在一只盛满清水的脸盆边上,正在给不知从什么地方买来的塑料娃娃上发条。他像一只鼹鼠那样探头探脑,怡然自得,似笑非笑的脸上已然看不出丢失同伴的悲伤。

“整整两个小时,他都在摆弄那只玩具,看它在脸盆里扑通扑通地划水,就在一旁嘿嘿地傻笑。你拿他毫无办法。”妻子说,“他让我想起了某种早已灭绝的史前动物……”

有那么一阵子,我的心情并不很坏。我知道这主要是烟草的作用所致。它萦绕于舌尖、喉管和肺部之间,最后深达丹田,带给我无所用心的安宁。随着舌面味蕾的迟钝,随着大脑获得片刻满足之后必然出现的麻木和厌腻,它将一点一点地消失,就如依附在窗台上的最后一抹斜阳。似曾相识的黑暗很快就会将它吞没。

玩具娃娃不时地触碰着脸盆内壁,发出“当当”的声响。我的眼前呈现出一块碧波荡漾的游泳池。在正午的阳光下,池面上蓝色、红色的漂浮物在水底投下弯弯曲曲的影线。那些海豚般丰满圆润的女人,抖动着腿部、臀部富有弹性的肌肉,甩动着长长的手臂,露出刮得很干净的、白皙的腋窝。我还想到了月色笼罩之下的大海,孤寂的水手遇到了新的难题:一个不知道要将航船开往何处的人,灯塔对他毫无用处。我想起了羁旅的行人。风雪交加的车站,除夕之夜糕饼的香味扑面而来。门联和桃符在雨水中渐渐褪色……想起了所有的,就等于什么也不想。如果不是那个戴旧军帽的老头悄悄地来到我的身边,我不知道遐想的游丝最终将会把我带到一个什么地方。往往会有这样的时刻,当你在遐想中感到甜蜜而自由,仿佛所有困扰着你的难题已烟消云散,仿佛此刻的世界仍然像诞生之初那样清新、天真无邪,立刻就有一种令人心碎的忧戚突然将你紧紧抓住……

老头捋起湿淋淋的袖子,让我看了看他汗毛浓密的手腕上戴着的那只电子表。我以为这是一种无声的提醒或催促:时候不早了,我们应该去车站寻找舅舅了。不料,我的妻子却笑着说,他是想给你点烟。果然,老头按了一下手表上某个暗藏的机关,表壳上立刻腾起一缕幽蓝的火苗。我只得掏出一根烟,让他点上。

妻子一直在劝我不要过于担心,尽管她知道我一点也不为此而担心。这是两个敏感得近乎病态的人待在一起所达成的默契:两片镜子相互映衬出同一片虚无。“如果你的舅舅也是这样一个尚未彻底进化的类人猿,他丢了倒也不是一件坏事。”话虽这么说,我还是能够隐约感觉到,她似乎有点喜欢这个戴旧军帽的瘦老头了。她进厨房准备晚饭的时候,老头就在水池边帮她洗菜。她哼哼唧唧地唱着那支我所熟悉的歌。我从未见她这么快活过。一首忧伤的歌经她一唱,竟然也快乐无比。隔着厨房与客厅之间的那块毛玻璃,我看见老头将一面蓝布围裙系在她的腰间,在她的背上打了一个结。由于毛玻璃所造成的视觉的偏差,我仿佛看到,老头一直紧紧地依偎着她,看上去就像一个受到惊吓而不知所措的孩子。

饭后,妻子嘴里叼着一枚牙签,刚刚在睡椅上躺下,老头就像飞蛾扑火似的蹿到了她的身边,替她按摩着双腿。他的身手如此矫健,丝毫看不出是一个上了年纪的人。妻子惊愕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我。我想她本可以轻易地阻止这一不合礼仪的举动,但微微张开的嘴唇似乎不经她同意就发出了表示鼓励的哼哼声,伴随着竹椅有节奏的嘎嘎作响,她一度咯咯地笑了起来:“你看看,这家伙有多么的野蛮!你拿他有什么办法?”

只有我才能体会到,她所说的野蛮一词包含着多少温柔与赞叹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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