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波

作者:李劼人

七月十五日下午,制台衙门流血之后,巡警道徐樾就奉到督院发下的一大卷四言八句韵示。来不及刻板,是用墨笔写的碗口大的字,已经过了朱,用了胭脂关防。饬令“该道即发交四门警局张贴,以安人心”。

告示很简略,只说:“朝廷旨意:只拿数人,均系首要,不问平民。首要诸人,业已就擒,即速开市,守分营生。聚众入署,格杀勿论!切切此谕,其各懔遵!”

好端端的一个四川省咨议局议长蒲殿俊,好端端的一个四川咨议局副议长、四川省保路同志会会长罗纶,怎么会忽而突之变成首要?什么首要?当然匪的首要。匪,那又是什么样的匪呢?不说明白,人民怎不惊惶?又怎能安宁?

十六日起再把四城门一关闭。接着东门外牛市口一仗火,南门外红牌楼一仗火。这一来,在周围二十二里又八分的城墙以内,岂止二十几万平民百姓发生了天来大的恐慌,就是上千的官员绅士以及更多的服侍官员绅士的人们,也日夕彷徨,不晓得还要酿出什么样的大祸事。

因此,几天之后,赵尔丰才又贴出一通详明告示来。

钦命头品顶戴、尚书衔、都察院都御史、会办盐政大臣、署理四川总督部堂、兼理粮饷、管巡抚事、武勇巴图鲁赵为晓谕事:

照得此次所拿的首要,并非为争路的事,实因他们借争路的名目,阴谋不轨的事。若论争路的事,乃是我们四川好百姓迫于一片爱国的愚忱,本督部堂是极赞成的。所以本督部堂下车的时候,即为我们四川百姓代奏,又会同将军各司道代奏,又联络官民一齐代奏。本督部堂至再至三,哪一回不是为我们四川百姓争路?争路是极正当的事,并不犯罪,何至拿办?更何至拿办有官职的绅士?若论此次拿办的事,是因他们这几个人要想做犯上作乱的事,故意借争路的名目煽惑全省的人;煽惑既多,竟敢抗捐抗粮,明目张胆反抗朝廷;并分布各州县设办事处,胆敢收地方粮税,胁迫我们百姓,不准为我们皇上纳税,偏要为他们乱党纳税;且于省外州县解来的地丁钱粮,扣住不准上库;更要造枪造炮,练兵练勇,自作自由;种种悖逆行为,我们百姓皆于报告中共见共闻者,此尤悖逆之显见者也!他们包藏祸心,偏要借那路事,说好听的话。试问抗粮税,造枪炮,练兵勇,这于铁路什么相干?明是要背叛朝廷,又怕我们百姓不肯,故借争路为名,哄弄大众;说的是一片爱国爱川的热忱,上等社会的人自然亦为其所惑,随声附和起来;故此,愚民百姓更容易哄骗了!他们并勾结外匪,定期十六日举事,作谋反的举动。十六日四处便来围城了。若不是城关得早,城内进来这些乱人,早就乱杀抢劫起来,不知闹成什么样子了!尔等乡愚无知,受其愚弄,实堪矜悯!所以前日扑城抗拒官兵的人犯,虽是无知妄作,自犯死罪,本督部堂念其皆是朝廷赤子,受人煽惑,情实可怜!前日所拿数十人,亲讯明白,从宽释放;复与以饮食之资,则是本督部堂不忍之心所见端者也。况省中省外的百姓皆为其胁迫,实不得已。但能各安本分,照常营业,皆是善良子民,岂有株连究办之理?总之,此次所拿首要,非为争路的事,实系悖逆朝廷的事,本督部堂系奉密旨办理的。我们百姓要听明白,切勿误会,不但不株连我们的百姓,并且不妨害我们争路的事。就是误入该会的人,只要能立刻改过自新,也便不追问了。本督部堂爱民如子,疾恶如仇,从前护院的时候,并未妄杀一个人,想为尔四川百姓所共见。为此,再行明白晓谕,凡尔士农工商人等,务须善体此意,不必妄生猜疑,切切特示!

这告示,虽是费了文案师爷的心思,还经赵尔丰亲自斟酌过两遍,但它的效果,不特未如制台签押房所拟想的能够安定人心,反之,它还引起了全城百姓的愤怒。

告示贴出之后,围着看的人确实多,来一伙,去一伙,大家除了冷笑,倒不说什么。过了一夜,但凡通衢要道,有军警逡巡地方,告示还像昨天那样:白纸,黑字,胭脂关防。其他一些偏僻街道的告示,或者被人撕得七零八落,或者告示上面遭上土红桴炭什么的批得一塌糊涂。有些是:“该赵屠户造谣生事,白肉生疔,着打大板四十,充军打箭炉外,永不放回!”有些是:“人说赵尔丰是员大官,我说赵尔丰是名讼棍。何以知其然欤?因他深知无诬不成词之妙窍故也!”最多是一派谩骂:“放屁!放狗屁!放你赵屠户娘的狗臭屁!”

葛寰中自从得了机器工厂差事,他差不多每天都要到东门外石牛堰下游的机器工厂——大家所称的新机器局,去走一趟。纵然没有好多公事待办,他也要在那间为他专设的提调室里,坐上点把两点钟,同员司们讲讲闲话,喝上几道河水香茶——有时遇合着总办孟道台来厂,还可喝上特别派工到望江楼去挑回来的薛涛井水哩。而后吩咐提轿子,带着小跟班何喜,又匆匆打道回城。但是七月十五以后这几天没去了。从总办大人到稽查师爷,都知道这并非葛提调大人躲懒,实是由于城门不时启闭,若非武职人员,出入到底不便。何况自从东门外打了一次仗火之后,连日谣言繁兴,把机器工厂同它紧邻的进化纸厂这一带说成是危险区域,不去,更有充分理由。

葛寰中同蒲伯英、罗梓青、邓慕鲁、颜雍耆、张表方这班绅士虽是接近;对于争路风潮,因为他的老上司周孝怀赞成的缘故,也表示过愿意帮忙;但从特别股东会开幕,眼见官绅之间已起冲突,情形一天一天不妙,摸着脑袋一想,他既无官守,又无言责,若再插身其间,难免不遭挂误。遂借口机器工厂公忙,不但远远撇开了这班人,甚至连老朋友郝达三也因而生疏了一些时候。

今天他到总办公馆去谈了要公出来,软四抬的大轿正风驰电闪般走得起劲,忽然街上一个地皮风扯起,一些今天早晨才开门的铺子——得亏新成立的筹防处委员们挨家挨户、诳哄吓诈说了两天,把一些生意人和做手艺的人说得无法躲闪,今天早晨才开了门的铺子,又叮叮咚咚把铺板关上;正在街上走路的人,也发疯似的奔跑起来。

轿夫登时把轿子放下。

葛寰中走出轿门问道:“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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