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合加班加点,赶着要在十一之前把万吨水压机造出来,向国庆献礼,一时顾不上瓜儿,就把她暂时寄存在娘家,也好有人照顾。桃儿她妈对姑爷说:“你进步你的去吧,尽管放心,瓜儿在我这儿,我好吃好喝好待承。”四合趁着桃儿跟梨儿不在,又跟瓜儿在里屋蘑菇半天,千叮咛,万嘱咐,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桃儿她妈想:一个大老爷们儿,也不懂得拿着个劲儿,多疼媳妇,也不该叫旁人看出来呀。

桃儿下班回来,把自个儿往炕上一扔,骨头架子都快散了,原本以为当个安全员就是闲溜达,挺轻松,谁知干两天才发现这是个叫忙得脑浆子疼的差使,马虎一点儿,就可能出事儿,又赶上年根底下,安全检查,过不了关就赖在你的头上——真不济当个托儿所阿姨省心。瓜儿睡在一边,桃儿愣没瞅见,等她歇够了,起来想寻口东西吃,才注意到旁边躺着个人。“哎哟喂,这儿哪来的一个大肚蝈蝈啊!”瓜儿正眯瞪着,见了老妹妹,乐了。桃儿问她:“你们家四合怎么舍得给你放风了?”瓜儿说,“他打连班儿。”梨儿再一回来,小屋就热闹了,有捧的、有逗的,唧唧嘎嘎,外屋的老两口子倒成配搭了。梨儿说:“我说呢,一进门就闻咱妈炒菜味儿喷鼻儿香呢,敢情是大姐来了,要不,咱妈舍不得放那么多油。”瓜儿赶紧捂住她的嘴,怕她妈听见。

姐几个贫拉呱叽一个溜够,瓜儿突然一拍脑瓜子。“哎呀,差一点儿忘了。”她在造革皮包里掏半天,掏出个半导体来,“这是你姐夫叫我捎来的,搁家里也顾不上听。”桃儿惊喜地问:“什么牌子的?”瓜儿说:“什么牌子都不是,是你姐夫自个攒的。”梨儿说:“大姐夫的手真巧。”这时候,她妈招呼她们吃饭,姐几个光顾摆弄半导体,没理她,她急了,扯脖子喊起来:“我乒乓五四地给你们做好了饭,你们(贝青)现成的不说,还得紧着请了又请,不吃就给我饿着!”姐仨儿扑哧偷着乐了,排着队来到外屋……

瓜儿在娘家刚住一个礼拜,她妈就带她把周遭铺面房的街坊都串过来了,谁逮谁问“多咱的月子,爱吃甜爱吃酸啊”。瓜儿答了有一百遍了,早烦了,她妈不烦,告诉人家瓜儿怎么怎么能干,一个家就靠瓜儿一个人支撑着,肚子都这么大了,瓜儿还手脚不拾闲,她实在看不过去,就生把闺女接回来,养养,婆家不干,离开瓜儿玩不转,管它呢,谁的闺女谁心疼!秦惠廷嘟噜着脸子对桃儿她妈说:“瓜儿好不容易回家住些天,你就别牵着她游街了。”桃儿她妈说:“我就是叫她们瞅瞅我们老秦家闺女——在家做闺女勤俭,出了门子当媳妇也强梁,比谁都不差。”秦惠廷对瓜儿说:“将来千万别学你妈——炝面饽饽。”桃儿她妈翘棱着眉毛说:“本来嘛,谁叫她们老在我跟前吹她们闺女来着!”晚上,姜奶奶过来串门儿,顺便说起西头老何家闺女,从打怀了孩子就躺着,(贝青)吃(贝青)喝,嫩黄瓜、生茄子不离嘴儿,哪如瓜儿……桃儿她妈逮着理似的,冲着秦惠廷说:“你听听,你听听,是光我一个人这么说吗?”

“瓜儿姐姐,你能出来一下吗,我跟你打听个事儿。”从打瓜儿回娘家那天起,咕棒槌就惦记着找她,可一直不好意思,这天,也是硬着头皮才来的。桃儿她妈小声咬着瓜儿的耳朵说:“这闺女缺心眼儿,你少答呲她。”瓜儿让咕棒槌进屋坐,她不,非要拉着瓜儿绕弯儿不可。瓜儿瞅咕棒槌小半年没见,瘦了,快成人灯了,她只好跟咕棒槌出去,她妈在腚后头追着叮她一句:“早点儿回来。”瓜儿应了一声“知道了,放心吧”。两人走出去没多远,刚到马路拐角,咕棒槌哇地一声就哭起来,把瓜儿吓一跳。

人心都是肉长的,瓜儿赶紧哄她:“有什么挠头的事儿,跟姐姐说,姐姐帮你想办法。”咕棒槌嫁的这个婆家,是个大户,原想人前显贵,几年下来,她却总也不开怀,公公婆婆倒没说什么,可是两个小姑子老拿话磕打她,人有脸,树有皮,她急,年年都到娘娘宫求子,炕头上也没少使劲儿,就是没效果,渐渐地,她认了死扣儿,天天走心思,茶饭不想……“瓜儿姐姐,你能告诉我怀孩子有什么窍门吗?”她问。这个问题可把瓜儿难住了,鼓鼓腮帮子,答不上来。咕棒槌又问:“你平时都吃什么?”瓜儿说:“不就是萝卜白菜吗,馋了,买俩三白(甜瓜)。”咕棒槌犹豫了一下,问:“姐夫跟你怎么睡的……我是指那个的时候?”瓜儿的脸腾地红了,她真没法跟她实话实说,四合跟她好得蜜里调油,什么时候想了,什么时候就来,这些话说出去臊人,就说:“人家两口子怎么睡,我们就怎么睡呗。”不过,瓜儿还是想帮她一把,建议她去医院瞧瞧,万一大夫有办法呢,对不对?咕棒槌说:“我也想过去检查检查,可是我妈不让去,她说现在没孩子是两个人的责任,一旦查出你有毛病,那就留下话把儿了,人家休了你,你都没处说理去。”

“这样吧,”瓜儿说,“改天我跟你一块儿去,咱们谁也不告诉,神不知鬼不觉,怎么样?”咕棒槌傻不棱登地问:“你真陪我去?我一个人害怕。”瓜儿划拉划拉她的脑袋说:“就这样,咱们一言为定。”

“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

“叫我一声姐就行了。”

“姐……”

伏天是女人伤财的时令,穿个红,挂个绿,都在这时候,等上了冻,就省了,有件棉猴儿足以对付一冬了。这天,梨儿撒呓症,不惜血本给姐几个一人扯一件的确良料子,叫她们做百褶裙,倒把自个儿漏了。姐几个都偷着使眼色,不知梨儿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大方了。只有梨儿自个儿清楚,这是她给姐妹的临别礼物,也许,将来再见面就没这么近便了。四姐妹当中,属梨儿苗条,杨柳细腰,省布,而属瓜儿最胖,裁衣服费料子,她一身肉,还挺怕冷,桃儿特别喜欢冬天追在瓜儿脚后跟儿走道,西北风一点儿吹不着她,都让瓜儿给遮住了。这并不意味着桃儿就没毛病了,桃儿的毛病就是胸大,平时都用束胸束着,一洗澡,就露馅儿了,老娘们都拿她找乐,臊得她再不敢在人多的时候去澡堂子了。应该说,就是果儿在她们几个里顶标准,不胖不瘦,站在那,竖直溜儿。可惜,她没在。

“大姐,这几条裙子你给我们裁吧,你比咱妈裁得式样时兴。”桃儿说。

瓜儿的裁剪手艺确实不差,但是扎衣服一般,她踩缝纫机手脚不跟溜儿,手动的时候,脚就不能动,脚动的时候,手又不能动,就因为这个,小时候打快板,她学了半年,也没学会。

“三姐,你来给我们扎。”

“扎没问题,关键是拿褶儿不容易,最好我扎的时候叫二姐给拿褶儿。”梨儿说。

“那就当二姐拿褶儿。”

桃儿给每个人都派了活儿,拍拍手,没事儿了。那姐几个问她:“我们都有活儿干,你呢?”桃儿说:“我就(贝青)等着穿现成的了。”

姐几个一边骂桃儿懒蛋,一边又不得不佩服桃儿真会穿,知道什么裤子配什么袄,不顺色,怎么瞅怎么四称。不过,这一程子桃儿不怎么拾掇了,向凯跟炝锅都让她吓跑了,尤其是炝锅,见她总是死鱼不张嘴儿,她穿给谁看呀!她就一身劳动布,再戴一顶安全帽,迈着个四六步转悠……他们厂里有个三十来米的烟囱,够年头了,都离溜歪斜的了,要毁它,核计着用竹杉篙搭脚手架,一层一层地拆。本来,炝锅跟大伙儿正研究方案呢,见桃儿来了,酸不唧唧地冲她咧咧嘴儿,就走了,瞅着他的背影,桃儿的心都被碾成了碎末末儿,想叫住他,把话说开了,当着一伙子人,又拉不下这个脸儿。无论多咱,只要她一想起这段儿,她的情绪就一落千丈,再也打不起精神来,比如现在,刚才还笑得甜丝丝的呢,眨眼工夫,就跟新买的尼龙袜子突然发现跳丝了,要多别扭有多别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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