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好合·民国素人志

作者:蒋晓云

日本入侵上海租界那年,十岁的朔平随着父母亲回到苏州老家。在已经有点荒芜的庭院中,晚饭后一个帮闲的男亲戚拿一把小三弦琴自弹自唱。母亲问:“晓得文三叔这是唱的什么呀?”父亲说:“《珍珠衫》呀,冯梦龙《三言二拍》里故事改编的。说一个女的把家传的珍珠衫送给了情夫,被丈夫发现休了妻,下堂以后改嫁给县官做妾,又回头救了前夫的命,一报还一报。嘿,这是中国故事里头唯一一个有好下场的女人外遇事件哩。”

吊唁的宾客多数在礼堂参加过追悼仪式后就先行离去,跟着灵车一路来到墓园,对已封棺的逝者致最后敬意的,只剩家族的近亲好友。众人排着队,一人手持一朵白色玫瑰,缓缓围着墓穴静默绕行,经过遗属跟前时,驻足躬身,取一小撮泥沙连同手中鲜花,对准已经入土的水泥棺椁掷下,场面安静肃穆。

未亡人黄陆贞霓由两个媳妇左右搀扶,站在墓穴前方,以关系亲疏为标准,向趋前致意的亲友虚虚拥抱或轻轻颔首答谢,站在她身后的两个儿子则一律浅浅鞠躬还礼。

原先还出太阳的天上忽然开始飘起微雨,戴着墨镜的众人面容严肃,训练有素似的行礼如仪,没有人摘下太阳眼镜或者慌乱地张罗雨具,也无人交头接耳,大惊小怪,仿佛这突然来的雨也是事先排定的仪式流程。

大儿子向前一步,在母亲头上撑开一张大黑伞,自己在伞外,几近冷漠地任由雨丝打在他的黑色阿曼尼西装上。

杜爱芬和潘朔平站在一箭之遥的树下,望向井然有序的家族葬礼。雨很小,站在树下一点不觉。看见黑伞像在绿茵上开出了一朵大黑蘑菇,朔平没话找话地道:“下雨了!”

“那——走了吧。”爱芬哽咽着说,一面缓缓摘下墨镜,想到自己可能眼睛红肿得难看,又戴回去。她深吸一口气,用强忍悲伤的声音说:“谢谢你带我来这里。”

“不客气!”朔平轻声说,一面作势让女士先行。他的教养让他脸上一点不显露好奇,其实心里整天没停止纳闷跟自己来的女伴和丧家之间的关系。

他们潘家和办丧事的黄家是世交,追溯回清朝两家还联过姻,算起来有点瓜葛亲,虽然不常往来,难得的几次见面,朔平还喊今天已经躺在地下六尺的死者黄智成一声“舅舅”,不然也不会受邀来参加纽约长岛低调富豪的葬礼。朔平和爱芬的先生,杜大伟,则是二十多年的老同事、老朋友了,而且兜兜转转,同是沪上绅士的潘家和杜家上一代虽不认得,在老家却都是互相听说过轶闻的望族,所以当因国共内战滞留美国的下一代在同家科技公司里任职熟识之后,他乡遇的虽不是故知,也备感亲切,结成了通家之好。在朔平和洋老婆离婚,前妻把女儿带走西岸之前,他的独生女和杜家的两个女儿一直是玩伴,说是一起长大的也不为过。当时年过四十又成了一个人的朔平变得对虚情假意的洋式社交很排斥,小区华人同胞之间的家庭聚会也是避之犹恐不及,全心全意把精力投注在工作上,几年之内竟平步青云,在白人挂帅的大公司里步步高升,不但拉开了和其他工程研究员的差距,更成了比他还大一两岁的杜大伟的顶头上司,大伟虽然也是名校毕业,可是自诩的名士派头在朔平这个新官眼里却是不敬业,年度考绩的时候不免要求改进,公事影响了私谊,两家就不再像以前那样频繁往来了。

上个月公司同事要为朔平举办惜别会,欢送他调升西部新设研发机构的总监,被他一一婉拒。可是顾念和大伟的老交情,又想搬走后再吃不到爱芬煮的中国菜了,所以还是应邀到杜家去打了牙祭。席间谈起行前琐事安排,无意中提到离开所居白平原小镇前还有长岛亲戚葬礼这个行程。当时女主人没有什么反应,却没想到前两天已经卖了房搬到纽约城中旅馆暂住的朔平忽接爱芬来电,说想和他一起去参加黄氏告别式。爱芬只简单地说逝者是她母亲的熟人,要去致意,他虽有些吃惊先前没有听见提起过,小事一桩却何须盘问。只是今天大伟没有同行,爱芬又悲伤至此,反而他这个挂名“外甥”表现漠然,参加葬礼像是来应卯,又更像是专程来给爱芬当司机。

车子开出墓园后,爱芬看起来情绪逐渐稳定。她提醒朔平道:“我搭你的便车到宾州火车站。我去我妈那里。”爱芬的母亲商淑英在费城经营一家叫“上海法租界”的高档餐厅,生意不错,住在纽约郊区的爱芬有时回邻州看望妈妈,朋友都知道。

墓园所在背山面海,风景绝佳,出路却不便,车行时间不易掌握,朔平估量到高速公路还要开好一阵子,就问爱芬准备搭几点的火车,半天没听见回答,侧头一望,却见墨镜下又挂了两行清泪。朔平不好意思再假装没看见,就说了句在这种情形下最普通的英语客套话:“对不起。我相信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他今天在礼堂跟家属也都这么说。

哪知爱芬忽然自行放倒了椅背躺下,大放悲声,把朔平吓了一记好的,赶紧镇定心神,抓紧方向盘,专心开车,不敢再说出什么安慰的话。

自认是科学家的朔平过年就叫五十岁了,心思却比实际年龄单纯许多,学理工的人没有什么花花肠子,就算结过一次婚,哄女人他可是没什么经验,更别提一个涕泗纵横、号啕大哭的女人。

世代书香的潘氏家训是“宁静致远”。朔平随在大学担任教职的父母在上海出生长大,高中毕业到美国升大学。虽然同年国共开战,留过洋有海外关系的父母也得以及时离开家乡,走避战火,辗转来到美国一家三口团聚。虽然家道至此中落,朔平勤工俭学,一路拿奖学金读完常春藤名校,又顺利进入大公司研发机构,父母就跟他一起搬到纽约近郊离公司不远的白平原小镇同住。上世纪六十年代美国以白人居民为主流的中产阶级小镇,华人青年找对象不易,身为有色人种已经是障碍,何况洋人不懂侍亲为孝,社会刻板印象认为成年后和父母住在一起的男人是“妈宝”,没有出息。唯有公司里族裔不详的西人秘书小姐欣赏工作表现杰出收入稳定的专才,主动表示爱慕之意。可是为避免可能的家庭冲突,朔平和前妻交往多年,才在父母相继去世后,已过而立才结为连理。结缡十五年,昔日恋人眼中的“真君子”变成了怨偶口中的“机器人”。洋妻厌倦求去,理由是小镇一成不变的平静生活和喜怒哀乐不形于色的丈夫逼得她要发狂。那年才十四岁的女儿选择跟母亲远走美西读高中。朔平无端遭遇妻离子散的人间悲剧,如此痛苦悲愤,和妻子也只有几次在婚姻咨商师办公室里不太愉快的谈话,到分手也没有大吵过。朔平压抑心头恨意,维持风度,在律师楼签送相当一半财产的支票时对心里认为是“叛徒”的妻女献上祝福:“希望你们一切安好,心想事成!”此后双方再少通音问,朔平只像当年孝养父母一样地尽责奉上赡养费,从不误期。

在美国多年,朔平思想早已西化,家教却让他的外观举止比真洋人平静沉着,不轻易流露情绪。朔平父亲早母亲一年过世,母亲悲伤到晕厥住院都没有哭出声音。他生平第一次看见成年人像身边女乘客伤心得如此放肆。今天的未亡人黄陆贞霓大概跟眼前这个哭得稀里哗啦的女人年纪相差不多,面对中年丧偶的人生大悲,也表现得冷静自持。他们这种旧家子弟即使出亡海外三十年,还是有很多礼仪上的讲究,起码像村妇那样撒泼似的表达悲痛之意就不大合朔平所熟悉的规矩。

开着车的朔平一念及此有点走神。其实从认识以来他一直对爱芬这位“朋友妻”有比符合他家教分寸所允许的更多兴趣。也不光是为了他觉得比杜大伟小了十几岁的爱芬初见时太年轻漂亮,或者受西方教育的朋友“盲婚”,娶台湾来的过埠新娘,教人充满想象,更为爱芬本身那几分神秘女郎的气质。她烧得一手好菜,处理家务井井有条,言行温柔婉约,举止进退得宜,把丈夫当皇上一样伺候着,宛如来报恩的仙女,可又带着那么一点捉摸不定的狐气还是鬼气?就像第一眼看是名门真淑女,细琢磨却让人好奇她的身世或来历。后来见过她来访的母亲,居然也是一个路数。白平原小小华人圈里有耳语说这位要女婿朋友喊自己“英子阿姨”的美丽伯母以前是上海滩鼎鼎大名的舞国名花“小北京”。无论如何,杜太太张爱芬在白平原镇带着她家传的隐性风情端庄贤淑了十几年,也让大伙一面狐疑一面羡慕了杜大伟十几年。这下朔平耳中听着爱芬毫无理性的号哭,虽然深感同情,却也发现今天这个顾自躺在他身边哭得不可收拾、完全谈不上风度的爱芬原来不是仙女。

车子开上高速公路速度加快,爱芬安静下来,朔平想再度提问到底要赶几点的火车,却不敢造次,偷看一眼,发现爱芬竟然已经哭累睡着了。朔平有点啼笑皆非,只好依约把睡美人载进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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