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与狂

作者:王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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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是人生,它是文学,它是幽灵,它是从无到有,从模糊到强烈,又变成令人心悸的混然一片云雾光影。不是说每次都能够、都必须给诗情与文心命名与说清。命名就像是入党,命名就像是婚姻与获奖,如果不是获刑。没找到情人的时候也就是没有找到春天,没有找到这一段书写表达的简易驱动。它是在追求前进,追求新的生活,追求有意义的理念,它还只是一个寻爱者,寻梦者,寻找奋斗方向的追求者。

这是前五章的回顾,是难分难解的追溯,是空茫的充实,是与充实共生的漫漫不已。然后是诗的潮涌,是文的海啸,是劈头盖脸的灵感的潮汐,是昏天黑地的感觉的旋转,是拼死拼活的倾吐诉说,是哭哭笑笑的一座纪念碑,是文学大海的惊天巨浪,是文学天空的星光灿烂。

当你看到一条新出水的鲤鱼的时候,你会为餐桌上的菜肴而兴奋,但如果你是一个写家,你的激动也许根本不在于口腹,不在于动物蛋白。当你不能确定那是鱼还是虾,是黑猫还是墨狗,是水花还是水草的时候,你为切肤的写作灵感而感动。

是的,它已经跃跃欲试,泪眼惺忪,百感交集,山雨欲来风满楼,多情岂被无情恼?你已含情,泼水难收,无法更改。一切的一切正在降临。你当然感谢命运,给了你雨点一样多的敲打弹搔,他来寻找诗情画意,他赐下小说的订单,一个字,一张纸,一本又一本新书,就像一个又一个的浪头,一个又一个飞起再飞落的海鸥。一潮未落,一潮又起,浩浩荡荡,呼呼哧哧。又像满天的星星,这里一闪,那里一亮,这儿连成了光河,那儿散成了花线。她提供了纸张与显示屏,她抚诱你编织出一块又一块的云图。她是……还不完全知道她的姓名。她是丁小兰?她是戈雅?她是波波娃?她是远方的星,近处的低语,一只飞过的夜鸟,昨天造访的梦中美人……她已经长眠在松林深处。

不,这个核心不一定是一个故事。它好像是一条丝线的抖颤,你还没有把握住它的波形、振幅与端倪,它只是似有似无地动着,再动着。它好像是一枚丢失了的指环,郭颂演唱的东北民歌《丢戒指》。就是不能拜天地儿啊,咿呼呀儿哟!你相信它仍然为你而旋转、而传情、而隐藏在指甲草与蝴蝶花丛,是的。

请问那是什么地方?它好像是一个久远的幸福记忆,是一次想象与追求中的热吻,你的怯懦使你没有贴住她的嫩软的面庞。怎么又像一个还有点模糊的梦?你记得你很幸福,你早就离开了她,你仍然记得她脸上的茸毛,记得她脸上的俭朴纯净的香味。你仍然为有过的、后来被渐渐遗忘了的甜蜜而感激却又酸楚。是一只风筝?一根放风筝的绳?是风筝、绳儿与放风筝的儿童的、由烦闷缠绕住激情的灵魂。就像那个高高摇摆的风筝,用绳儿拉住,又靠线绳送上无边辽阔的天。是风筝上的那个高高低低吟咏不已的哨子,如歌如鸽如哈瓦那。我们高歌“要古巴,不要美国佬”——古巴耶斯,扬基诺。

不幸的孩子已经因为贫困与委屈而夭亡。那时所有的歌曲都吟咏游击队长。他的爸爸是游击队的战士。深夜,远方的风送来一个孩子呼喊妈妈的叫声,送来一个女人的啜泣和一个醉汉的狞笑。送走过一只痛苦的狼。白天,你在这里迁移无主的棺木,你向久远的骷髅致意。风筝升上了高空,寻觅太阳,寻觅大风,寻觅高山与大河,寻找狼。你是如此地与他们心神纠结。而你日益变得遥远与陌生,因为,明年,是不是你将衰老?你本来没有想到这是一个如此看好的故事题目。

又应该是最美好的一章,已经有了生命,五魁首或是五魁手。已经有了马吃夜草与两只黑猫,已经有了冷与热,贫与富,饥与饱,还有萤火虫的闪耀。还有爱情的笑靥,应答的音歌,共饮的冰镇桂花酸梅汤,还有一根小豆闪光灯,漂亮!

而此前还有更迷茫的欢喜,更空泛的等待,更飓风的豪迈,更火炉的温暖,我闻到了晚香玉或者是玉簪花要不就是阮玲玉的气味。她们本来都是白玉无玷,后来因了黄世仁、南霸天,一些臭男人毁灭了清纯的美丽。夜来香,夜来香……然后是一种坚强,期待着与敌手的一搏。来则能战,战则必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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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话叫“上”街,不论从地形看你要去的街是比出发点更高一些还是更低一些。

就是说,上也好下也好,上下都是上哟。

你知道上街的快乐吗?自行车修理铺子前站着几个与你一样兴致勃勃、神色匆匆、自以为正在缔造新地球的年轻人,他们的口袋里揣着苏联曾任最高苏维埃主席的加里宁同志的著作《论共产主义教育》,“加主席”长着漂亮的山羊胡子。他们摆设好气筒哧哧哧地打气。小小的清真饭铺卖完了所有的豆浆、油饼、蜜麻花与芝麻烧饼,正在擦桌扫地洗碗,污水里也有炸馃子的油香。茶庄打开了光光净净的玻璃门,一身新衣的店员笑得比新科状元还熨帖,每年有几次小小吹奏乐队的吹打。绸布店的门户如深宅大院,店员拿着硬尺软尺,耳轮上夹着一支铅笔。他们的撕布声令人想起褒姒与夏桀,还有晴雯与贾宝玉。衣帽店的招牌顶天立地。它画着一顶大帽子,还写了外文字母。有几个商店播送着缠绵悱恻的《走西口》与《三十里铺》。那时的苏联有一个庇雅特尼斯基乡村合唱团,它的《有谁知道他呢》风靡中国,中国效仿着建立了一个由陕北绥德的农村姑娘们组建的合唱团。唱了一些歌,后来的后来民歌合唱团无疾而终。钟表店的橱窗摆列着各式当时视为奢侈品的手表与大商店大衙门才用的墙壁挂钟,至于落地式的大钟,它们的标价是你的月工资的五十倍,似乎带有威胁与示威的意味。钟表,是西太后她们最早接受的欧洲文化普世产物之一。

马克思讲过物质的微笑,那么,当然,也就有物质摆架子、威风凛凛、横空出世,吓死土包子。

你喜欢橱窗与门脸,你喜欢招牌与幌子,你喜欢花花绿绿的灯彩,你喜欢香气扑鼻的吃喝,你喜欢生活的热热闹闹,你喜欢生命的蓬蓬勃勃,你喜欢上街的感觉:男男女女,说说笑笑,拉拉扯扯,走走停停。原来你也同样喜欢世界的物质性欲望性消费性诱引性。噢,更重要的是闹市里的阅报栏,《人民日报》《工人日报》《北平解放报》后来是《北京日报》。那时候最喜欢读的报纸版面中有《人民日报》的国际新闻版,那时候一个版两个甚至三个版会刊登苏维埃社会主义联盟俄语缩写CCCP、英语缩写是SSSR的驻联合国首席代表维辛斯基副外长的长篇讲话。他的讲话洋洋洒洒、漂漂亮亮、轰轰烈烈、铿铿锵锵、堂堂正正、叽里咣当。他的讲话是重机枪小钢炮的扫射。他的丰满的论述,严厉的辩斥,刺刀见红、狗血喷头的对于欧美的批判,实在让你鼓掌!按篇幅,他老先生每次的讲说应该超过两个小时。说是维辛斯基曾经充当大清洗时期的苏联总检察长,审判被冤枉处死的布哈林、季诺维也夫、加米涅夫。他坚决地处决了他们。他的法学理论是口供即证据。那时不止一个同志想的是政敌必灭万岁!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革命的残忍。他其实应该算是斯大林的杀手。无怪乎他说什么都那么气势如虹、泰山压顶、风卷残云、雷雨闪电。时势造英雄,英雄多激烈,千秋万岁评,谁知身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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