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花香

作者:龙一

铁锅里的硝酸铵已经变成黏稠的块状,李金鳌知道,此时再用火烤就太危险了,他需要三个晴天,用阳光来帮助他完成最后的干燥过程。

小凤今天又进城了,她不顾强烈的妊娠反应,挎着满满一篮偷来的青苞米去卖。李金鳌购买原料的花费,全都依赖于小凤的生意。

整日在阳光下翻晒硝酸铵,李金鳌已经不再分析他与党组织,还有与李善朴的关系,因为,在没有新的证据出现之前,他就算是想破头也救不了自己。他现在需要思考的是自己的“命”,是他那刻薄的“八字”和娄天士的“命书”。

共产党人要破除迷信,这一点他清清楚楚,然而,他更清楚的是,并不是每一位革命同志都能将迷信思想破除得干干净净,至少此刻,他的“命书”已经成了他无法逾越的障碍。为了这张倒霉的“命书”,他父亲在他耳边抱怨了二十多年,每一个字都像是烙刻在他的脑子里。他原本对此嗤之以鼻,然而,当“命书”中的预言一步一步在他的生活中应验,以至于真的将他推入“反噬其主”的绝境时,困惑和愤怒便让他发狂。他当真是命中注定要“反噬其主”?在这件事情上,他已经失去了判断力。他感觉无所适从,发现自己已经无路可走。

不对,他惊喜地发现,他其实还有一条路可走,就是证实娄天士的“命书”是彻头彻尾的胡说八道。

娄天士的相命馆气派极大,设在法租界劝业场二楼,是个三套间。李金鳌用手指将小徒弟“师父不见生客”的话掐在喉咙里,反手锁上房门,推着小徒弟进了里间的相命室。

娄天士应该有七十多岁了,却长了张娃娃脸,满眼天真,一口好牙。他吃惊地望着李金鳌道,我等了你两个多月了,怎么才来?动手杀李善朴之前应该先来问问我呀!

李金鳌被他说糊涂了。娄天士长吁短叹道,报纸上的消息我都看了,有真有假,但你也太莽撞了,你出生时是我批的“命书”,如今遇上“坎”了,你该先找我指点迷津才对,要知道,二十块大洋的卦资可不是白花的……

李金鳌恨道,我没钱给你卦资,我今天只问你一件事,你在我的“命书”里批上“反噬其主”,是不是故意吓唬人的?

娄天士请他在书桌对面坐下,挥手打发小徒弟去泡茶,然后悄声道,二十七年前,令尊来找我,卦资之外又送给我一只二十两的元宝,只求我一件事,就是在批“命书”的时候,一定要让你的命克主人的命,让主人心生厌恶……

李金鳌的心中一下子松弛了下来,感觉身上所有的骨节都在咯咯作响。谢天谢地,这一切原来都是父亲作的假,不管他老人家出于什么目的,只要能知道自己并非命中注定“反噬其主”就够了。

娄天士从身上摸出一卷钞票,诚恳道,令尊给了我二十两的元宝,一块银元七钱二厘,二十两白银合二十八块银元;国民政府的法币发行时是一元法币折合一块银元,日本人的联银券发行官价是一元法币折合一元联银券,咱们既不算利息也不算通货膨胀更不算货币贬值,这里有我为你准备下的二十八元联银券;你在华界活动,给你法币反倒是麻烦。

李金鳌没有接娄天士的钞票,起身就往外走,因为他隐隐听到了外边传来的雷声,他担心小凤,更担心他那锅“药”。知道父亲在骗他就足够了,到底为什么无关紧要,如今他可以放下包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然而,刚走到门口,他又回来了,将二指微叉指向娄天士的双眼问,你告诉我,李善朴是不是也知道“命书”是假的?

娄天士睁大天真的双眼道,那怎么可能?“命书”当然是真的;我就算是拿了令尊的钱也不能作假,这就是我的“命”,要不我怎么能推演出你近期会来找我,还事先准备好这些联银券?要知道,我在租界里只能用法币……

这么说,我命中注定还是要“反噬其主”?李金鳌目眦欲裂。

唉,要不怎么说是“命”哪!我给你取“李金鳌”这个恶名,只能保证你不早夭,却改不了你的“命”,可怜的孩子!娄天士反而怜悯地把眼闭上了。

从城里走回郊区的瓜棚,李金鳌如同在暴雨中梦游。

铁锅没有盖严,锅里虽然进水不多,但要再次干燥,至少得多耗费三天时间。他一脚将铁锅踢翻,灰白色的硝酸铵翻倒在泥水里,显得是那样的丑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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