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花香

作者:龙一

在熊阔海完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他与裴小姐各自坦白了真实的身份。虽然他在情报俱乐部里是半公开的共产党人,但组织上绝不会允许他将身份暴露给像裴小姐这样的普通民众。他知道自己又一次违反了组织纪律,同时也发觉自己与裴小姐的关系因为此事一下子被拉得很近,而此刻在裴小姐身上猛然迸发出来的亲近姿态,又让他感觉陌生,不知所措。

就在裴小姐浑身上下飞扬着惊人的热情,四处张罗着烧热水,要亲自动手替他洗头、刮脸的时候,他匆忙换上一件旧棉袍,抓起老于早晨遗留在这里的剃头匠的褡裢和“唤头”便出门了。

裴小姐并没有拦阻他,而是小鸟般温顺地将他送到大门口,在俄国老太太惊异的目光注视下与他挥手道别,并且高声问:你今晚几点钟回家?

闻听这句好似贤德妻子送丈夫出门的温柔话语,熊阔海感觉自己很像是一个不负责任的浪子。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他很是生自己的气,更生杨小菊的气,这个国民党的高级特务为了达到目的从来都是不择手段,见他不肯合作,便硬生生将裴小姐拉进这桩麻烦事中来。这样以来,杨小菊既可以达到让熊阔海替他刺杀小泉敬二的目的,又能借此机会与裴小姐熟识起来,为日后拉裴小姐替他工作做好铺垫。

不过,熊阔海还是公允地承认,杨小菊向他提供的情报和裴小姐在《支研物价周报》上发现的线索相互印证,应该能证实小泉敬二欢送会的确切地点就是日侨俱乐部。他没有坐车,也没有胆大到划动“唤头”招揽剃头的生意,因为他根本就不会剃头,而是悄悄地步行走出英租界,穿过法租界,进入了日租界。

他下午的奔走收获极大,在他穿过日军检查岗时不得不撕碎的六幅地图当中,有几张是日侨俱乐部的布局图和位置图,另外几张是他刚刚选中的射击点的位置图和撤退路线图。

天津是座依河而建的城市,海河自西北向东南穿过市区,但这条河并不直行,而是在市区里弯了一个肥胖的“肚子”。这个“肚子”从上游往下,过了金汤桥不久便开始向西南凸起,流经日租界时便到达了“肚子”的顶端,然后划出一个弧形收缩到下腹部,恰好流至法租界。而这一带河岸的对面是意大利租界。

日侨俱乐部就建在这个“肚子”的顶端,日租界河岸上的山口街和日本机关、洋行林立的宫岛街的街角上,是座二层小楼,却占有四五亩地的大院子。让熊阔海感到庆幸的是,俱乐部建成的时间不长,院子里的植物都很矮小,周围也只有一道不足两米高的围墙,如果从远处向院内射击,除去围墙之外不会遇到太多的障碍物。

捷克产的VZ26型轻机枪的有效射程是一千米,为了提高射击的精确度,同时还要让子弹越过日侨俱乐部的围墙,更重要的是要保证枪手在行动之后能安全撤离,所以,他必须得选择一处距离在200米到400米之间的居高临下的射击点。

然而,能满足这些条件的地方很少。最有利的射击点应该在河对岸,最好是在回力球场的顶楼上。站在回力球场的四楼向西望去,熊阔海能够将日租界河岸上的情形一览无余,目测距离应该有400米多一点。在这个距离之内,如果给捷克轻机枪临时加装一只5倍率的狙击瞄准镜,他能够清楚地瞄准。

然而,他最终还是否定了这个选择,第一个原因是回力球场本身是一座大赌场,每日来来往往的赌徒品流混杂,很难保证他们不被人发现;第二个原因是意大利人与日本人关系密切,一旦他们实施刺杀行动,不论成功与否,意大利人都会配合日本人封闭整个意租界,到那个时候,即使他事先在此地安排好隐蔽处所,也很难逃脱敌人挨门挨户的搜捕。

既然在意租界行动都不安全,自然也就用不着考虑日租界了。在熊阔海几乎将脚上那双旧英国皮鞋走到开线的时候,他终于在法租界找到了一处射击点。这个地点比意租界的回力球场差很多,但他认为,这是这次行动中唯一可能会让同志们全身而退的地点。他厌恶“不惜一切代价”。

虽然找到了射击点,但他不知道老于是不是真的能给他弄来一挺轻机枪。英法租界外边乃至整个华北地区都是日军占领区,在每一条进入租界的通道上,日军都派了重兵严加把守,对过往的行人、货物进行仔细搜查,而一挺VZ26型轻机枪长一米二,加上弹药得有二十多斤重,要想带着这么笨重的家伙偷偷溜进租界里来,几乎就是不可能的事。

于是,他开始怀疑自己向老于提出这样的要求,是不是在有意为难上级领导?是不是自己到底还是害怕了,胆小了,想借着这个由头退缩下来,制造困难以逃避责任?然而,到目前为止,除去用轻机枪远距离射杀,他和他的上级领导,以及众多的革命同志们还都没有想出更好的办法来,从这一点上来看,他这又不是胆怯,而应该被认为是在积极主动地发挥创造性的想象力。

该死的。他一时也无法弄清楚自己的真实想法,便决定把手里的工作放一放,出去走一走。他希望回来后能有一个真正的好心情,为自己面对的难题找到更好的解决办法,因为,除了选择刺杀的方式之外,他还有一个更重要也更为难的问题一直无法解决——怎样才能得知小泉敬二出现在日侨俱乐部的确切时间。

熊阔海租住在公寓楼顶上的阁楼里,老虎窗外的瓦顶虽然不算太陡,但也很危险。从老虎窗里爬出来,他沿着瓦顶来到屋角,砖砌的烟囱上有一根他事先系在那里的粗麻绳,三米多长,每半米结了一只拳头大小的绳结。早早安排下这么一个安全措施,等万一发生危险时,便能给他带来一线生机。

他伏在房檐上向下细看,发现公寓里所有的窗子都没有灯光,这才拉着绳子溜下檐角,然后伸出双脚勾住排水管,再沿着排水管小心翼翼地下到地面。他选择这样一种方式在深夜中出门,并不是因为惧怕俄国老太太的恶言恶语,也不是为了避开他的对手,而是担心他的上级领导在公寓里安排了隐姓埋名的革命同志,以便就近保护他的生命安全。作为一个革命者,虽说应该是对党无话不谈,但是,熊阔海发觉自己身上存在着太多的缺陷和秘密,让他一时无法做到这一点。

爱丁堡道25号的地下室有两扇狭窄的小窗子,露出地面一尺左右。熊阔海见楼上楼下都已熄灯,便将街边的垃圾箱推到窗前,然后他在垃圾箱和地下室的小窗子之间趴下来,伸出手指轻轻地敲击窗上的玻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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