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行性婚变

作者:高和

上初中了,青春爆发了,我越长越难看,个头高高的,瘦骨嶙峋的骨架撑起单薄的身躯,活像一头名副其实的瘦骡子。原来的胖胖脸也变成了瘦瘦的长条,脸上此起彼伏的痘痘堆叠成黄土高原上的丘陵。由于经常在室外活动,身上脸上让阳光涂抹得黢黑黢黑,我爸我妈都说我是非洲人。这个时候,我对女同学的兴趣开始大了起来,对自己却越来越没有自信,小学时候对女同学那点高高在上不屑一顾的自大消失殆尽。好在我的那几个哥们儿对我始终如一,紧紧围绕在我的身旁,这让我多多少少地保留了一点心理安慰。

叶笙楠却越长越漂亮,三角脸变成了鸭蛋形,皮肤上的雀斑不知不觉就没了,脸蛋子红是红白是白,就像黄河滩上农民种植的水蜜桃,两颗乌溜溜的眼珠子水汪汪的让人联想起雨后葡萄架上的紫葡萄,那一头茅草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水源充足的瀑布,长长的黑发经常迎风飘扬,后来她又把头发梳成了两条小辫,一走路就呼扇呼扇的,看到她那呼扇呼扇的小辫子,我的心不知怎么回事就跟着呼扇呼扇的。她开始在学校里变得光彩夺目,经常作为学生里的精品代表我们学校参加各种各样的社会活动。我在她面前有了自卑感,似乎她是白雪公主我就是那七个小矮人里面的老大。我不敢跟她接触,虽然心里非常想和她亲近,表面上却装出高傲冷漠的样子对她置之不理。行动和思想发生严重的分裂,让我的许多行为显得非常古怪。

“上初中以后你怎么变得怪兮兮的,人家跟你说话你牛哄哄不搭理人,人家不理你的时候你又找茬。干啥都恶狠狠的,像一头野狼,不,更准确地说像一头倔强的小毛驴。”

后来叶笙楠这样评价我上初中的情形,我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可是为了不让她享受得意,就没告诉她是怎么回事。

我对她有了明确的爱恋的感觉,是“文化大革命”开始后的事儿了。“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可以不上课了,可以不写作业了,只要胳膊上挂上“红卫兵”三个字,就可以免费到处旅游了,只要说一声“造反有理”就可以放手干自己想干的一切事情了,我们兴奋到了癫狂的地步,把灾难当成了福气,把倒霉当成了好运。我跟排骨、糊面包、红烧肉组织起来,又拉扯了一帮过去资产阶级教育路线的受害者,成立了我们自己的战斗队,讨论战斗队名称的时候,因为那时候无产阶级司令部号召破旧立新,全国人民凡是没有被打成牛鬼蛇神的、能跑得动的,都拿了大剪刀满大街找长头发女人剪辫子,说那就是破四旧,我们就将我们的战斗队命名为破旧赤卫队。所谓资产阶级教育路线的受害者,说透了就是我们这种学习不好、光会捣乱不会读书、老师不待见的学生,如今这种学生叫差生,那时候没这个标准的称呼。没想到我们这一类学生数量竟然不少,很快我们的战斗队就发展壮大成为全市鼎鼎有名的第一大学生造反组织。

我们第一个批判对象就是胡老师。经人揭发,胡老师家庭出身是富农,我这才明白,难怪她对我们那么狠毒。在她长期给我当老师的过程中,她对我和我的同学们的惩罚都变成一桩桩一件件残酷迫害革命接班人的罪行。我们把她拉到台上批判她顽固执行反革命教育路线,批判她对革命接班人进行阶级报复。批判会上我从来不打她,也不让她“坐飞机”,就是取缔她两足直立的权利,让她四脚着地反省。我爸惩处我的方法被我成功地运用于胡老师身上,并且很快地普及开来,全校乃至全市的革命造反派们都学会了这一招,我们这座城市的批斗会于是具有了跟全国不同的特点,被批判的人不是面朝革命群众或站或跪低头认罪,而是面朝地面,四肢支撑着趴在地上,谁的认罪态度好谁就可以减少反省时间。

那个时候大家都传颂着我的种种事迹,说我头脑灵,办法多,其实这些办法都是从我爸那里学来的,我妈的手段虽然可以让人更疼,可也太普通,拧人肉,再说如果是女的,我们男生拧人家也不太方便,弄不好别人还会说我们耍流氓。就在我们革命造反如火如荼的时候,叶笙楠来找我了,她说她想参加我们破旧赤卫队。我虽然非常欢迎她来参加我们的战斗队,可是我还是不能自己一个人说了算。我们是一个战斗集体,有司令(就是我),有政委(红烧肉),还有组织部长(排骨),糊面包当了参谋长。叶笙楠要参加我们的破旧赤卫队,我就得召开会议讨论研究,没想到他们几个都不同意吸收她。他们的理由非常充分:其一,叶笙楠她妈“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就被打成了坏分子,因为有人揭发她妈经常偷食堂的大白菜回家包白菜馅包子。其二,叶笙楠本人过去是资产阶级教育路线的宠儿,她如今想参加无产阶级战斗队,说不准有什么阴谋诡计,很可能要给牛鬼蛇神通风报信。其三,卤猪蹄过去整天在叶笙楠身边围前围后,他们俩的关系不清不楚,如今卤猪蹄跟我们是对立派,说不定叶笙楠是卤猪蹄派来的奸细。我内心里倒是希望吸收叶笙楠加入我们的革命队伍,因为叶笙楠漂亮。她虽然没有成为红卫兵,却也老穿着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黄军装,看上去英姿飒爽的。再说了,她妈偷的白菜包成的菜包子那个时候我也没少吃,做人不能知恩不报。可是既然排骨、糊面包、红烧肉他们一致反对吸收她,我也不好过于坚持。俗话说做贼心虚,我想吸收叶笙楠的目的不纯,所以我不敢坚持,怕他们看穿了我的心思。

这天我的部下通报,说卤猪蹄来约我见面,这让我们出乎意料。我们组织了破旧赤卫队,卤猪蹄他们就组织了立新赤卫团,听着好像比我们还大,其实人口还没有我们一半多。虽然力量悬殊,可是他们仍然处处跟我们作对。这并不奇怪,这是卤猪蹄的一贯作风,毛主席是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卤猪蹄是与杨伟斗其乐无穷。

我们认真分析了他来约我的种种可能性,经过民主集中,我们认为他约我无非两种可能:一是正式下帖子,跟我们决一死战。另一种可能性就是把我诱到他们的埋伏圈里,来个擒贼先擒王,拿我这个司令当人质,迫使我们向他们屈膝投降。不管他们打的什么鬼算盘,我都不能不去应约,我如果不按照约定的时间地点会他,就证明我们是胆小鬼,怕了他们,他们就会大张旗鼓地宣传吹牛,让我们威风扫地,从此在造反组织里没了立足之地。

排骨说:“去还是要去,可是咱们要作充分的准备,不能吃亏。”

红烧肉说:“对,去,准备好了,不吃亏。”

糊面包也说:“要想不吃亏,就得作准备。”

其他人翻来覆去也就是这几句话。

读者千万别笑话我们,那时候我们开会讲话都是这个德行,同一件事情谁能用不同的话说出来谁就是好样的,长此以往,大家都养成了这个毛病,即便意见完全一致,谁也没有更高的招数,也得用不同的表达方式啰嗦一遍。

于是我们作了充分的准备,在事先约好的地方埋伏了重兵,每个人都准备好了武器,有棒子、石头、皮带,糊面包甚至把他过去打鸟用的弹弓也带上了。那时候武斗还没发展到动枪动刀的地步,还讲究大辩论、大批判,讲究动嘴不动手,像我们这种装备已经算是全副武装了。我跟他们不同,我在怀里揣了一把军刺,我打定主意,如果卤猪蹄敢对我不利的话,我就把他捅漏了。那会儿我比任何时候都讨厌他,恨不得他让汽车轧死,因为他老围着叶笙楠献殷勤,我心里想着跟叶笙楠亲近却不会实践,理想跟实践相结合是他的长项。

“我跟你谈谈合作的事情。”他脸上的疙瘩比我还多,个头不顺着长横着长,比我低了半个脑袋,却比我壮得多,我估计如今我要是跟他一对一地单挑,不见得是他的对手。

“合作什么?”我们会面的地方是东方红广场,毛主席巨幅塑像的脚下。我仔细观察四周,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最让我惊异的是,他居然是独自前来的。

“我的立新赤卫团跟你的破旧赤卫队联合,成立一个新的革命造反组织,你当司令,我当副司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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