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随她的旅程

作者:路内

九一年夏天,我在戴城无所事事,时间就像泥坑中的水,凝固,腐臭,倒映着天空中苍白的云。

我每天蹲在家里,找不到去处。为了防止我学坏,家里把我的零花钱降低到不可思议的水平,一个月只有5元钱。穷困到这个地步,我能找到的打工机会,只有跟着大飞去做舞男,可是我不愿意,大飞也说不行,每天跳Bo到精疲力尽,别忘了我还是个处男。大飞说了,哪天我破处了,就可以去舞厅跟着他上班了。

我也不能去街上抢劫初中生,因为找不到同伙。一个人出去干这个,太危险了。至于偷车,只能偶尔为之,尽管戴城的旧车市场为每辆赃车开出10到50元不等的价格,但我不想把这件事当一门长期生意来做。我见过偷车贼被人逮住,绑在电线杆上示众,每一个过路人都可以上去揍他一拳,一个小时挨了三五百拳,警察来的时候他都奄奄一息了。

既然什么事都干不了,我就只能歇着了。有时我到楼上去找杨一玩,但他也未必有时间接待我,他照例在房门上贴着纸条,“复习功课,请勿打扰”,窗帘严闭,屋子里放着新概念英语的录音。这时我就照着他家的门猛踹一脚,然后拔腿就跑。事后杨一还问我:“是不是你踹的门?”我坚决否认,说这是四楼的智障干的。

在七月的某一天,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我要去老丁家,给他换煤气罐。

老丁是我的语文老师,化工技校的。技校不是妓院,毕竟也要搞点文化教育,语文课当然免不了。其实技校生根本不需要学什么语文,到了厂里没人会在乎你语文水平好不好,但语文是基础课,总要象征性地学一学,更何况化工技校的老师多如牛毛,也要让他们混口饭吃。语文的存在就是为了让语文老师能养家糊口。

老丁在一年级的时候担任我们的语文老师,他早先是橡胶厂的干部,宣传科的,更早以前是个工人,他喜欢刷点小文章,那时候写文章的人比较稀罕,在报纸上发表几个小散文就可以混进宣传科。八十年代,他通了关系跑到化工技校来教语文,他妈的一个宣传科的干部,根本不是师范毕业的,教书水平很差。当然我们也不计较这个,野鸡学校的老师当然也是野鸡,我不嫌弃他,他也别嫌弃我。

老丁本人是戴城的散文家,他的文章经常发表在《戴城日报》的副刊上,署的是他的真名:丁培根。他的写作题材局限于风花雪月,比如学校围墙外面开了几朵瘌痢头花,他就能攒巴出一个五百字的散文。我本来还挺佩服他的,后来我们班主任说他是不务正业,小知识分子幻想自己流芳百世。我们班主任那张臭嘴,十年改造也没改好。

老丁本来不是教我们班的,我们班上男生多,特别混乱,他身体很差,觉得应付不过来。学校体谅他,也体谅我们,就给派了个年轻美貌的女老师过来。这位女老师不知是故意的呢还是无意的,上课时候穿着很薄的白衬衫,里面是一个血红的胸罩,这种装束加速了我们的性饥渴。只要她往讲台上一站,就会招来各种或淫或贱的目光,当然,我们只敢盯着她看,不敢耍流氓,但是即便如此,她还是被这种目光所震慑,半夜做噩梦有几十个男生轮奸她,二十连发颜射的女主角。一场梦做下来,累得连腿都抬不起来。她心理压力太大了,受不了,就申请调到别的班上去了,那些班级女生比较多些,男生的目光相对温和,她也不再戴那个血红胸罩了。

接替她的人就是老丁。我们非常不满意,血红胸罩没得看了,相反,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个花白头发、近视眼、佝偻着腰的中年男人,红颜换作白发啊,刚刚被勾引起来的性欲无处发泄,只能用怨毒的目光看着他。化工技校上午上课时会有纠察老师巡逻,凡是不守纪律的学生立刻被拉出去,蹲在走廊里反省。到了语文课,我们班会有成批的学生被拉出去,蹲满整个走廊,教室里反而稀稀拉拉的。上座率这么低,老丁也很羞愧,就对我们说:“你们上课时候不要说话啦,说话会被拉出去的啦。我允许你们打瞌睡,睡醒了你们还能学到一点点知识啦,在外面蹲着你们就什么都学不到啦。”

我真没想到,因为我上课爱睡觉,就被他看上了。这老头脑子有点不正常,老是期望着从技校学生中挖出文学苗子,什么叫缘木求鱼,我算是知道了。有一天他把我叫到办公室,翻出我的作文本说:“你的作文写得不错,很有文学潜质,你来做语文课代表吧。”当时我们班的语文课代表是个女生,因为打胎被开除了,我莫名其妙地顶替了她,可惜没过多久就期末考试了,第二学年再也没有语文课了。我生平仅有的一次做课代表,做了一个月就破产了。

那个月里我犯了一件事:有一天上体育课,我们照例是到街上去跑步,大飞顺手从一个水果摊上偷了个桔子,被店主发现了,抡着菠萝刀在后面追。我和大飞关系不错,总不能任其被砍,就在店主冲过来的一瞬间我伸脚绊了他一下,不料他一头摔到了阴沟里,断了一根肋骨。这件事闹到学校,班主任坚决要把我开除出去。学校里的老师都很开心,凡是开除学生,老师们就像过节一样,要全都开除掉了,他们就能直接放大假。

我以为自己死定了,直接开除,我就可以去做流氓了。结果老丁跑到校长那里,给我说了情,鉴于他是戴城著名的散文家,校长也给了他面子。老丁还跑我面前邀功,说我本来是被开除的,现在改为留校察看一年,至于大飞,他偷桔子,本来应该送到派出所去的,现在为了维护学校的名誉,就当他什么都没干过。这来龙去脉有点混乱,反正我是没想明白。

老丁成了我的恩人,尽管我并不在乎那张技校文凭,但真要是把我开除出学校,我找不到可以混的地方,也很麻烦。我欠了他一个人情,于是,给他家换煤气罐的任务就落到了我的头上。

老丁有心脏病,嘴唇发紫,常年畏冷,不能从事任何剧烈运动。有一次上课的时候,讲着讲着就溜到桌子底下去了,我们还以为他气昏过去了,后来纠察队的老师冲进来,把他送到了医院,保住一条命。事后他对我说:“路小路,万一我昏倒了,你一定要马上把我送到医院去,一分钟也不能耽误。”我说:“有这么严重吗?”老丁就说:“我和死神之间是一场短跑比赛。”

他家住在白凤新村,六楼,用的是罐装煤气,要让他自己扛煤气罐的话,还没出门他就会死掉。我每隔一段时间会去他家换煤气,把空罐挂在自行车后面,送到化工局的煤气站,换上一瓶满的,再骑车回到白凤新村给他装上。

这老头是个离独,一个人住着一套两居室。上半年他偷偷告诉我,自己又结婚啦。结婚以前他邋里邋遢,长年累月穿一件暗蓝色的工作服,看上去像个衰老的政治犯。本来以为他婚后会变得干净点,至少有个女人能给他洗洗衣服,不料新娘比他还狠,是一位有硕士学位的地质勘探家,三十八岁还没结过婚的王牌老处女,一年四季都在沙漠里找石油,根本不回家。我很纳闷,娶了个老婆,跟没娶也差不多,这不是傻逼吗?

我从来没见到过地质学家,对此非常好奇,就问老丁:“你老婆到底是什么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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