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醉金迷

作者:张恨水

原来江经理所说魏太太遗落的东西,这是让人注意的玩意,乃是一张中央银行五十万元的本票。那江经理口里说着,已是在地面上将这张本票捡了起来,手里高高地举起,向她笑道:“田小姐,你失落这么一张本票,大概不算什么。可是非亲眼得见,由你身上落下来,我捡着了这张东西,还是个麻烦:收起来,怕是公家的;不收起来,交给谁?”魏太太深怕他泄漏这秘密,他却偏是要说个清清楚楚。她赶快回转身来,说了声谢谢,将这张本票接了过去,立刻向身上揣着。

洪老五对于这事,倒也并没有怎样地介意。他们宾主三人,都到了楼上的时候,这位江经理真肯接受洪老五的竹杠,在餐厅里特意的预备下了一张小圆桌,桌子上除已摆下菜碟而外,还有一把精美的酒壶,放在桌子下首的主位上。魏太太对于这酒的招待,很有戒心,看到之后,就哟了一声。洪老五好像很了解她这个惊叹姿态,立刻笑道:“没有关系。你不愿喝,你就不必喝吧。这是江经理待客的一点诚意。”魏太太说了声多谢,和洪老五同坐下。

吃时,除了重庆所谓杂镶的那个冷荤之外,端上来的第一碗菜,就是红烧海参。魏太太心里正惊讶着,洪五举起筷子瓷勺来,先就挑了一条海参,放到他面前小碟子里去,笑道:“在战前,我们真不爱吃海参,可是这五六年来,先是海口子全封锁了,后来是滨海各省的交通,也和内地断了关系,海参鱼翅这类东西就在馆子里不见面了。后方的人,本来没有吃这个的必要,也就没有人肯费神,把这东西向里运。不过有钱的人,总是有办法,他要吃鱼翅海参的话,鱼翅没有,海参总有。”说着,他伸着筷子头,向海参菜碟子里,连连地点了几下,又笑向魏太太道:“有款子只管放到三祥银号来,你看江经理是一位多么有办法的人。”

江海流笑道:“这也不见得是有什么办法。有朋友当衡阳还没有失守的时候,由福建到重庆来,就带些海味送人。我们分了几十斤干货,根本没有舍得吃。现在胜利一天一天地接近,吃海参的日子也就来了,这些陈货可以不必再留,所以我们都拿出来请客。大概再请几回,也就没有了。”洪五向魏太太笑道:“我说怎么样,有个地方可以吃到好菜吧?这些菜在馆子里你无论如何是吃不到的。”

正说到这里,茶房又送一盘海菜来,乃是炒鱿鱼丝。里面加着肉丝和嫩韭菜红辣椒,颜色非常的好看。她笑道:“战前我就喜欢吃这样菜。虽然说是海菜,每斤也不过块儿八毛的。现在恐怕根本没有行市吧?”她含笑向江海流望着。江海流道:“鱿鱼比海参普通得多,馆子里也可以吃到。田小姐爱吃这样菜,可以随时来,只要你给我打个电话,我就给你预备着。吃晚饭吃午饭都可以。”洪老五笑道:“这话是真。他们哪一餐也免不了有几位客人吃便饭。今天除了我们这里一个小组织,那边大餐所里,还有一桌人。”魏太太笑道:“这可见得江经理是真好客啊。”

他们说着话,很高兴地吃完了这顿饭。依着江海流的意思,还要请两人喝杯咖啡。可是魏太太心里有事,好像挺大的一块石头压在心上似的,这颗心只是要向下沉着。便笑道:“江经理,我这就打扰多了。下次……”她说到下次,突然地把话忍住,哟了一声道:“这话是不对的。出是刚吃下去。我又打算叨扰第二顿了。”说着话,她就起身告辞。

主人和洪老五都以为她是年轻小姐好面子,认为是失了言,有些难为情,所以立刻要走,也就不再去挽留她了。洪老五确是有笔帐要和三祥银号算,只跟着她后面,送到银号门口,看到身后无人,悄悄地笑道:“对不住,我不晓得你要先走,要不然,我老早就把帐结了,和你一路看电影去。今天晚上,你还可以出来吗?我还有点东西送你。”魏太太笑道:“今天晚上,我可不能出来了。”洪五抢上前一步,握着她的手,摇撼着笑道:“你一定要来,哪怕再谈半小时呢,我都心满意足。上海咖啡店等你,好吗?”魏太太因他在马路上握着手,不敢让他纠缠得太久了,就点了头道:“也好吧。”说着,把手摔了开来。但洪五并不肯放了这件事,又问道:“几点钟?九点钟好吗?”魏太太不敢和他多说话,乱答应了一阵好好,就走开了。

她回到家里,首先是把衣兜里揣着的黄金储蓄券和本票拿出来。她是刚进卧室门的,看到这两样东西还在,她回转身来将房门掩上,站在桌子边,对了电灯把数目详细地点清着。储蓄券是七两一张,八两一张,二十五两一张,共是四十两,本票是十五万元一张,五十万元一张,七十万元一张,共一百三十五万。这个日子,四十两金子,和一百三十五万元的现款,那实在不是一件平常的事。这储蓄券是新定的,虽然要到半年后,才可以兑到黄金,可是现在照三万五一两的原价卖出去,应该没有什么困难,就算买主要贪点便宜,三万整数总可以卖得到手,那就是一百二十万了。二百多万的现款拿在手上,眼前的生活困难总算是可以解决的,何况手上还零碎积攒得有几十万块钱,两只金镯子,两只钻石戒指,这也是百万以上的价值。有三百多万元,胜利而后定是可以在南京买所房子。

她拿了几张本票和黄金储蓄券在手上看着,想得只管出神,忽然房门推着一下响,吓得她身子向后一缩,将手上拿的东西,背了在身后藏着。其实并没有事,只是杨嫂两手抱了小渝儿送进房来。因为她没有闲手推门,却伸了脚将门一踢。

魏太太道:“你为什么这样重手重脚?胆子小一点,会让你吓掉了魂。”杨嫂笑道:“往日子我还不是这样抱着娃儿进来?我早就看到太太进来,到现在,衣服还没有脱下,还要打算出去唆?”魏太太道:“这个时候了,我还到哪里去。你把孩子放下来,给我买盒子烟去。”杨嫂笑道:“太太买香烟吃,这是少见的事喀。有啥子心事吧?”魏太太的手皮包还放在桌上,就打了开来,取了两张钞票交给她。杨嫂当然不追究什么原因,将孩子放在床上,拿了钱就出去了。

魏太太将本票和黄金储蓄券,又看了一看,对那东西点了两点头,就打开了皮包,把两本票子都放了进去,且把皮包放在床头的枕头底下。自己身子靠了木架子的床栏杆坐着,手搭在栏杆上,托了自己的头,左腿架在右腿上,不住地前后摇撼。她的眼睛,望了面前一张方桌子,她回想到在三祥银号摸洪五皮包的那一幕。

她想着不知有了多少时候,杨嫂拿一包烟,走进屋子来,看到她虽坐在床沿上,穿的还是出门的衣服,架着的腿,还是着皮鞋呢。笑道:“硬是还要出去。”她站在主人身边,斜了眼睛望着。魏太太倒不管她注意,拿了烟盒子过来,取一支烟在嘴里衔着,伸了手向杨嫂道出两个字:“火柴。”她两只眼睛,还是向前直视着,尽管想心事。

杨嫂把火柴盒子递到她手上,她擦了一根火柴,把纸烟点着了,就远远地将火柴盒子向方桌上一扔。还是那个姿态,手搭在床栏杆上,身子斜靠着。不过现在手不托着头,而是将两个指头夹了纸烟。她另一只手的指头,却去揉搓着衣襟上的纽扣。杨嫂这倒看出情形了,很从容地问道:“今天输了好多钱?二天不要打牌就是。钱输都输了,想也想不转来。先生在法院里还没有出来。太太这样赌钱,别个会说空话的。你是聪明人吗,啥子想不透。”魏太太喷着烟,倒噗嗤一声笑道:“你猜的满不是那回事。你走开吧,让我慢慢地想想看。给我带上门。”杨嫂直猜不出她是什么意思,就依了她的话出去,将房门带上。

她静静地坐着,接连地吸了四支烟。平常吸完大半支纸烟,就有些头沉沉的,没有法子把烟吸完。这时虽然吸了四支烟,也并不感到有什么醉意。她还是继续地要吸烟,取了一支烟在手,正要到方桌子上去拿火柴,却听到陶太太在房门外问道:“魏太太在家里吗?”她答道:“在屋子里呢,请进来。”

陶太太推门进来,见她是一身新艳的衣服,笑道:“我来巧了,迟一步,你出门了。”魏太太道:“不,我刚回来,请坐坐吧。”陶太太道:“我不坐,我和你说句话。”说着,她走到魏太太身边,低声道:“老范在我们那里,请你过去。”她说这话时,故意庄重着,脸上不带丝毫的笑容。

魏太太道:“我还是刚回来,不能赌了,该休息休息。”陶太太摇了头笑道:“不邀你去赌钱。范先生说,约你去有几句话说。”魏太太道:“他和我有话说?有什么话说呢?我们除了赌钱,并没有什么来往。你说我睡了,有话明日再谈吧。”陶太太两手按了方桌子,眼光也射在桌子面上,似乎不愿和她的目光接触。放出那种不在意的样子道:“还是你去和他谈谈吧。我夫妻都在当面,有什么要紧呢?他原来是想径自来找你的。后来一想,魏先生不在家,又是晚上,他就到我家去了。看他那样子,好像有什么急事的样子。”魏太太低头想了一想道:“好吧,你先回去,我就来。”陶太太倒也不要求同走,就先去了。

魏太太将床头外的箱子打开将皮包里的东西,都放到箱子里去。手上两个钻石戒指,也脱了下来,都塞到箱子底衣裳夹层里去。然后,把身上这套鲜艳的衣服换下,穿起青花布袍子。皮鞋也脱了,穿着便鞋。她还怕这态度不够从容的,又点了一支纸烟吸着,然后走向陶家来。在陶伯笙的屋子外面,就听到范宝华说话,他道:“交朋友,各尽各的心而已。到底谁对不住谁,这是难说的。”魏太太听到这话,倒不免心中为之一动,便站住了脚不走,其后听到老范提了一位朋友的姓名,证明那是说另外的人,这就先叫了声范先生,才进屋去。

见陶伯笙夫妻同老范品字式的在三张方凳子上坐着,像是一度接近了谈话。点了个头笑道:“范先生找局面来了?”范宝华也只点了个头,并不起身,笑道:“可不是找局面来了。这里凑不起来,我们同到别个地方去凑一场,好不好?”魏太太道:“女佣人正把孩子引到我屋子里来,晚上我不出去了。”范宝华道:“那就请坐吧,我有点小事,和你商量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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