孕城

作者:彭建新

回到牛皮巷家里,已是后半夜了。

穆勉之虽然有些累,但心里却很愉快。他终于出了一口气。当年,被摸了一下就鬼叫的女学生,今天又鬼叫了。不过,今天是在他身子底下被压得叫。今天搞清楚了,当年她是没有思想准备,下意识地惊叫,叫得他心慌意乱,以致让他丢了饭碗。今天她也叫,叫得他血脉贲张!可是他渐渐发现,她没有哪里疼,越叫越把他搂抱得紧。而她越把他搂抱得紧,他就越烦。终于,他兴味索然了。就像一个不喜欢吃肥肉的人,为惩罚他的仇人,逼那仇人吃红烧肉。哪知仇人吃得津津有味,下巴流油,吃完问他还有没有!复仇者不仅没有惩罚到仇人,反而把自己惩罚得直犯恶心。穆勉之推开陶苏──杜月萱,提起裤子就要走。他实在受不了这个婊子心满意足的慵态。这慵慵懒懒的样子,就像龟裂的秧田灌进了甘霖,裂纹绵软,根须伸展,绿叶舒张,一阵子噼噼啪啪嘎嘎嗤嗤生命的咂巴。“老子本来要挖她的肉,不想却恰恰帮她抠了痒!”穆勉之愤愤地往起爬,却被陶苏搂住了。

“到哪里去唦!你呀?话都冇说一句,就要走?”

“到哪里去?回去!不回去,在这里搞么事?你认得我是哪个?”穆勉之系裤带。他的裤带很宽很长,把腰勒得很细。宽肩细腰,很不错的身架。

“你是哪个?”陶苏突然变了脸色,一翻身从床上爬起来。一对奶子耸耸颤颤像眨巴眨巴的兔眼睛。“你晓得我为么事当了婊子啵?你是不晓得!当年,你摸了跑了,不晓得我听了几多的闲话,几多的谣言!说什么哦,母狗子不翘尾巴,公狗子哪里上得来!老家来人把我逼回去,我是许配了人家的呀!未婚夫婿留学还没有回,是婆家出钱送我上学堂的呀。这下好了,婆家要退婚,要退钱,娘家人的脸没有地方搁,要把我沉塘示众咧!我不能等死呀,瞅机会跑到了汉口。我想了,反正是你摸成这个样子的,还是来找你吧。哪晓得这么大的汉口,难得捞到你的尸呀!”陶苏泪如泉涌。她已用被子裹住身子,仍然葸葸蔌蔌地抖,仿佛现在已是严冬,她刚单着衣衫从风雪中回来。穆勉之被震动了。他默默地站在窗前,眼神迷茫,似乎浓稠的夜色胶着了他的思维,显得呆呆的。

“是的,我是自愿入娼门的。我贱,我读了一肚子的书跑到婊子行来当婊子!但我贱得没有偷,没有抢!我贱,我改名换姓到汉口当婊子等当年摸我的男人!这个男人现在是大老板,是汉口的大人物,闻不得婊子的味道了!哈哈哈!穆老板,你汗也出了气也出了,随便丢几个枕头钱走哦!”

陶苏头发一拢,两只眼珠子红得像刚从炉子里夹出来的煤球。

陶苏口里连说带骂,也作张作致地要撵人,可眼泪还是不听话地往下淌,手不停地抹,总也抹不干净,嘴巴由说改为咕哝,絮絮叨叨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也怪,这一通哭诉咒骂,居然没有把穆勉之的火气撩起来,反而把他弄得像磨房被蒙了眼睛的驴子,一个劲地打转。照说,他是个大事不要命小事不要脸敢在刀刃上舔血过日子的人,一个风月场中的女子,对他算得了什么?何况,他穆勉之对于“色”的爱好,很是不同于常人呢!但是,现在穆勉之却被打动了。

十年前,他的轻浮之举毁了一个女人,或者说,毁了一个女人平静的心。尽管这个女人本身并非安于室家之人,安于室家的女人不会去上什么学堂!但他那种毫不负责任的骚扰,却让一个女人改变了生活,并因此找了他十年,用一种特殊的方式找了他十年,这总是不可更改的事实。这是一种怎样残酷的方式哟!近乎自戕,简直就是传奇。穆勉之死水般的心湖被这女人搅动了。他转过头来,打量这非常陌生的故人,不须细看,就能在她身上看到交织着岁月人生两无情的斑驳沧桑。不管这个女人的话中有多少可信的成份,但毕竟有那一份情谊在。

“嗨,女人哦,”穆勉之长叹一口气,一时感慨万端。他不到三十岁,经过了不知多少女人,做了不知多少混账风流事,因为做得多了,倒有了“一时虽有味,过后长后悔”的体验。这是一种麻木的体验,把需要付出沉重感情的神圣人生大事,等同于酒鬼拿钱买醉和烟鬼掏银子过瘾,作为一种日常生活的买卖操作,对于他,的确是免去了人世间的很多牵挂:只要有钱,什么都好办!没有真的,把假装真的权当真的也不妨──世上什么是真的?“嗨,女人哟,男人就那一下,完了也就完了,该做么事还做么事。女人哪,做一回记一生!就拿刘宗祥这大的老板来说吧,也不晓得他狗日的吃错了么药,肯定是有毛病,把个那好的老婆那么好的一块田都荒着!唉,世界上的事情有几件是说得清楚的咧?”穆勉之又转身对着窗外,让毫无动静的黑暗平静自己的思绪。他不想让自己成为多愁善感的人。多愁善感的男人,要么是假男人,要么就是钱多了女人多了,太快活了,饱汉子不顾饿汉子饥,造些假话哄世人的。么事狗屁《红楼梦》,么事狗屁《西厢记》,清一色狗屁大胡说。穆勉之的情绪仿佛在黑暗的纱网中滤了一遍,顿时冷静平静了。

“你先呆在这里,有么事,以后再说!”他恢复了提得起放得下的处世语气。

“咿!这才是巧得很咧,老子今天莫不是交了桃花运啵!刚从那个么紫竹苑里出来,自己屋里还有女人等着!真还成了跛子的屁股──翘(俏)得很咧!”穆勉之一时还没有认出小梅。他与刘宗祥老婆钟毓英的这个丫头,毕竟只有一度露水的欢洽,和钟毓英在一起,小梅多是端茶倒水的角色。再说,事情早就过去了啊。这不就和喝酒一样么,从醉乡里出来了也就出来了,再要回头,醉乡又在何处?要不,怎么连古人都说,今朝有酒今朝醉,莫问明日是与非咧!

“贵人多忘事呢!我家主母还在汉口旅馆等您家咧!”小梅像是吃了发馍馍的酵面,出落得滋润丰满,尤其是胸脯子,鼓鼓囊囊把衫子绷起老高。

“么事呵?无头无尾的,又是深更半夜,又是么汉口旅馆,您家们主仆俩演的到底是哪一出呀?”穆勉之一听小梅的话,就更糊涂了。有快一年没有来往了吧?堂堂大家闺秀,富豪的太太,怎么突然到旅馆来等我咧?穆勉之实在想不出钟毓英深夜到旅馆去与他幽会的道理。

“么事?”小梅朝身后瞄了一眼,穆勉之的侄儿早就回避了。“我给您家生了个姑娘,我家主母为您家生了个公子。您家几好的福气哟,一句话,您家的儿子姑娘都在汉口旅馆等他们的爹。您家到底要不要您家的亲骨肉?要,是么样的个要法?不要,您家一开口,我掉头就走。”到底是作了母亲,到底是利害攸关,小梅忽然口齿伶俐起来。

这真是个难题,是个比陶苏的题目难得多的难题。穆勉之乡下的寡母,无数次托人带信到汉口,希望儿子娶个媳妇,生个一男半女的,好歹续了穆家这一房的香火,也圆了她守寡抚孤的愿。但穆勉之一直就这么拖着。他没有娶媳妇成家的计划。洪门香堂的热闹,洪门寨主的威风,三朋四友的交游,生意场上的角逐,都是他的兴趣所在。偶尔也找个女人混一混,多的时侯,他在澡堂同“相公”混。

“娶妻生子干什么?我也做不了好丈夫,也当不了好老子!”就像当厨子的恶油荤,也像他穆勉之偷偷做鸦片生意,而自己从来不吸鸦片一样,他穆勉之毫无娶妻生子的兴趣和准备。他呆呆地看着小梅,很像是研究一件十分陌生的雕塑。实际上,他现在脑子里完全是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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