孕城

作者:彭建新

坐在马桶上解小溲的芦花,听到隔壁的窗户啪啪响。“个老鬼哟,又忘记关窗户了咧!”芦花在心里埋怨张妈,赶忙把屁股在马桶上顿了顿,站起来,马马虎虎地把裤子往上一搂,随便往裤腰带里抿一抿,就到厨房去关窗户。出房门是一条走廊,走廊的尽头是秀秀的卧室。走廊右拐,是刘宗祥睡觉的地方。芦花到厨房一看,有两扇窗户没有关紧,被湖风吹得时开时合。她把窗户关好,又在蒸笼里摸出两个糖包子,再往回走。像有个白影子在走廊尽头一闪。没有灯,只是个淡淡的白影子,闪进了秀秀的房。芦花吓得浑身的毛孔一乍,汗毛激灵一下竖了起来。她靠着厨房的墙站了一阵,再也没有动静。毕竟是九月的仲秋了,后半夜的湖风挟着潮气,在刘园游走,凉嗖嗖的。多站一会,芦花浑身像被没有绞干的毛巾抹了一遍,润乎乎的。听听再没有动静,她又轻手轻脚地回屋,带一身潮润钻进被窝,死死地搂住男人硬梆梆的腰。

吴二苕迷迷糊糊地翻过身来,咂巴咂巴嘴,像刚吃完一样有滋有味的东西,还余味犹在,口齿留香。

“泡到哪里去了的,身上凉冰冰的像冰铁!”他摸摸女人的肚皮,凉冰冰的,又在乳沟里掏摸一遍,“么样搞的?连这块都是冰的,搞么事去了!”芦花是个隆胸翘屁股的女人。一对乳房像刚揭蒸笼盖子的洋糖发糕,乳沟极深。热天,这里总是汗津津的,为了不长痱子,一天不知要抹几多遍,冬天,吴二苕爱在这里捂手。连这里头都冰凉,可见不正常。吴二苕彻底地醒了。

芦花不作声,侧过身,把一条硕腿搁在男人的小肚子上,有一下无一下地蹭,蹭得二苕一翻身和她脸对着脸,一把抓住她的一只乳房,把鼻子往她鼻子上来回地擦。

“么样搞的唦?花咧,今日么样了咧?”

吴二苕今天深感诧异。平时芦花每晚只许他亲热一次,决不允许梅开二度。每当二苕要得太密,芦花总是把头拱到男人怀里,拱男人一胸脯子的泪。

“你是吃力气饭的唦!流到里头的,都是骨髓咧,流空了,么办咧!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我不靠你靠哪个?这都是你的唦,又不会跑,又不会烂……”

“我看到一个人到秀秀房里去了!”芦花被男人捂热了,在男人耳根底下吁吁地说。

“么唦?”吴二苕并没有听到这种事所应该有的那种惊诧,手还在女人胸脯上揉捏,像包子铺很有耐心的白案师傅。

“呃,”芦花在男人的肚子上掐了一把。很硬,掐不动。“你怎么不问我看到了么事冇哦?”

“看到一个人到秀秀房里去了嘛!你说的!我听到了……”二苕的手向下游移,又继续揉捏。

“莫搞,莫搞!只准在高头!”芦花向上搬男人的手。搬不动。“我是说,你怎么不问我,是哪个跑到秀秀房里去了?呃,莫搞唦。”

“你看清白了冇?”二苕问得漫不经心,手却加大了力度。

“看清白了,是刘先生,刘老板。”芦花把嘴贴着男人的耳朵根,声音如吁气,把二苕的耳朵弄得痒酥酥的。她像是完成了一件很秘密的事,把嘴从男人的耳畔移开,又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二苕的手还在下面揉,不过力小了。芦花甚至感到这只方才还饥肠轳轳的手,现在表现为一种下意识的惯性动作,没有了动力,有一下无一下,终于停了下来。

“芦花,我跟你说呃,”吴二苕把手抽出来,移到女人的脸上,仿佛要把这张脸扳到对着有亮的地方一样。其实,现在正是一晚上最黑的时侯,连户外的蛐蛐都嫌太黑了,叫声显得有气无力。“芦花,我跟你说呃,你冇看到,你随么事都冇看到,晓不晓得?你随么事都冇看到,不是今日夜里这样说,就是以后你也随么事都冇看到!”

吴二苕话音极为严肃。芦花仿佛看到男人眼里泛出光来,刺得她眼花脑壳也发胀,急急慌慌一个劲地点头。

刘宗祥钻进被窝的时侯,感到秀秀没有反应。他也没有马上有所动作,只是仰躺着,长吁一口气。

他感到胸闷。近来,这种胸闷的感觉时时出现,像这样深夜出行,胸闷的感觉更甚。长吁一口气似不能缓解憋闷。他干脆张开嘴,大口地接连呼吸几下。皮埃·让神父好多年前就胸闷,他说这是心脏有毛病。还不到三十岁么!胸闷的感觉,他最近才发现。身畔女人的肩头一耸一颤的。他扳过她的肩,在她光滑的脸上摸到了一手的泪水。他心里又一紧,起身想点灯。尽管他最忌讳与女人共眠时点灯,并且从不与女人在大白天作那种实质性的亲热。但现在不同,秀秀,是他最心爱的人。爱一个人和喜欢一个人并跟她睡觉,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你喜欢一个女人并跟她睡觉,或者很轻松,或者漫不经心,或者激动得不得了,但睡完以后也就完了。你或者什么印像都没有,或者说几句假惺惺的爱你喜欢你恨不得天天跟你在一起之类的话,或者干脆心里后悔得不得了恨不得赶快拔脚走人再也不想见到她。爱一个女人就不是这样了。你会总惦记着她。这种惦记是一种感情上的沉重,是很舒服甚至让你自己都很感动的沉重。跟你爱的女人在一起,总有话可说,或者相顾无言心里却极平和,极舒坦,感觉到连呼吸都是甜的。至于与你爱的女人睡觉,只是爱她的诸种表现方式之一,仅仅是方式之一,绝对不是目的。刘宗祥在皮埃·让神父那里,上帝的声音听得不多,法国人爱情至上的话头倒是听了不少。人在少年时学到的东西往往很顽固地左右成年以后的为人行事。刘宗祥在长袍马褂拖辫子的环境里头生活,为数不多的一点儿四书五经和皮埃·让神父的法兰西文化经常打架。打架的结果是输赢各半,最终,这种架也不打了,该做什么做什么,多了几副脸孔,活在世上就方便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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