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瓦

作者:曹文轩

傅绍全玩鸽子玩得有点不顾—切起来,仿佛存心要荒废自己的手艺。他—门心思地希望自己能有—个庞大的鸽群,这个鸽群飞过天空时能遮天蔽日。他要扩大他的鸽舍。—段时间里,他发疯地积累木板、方子与木条。他想做—个犹如小屋大小的鸽舍。

那天晚上,他让我帮他放风,他翻过镇农具厂的院墙,从那里面偷出许多上等的木料,然后悄悄运回家中,藏到了他家的后院里。他甚至趁没有人时把大桥上的板子扳下几块,使大桥如同缺了牙的老人那样。我很愿意帮忙,也很投人。因为我把他的“事业”看成了我的一部分——我可以像他—样欣赏他的鸽群,并且经常可以得到他赠送的鸽子,去扩大我自己的鸽群。他的鸽群发达了,我的也会跟着发达的。

做大鸽舍,花费了我们几乎一周的时间。单画图纸就是一天。这个鸽舍有五十个巢穴,都在一间木屋里。木屋有门,那是人用的,可以随时进去捉鸽子,看鸽子下了几枚卵,看刚孵出的雏鸽,清扫鸽粪。门上装了一对很好看的铜把手。那是—户人家向傅绍全定做的,本是用于大立柜的。上面有一扇小窗,那是留给鸽子们进出用的,还用合页上了—块板,放下时,可供鸽子在进木屋时先有个落脚之处。很像—首曲子的前奏。有一根绳子穿过几点羊眼。晚上只需在家中拉—下绳子,这板子便会升上去,正好关住窗,还可以上锁,以防盗鸽。

做这个鸽舍时,傅绍全不知疲倦,兴致勃勃。他拿把锯子,耳根旁搁一支打线的笔,很好的—个木匠的样子。那几天,我能看到的不再是金属屑,而是黄灿灿的木屑。鸽舍做成后,我们欣赏了又欣赏。傅绍全点了支烟看,那神情与—位画家看他的一大幅刚完成的油画并无两样。随了他,那几天,我也转移到了对另—种手艺——木匠手艺的爱好之中。

我与傅绍全—起常去秦启昌那儿。秦启昌是外来干部,家在县城边上。在养鸽方面,秦启昌的知识多得使我们都感到羞隗。

在未认识秦启昌之前,我们玩鸽子可以说是瞎玩。我们甚至还不知道天下的鸽子可分为“观赏”与“放飞”两大类。我们玩的鸽子,都是—些并无太高欣赏价值的欣赏鸽,是—些土种鸽子。这种鸽子身体小,脑袋小,鼻孔小,叫声不壮。我们头一回在秦启昌那儿见到了“放飞鸽”,即那种叫做“信鸽”的鸽子。当时,其心情犹如择马者在见过无数匹平庸的马之后,忽地见到了英俊的千里马。那鸽子神气非凡,大个头,脑袋微长,头顶往嘴根处去时,形成一条很漂亮的弧线,嘴长,鼻孔甚大,如同两叶花瓣。叫声尤为动人,声壮,浑厚,如从大瓮中流出来的—般。是一对,雄的一只为瓦灰,雌的一只为雨点,脚上有镯,羽毛很密,风吹不透雨停不住似的。秦启昌告诉我们,雄的那一只,曾飞过五百公里,只三个小时便归巢了。当问起我们的鸽子能否放飞时,秦启昌—笑:“飞出去三里地,就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我有点为我们的鸽子感到害羞,想找回来—点,说:“如果你的这对鸽子是白颜色的就好了。”秦启昌说:“又外行了!这类鸽子,多为灰色和雨点,也有绛色的,白色的很少。白色的在天上飞显眼,容易遭鹰打,识路性能也差。”我们都无话可说。现在,我们不是常在铜匠铺里了,而是常在秦启昌这里。他也是个大闲人(民兵工作一般在冬季闲时进行),很乐意我们与他泡在一起。傅绍全常被他母亲派来的小莲子找回家,说有人在等活儿。

我托秦启昌从城里买了一对鸽子。他倒也说实话:“这不是纯种信鸽,是信鸽与草鸽子杂交的,叫‘半吊子’。你的钱根本买不到一对真正的信鸽。”

傅绍全做了铜匠活,收了钱,不再如数交给母亲,扣留了许多,凑足了—笔钱,托秦启昌从城里买回一对真正的信鸽。

但我们还是什么鸽子都玩。玩鸽子的人在某一个阶段,贪的是量多。傅绍全通过各种渠道,使自己的鸽群在很短的时间内壮大起来了。五颜六色的鸽子在天上飞,遇到好阳光,在人头上一过,地上就如同遮在了树荫下,斑斑点点的。落下时,鸽翅带风,“呼啦啦”地响,像满地干燥的梧桐叶遭了风吹。每当庞大的鸽群如云彩一般飘游在天上,傅绍全总是久久仰望,似乎连灵魂都得到了满足。

这也是—种力量,—种美。秦启昌也情不自禁地常常去仰望傅绍全的鸽群,还几次光顾傅绍全的鸽舍。

傅绍全的生活里,似乎只剩下了鸽子。拴住他全部心思的便是一个念头:“扩大,再扩大我的鸽群!”

傅绍全的贪心似乎永不能满足。他有—把弹弓。这样漂亮的弹弓我以后再也没见到过。它是他利用他的手艺、他铺子里的材料精心做成的。弓架是用一种具有柔性却不易变形的钢条烧红后弯曲而成,把手缠了铜丝。他将铁条截成两厘米长短的小铁块做成弹子。如果将弹弓的皮筋拉足了,弹子穿进空气,就听见呜的—声响,仿佛枪子儿一般。他就拿了这把弹弓,走出油麻地镇,到外面的田野上或打谷场上去射击他认为好看的别人家的鸽子。

他能百发百中。但他都不打鸽子的要害部分,只是将它们打伤,使它们不能起飞。在他家的鸽群里,总有一两只尚未完全养好伤或是永远也不可能与正常鸽子—样飞翔的伤残鸽。

庞大的鸽群还引来了过路的别人家养的、孤独的或零散的鸽子。

最后,这群鸽子多得连傅绍全自己也搞不清楚到底有多少只了。

他完全不把手艺放在心上了。炉子总是熄灭着,原先挂满铜铲、铜勺的架子,在卖完最后—把铜勺后只剩下—个空架,仿佛一树的鸟在遭到一阵险击之后,都逃之天天,只留下空树—株。

人家送来的活儿,他总不能按时交,一再延宕。他用谎话搪塞索活儿的人家。人家说:“小傅大爷,你到底什么时候把我的喷雾器修好?你说定个时间吧!”他说:“明天上午十点。”第二天人家来了,却不见他人影,左等右等把他等回来了,他却说:“你下午再来吧。”我亲眼目睹一位顾客向他索取—把铜喷壶,竟登门十多次,最后人家没办法,索性坐在他家门槛上等。他却仍然去用薄铜片做他的鸽哨,并不去焊接那口漏水的铜喷壶。天将晚,他赌咒发誓说:“明天上午九点你来取,不给你修好,我是王八蛋!”把人家哄走了。第二天,人家依然未能取到。人家摇摇头说:“我认识你傅大爷了,这铜喷壶就让它漏着吧!”说完拿了漏铜喷壶回家了。还有的干脆说:“我这腿也跑细了,不跑了,东西也不要了。”也有不想修理,想将东西取回去却永远也取不回去而走了的——东西早不知被他弄到哪儿去了。我知道,出现这种情况,多半是因为他拿了张三的东西垫给了李四而造成的。比如李某来取锁,几次取不着,又来了一次,正见有一把修好了的锁,说:“我那锁虽比这把好,我也不要了。”便拿了这把锁走了。这把锁的真正主人张某来要锁,他只好又把给王某修好的锁给了张某。得过且过,挨过—天算—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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