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血

作者:苏童

那时候我还没长大,要是长大了这些事情也没有了。人在十四、五岁上会迷上一些乱七八糟的事,譬如打架、踢足球、写诗歌甚至闹恋爱,对那种年龄来说,反正都不太好,但迷上了有什么办法呢?总得发生一点大事小事的,这也是一种历史。

那时候我跟圆脑袋的阿全玩过一阵,后来他迷上了咕咕乱叫的鸽子,人整天恍恍惚惚的,他总是找我,让我给远在东北的伯父写信,邮一袋小米来。他说鸽子离不开小米,东北出产小米而且价钱便宜。这我也知道。我没写那封信,主要是当时还不懂为朋友两肋插刀这个道理,还因为我讲给别人听伯父住在东北并非自找麻烦事,而是为了突出我家亲戚遍布全国各地。后来阿全问过我,“我送你一对灰雨点怎么样?鸽笼我也会钉,我家阁接上有木头。”我拒绝钻他的圈套,没要他的破鸽子破鸽笼。你说鸽子有什么好玩的,除了会飞,跟拉屎生蛋的大母鸡有什么两样?

我没想到自己以后会迷上金鱼,如果阿全长着和我一样的脑瓜,他凭什么不可以说,金鱼有什么好玩的,除了会在水里游,跟他的会在天上飞的鸽子又有什么两样?现在想想,我要是觉得养金鱼那段历史让人伤心的话,首先要埋怨我姐姐,是她最早把金鱼这玩意装在盛满水的塑料袋里带回家的。那时候她正和一个开运输卡车的小司机谈恋爱,小司机非要送给她金鱼,我姐姐也没办法拒绝,她对这做法既不高兴也不讨厌。她把那四条金鱼放进一只大搪瓷碗里就忘了这码事,那笨丫头连金鱼要吃东西都不懂。四条金鱼在搪瓷碗里别别扭扭地游了二天,我把它们搬进一只用来和煤饼的碳缸里,还掰了一块饼干进去。大概就是从那一刻起,我意识到自己在养鱼了。

你没法忘记那种叫五彩珍珠的金鱼的模样。一色蟹壳黄的背上洒了蓝、白、黑点子,流线型的丰腴的身子,硕大的柔软的四瓣长尾,实在美丽异常。也许就是它们改变了我的部分天性,我想我应该每天起早到铁道那边的大水塘子捞鱼虫了,就像每天骑着车扛着长杆纱兜从街上经过的鱼王阿福一样。

鱼王阿福养了三十年金鱼了。他开始养鱼那阵子我还没出世。但我曾经亲眼看到阿福在他家院墙上拉铁丝网,把他家搞得跟集中营似的。据说经常有偷鱼人夜里翻上阿福家的墙头,把水池里的鱼悄悄舀走。也不知道阿福怎么想出拉铁丝网这一招的,街上人都说他养鱼养疯了,我走过阿福家那条窄弄堂时,停下来好奇地看着墙上忙忙碌碌的阿福,当阿福阴沉沉的目光狐疑地扫向我时,不知怎么我往后缩了缩,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声,“你家铁丝网通电吗?”他先没搭理我,见我半天不走,突然怒不可遏地朝我吼,“滚开,以后再到这里转悠,当心老子卡死你们。”

阿福真他妈是个怪物,你见了他就会觉得情绪很低落。

我每回越过铁道去大水塘子捞鱼虫时,都能看见木排上阿福瘦小的身影。他是个极其贪婪的人,他上了木排就要把木排缝里的鱼虫掏个精光,我拎着新缝的纱兜经过他的身边时,阿福很吃惊,“你来干什么y我为了表示对他的成见而一声不吭。他似乎明白过来,疑惑地自言自语,”你也养金鱼y有一回我从大水潭子回家,刚把鱼虫放进鱼缸,猛地发现阿福闯到了我家楼上,眼睛直直地瞪着我的“五彩珍珠”。当我意识到他是来跟踪我这个“小偷”时,不禁又气又羞,嚷嚷起来,“阿福,你滚,你给我滚。”阿福让我推揉着也不走。他双手扒着鱼缸,脸上带着迷茫的神情问我,“这么好的珍珠,你从哪儿偷来的?”

我受了回污辱却发现了自己的金鱼是宝贝。要知道鱼王阿福对别人的鱼从来不屑一顾。也因为这个,我对姐姐的那位小司机崇拜起来。我问过许多关于他的情况,但我姐姐不喜欢受这样的盘问,她皱起眉头推开我,“我的男朋友关你什么事?小大人,讨厌死了。”我猜那个小司机没准是从动物园的金鱼馆里搞来这鱼的。

那段时间里我带了好几个同学上门,目的就是让他们欣赏欣赏我的鱼。他们有的确实看得直揉眼,有的却装出一副鱼王派头,似乎并不把那四条鱼放在眼里,这多少有点可恶,但我也原谅了他们。每当有人问起鱼的来历时,我总是神秘地一笑,说,“你猜呢?”我当然不能告诉别人沾了姐姐的光,让人编出一些神奇的盗鱼经历才有趣呢。

记得是一个骤雨初歇的黄昏,我从学校一溜小跑回家,刚把雨衣挂上墙,一回头便发现窗台上的碳缸空了,鱼没了,几丛墨绿色的水草孤独地缓缓浮动着。我的心一下凉了,脑子里闪过一个可怕的想像:刚才就在我昏昏欲睡地听语文课时,有个小偷趁着下雨,沿着墙外的铁皮水管爬上二楼,把四条“五彩珍珠”给偷走啦!我跺着脚发狂地嚷了句什么,把里屋睡觉的姐姐吵醒了,她死样怪气地呼噜着,“人家上夜班呢,大惊小怪吵什么?那几条破鱼统统让我还掉了。”“还掉了?为什么还掉了?”“我跟小周吹灯拔蜡了,当然要还掉了。”“吹灯拔蜡为什么要把鱼还掉?你个臭丫头!”“你个笨蛋,你懂什么?”我姐姐气愤地从床上跳起来,冲我连珠炮地喊,“既然跟他吹了,他的唾沫星子都不能留一滴,金鱼怎么可以留在家里?那鱼没准是他偷来的呢!”

我颓丧地把那只空缸摇了摇,我没想到姐姐还会把金鱼还给那个小司机,这前前后后算怎么回事呀?

我知道我喜欢上金鱼了。连着几天夜里我梦见了金鱼,而且在梦中“哇啦哇啦”地喊了起来,原先我生性厌恶小动物,母亲每见我用脚把产蛋的老母鸡踢得半空乱飞时,总要摇头叹气,说我是个狠心肠的孩子。这回他们察觉到我身上的变化,显然一阵欣喜。我母亲在吃晚饭时温和地告诉我,“明天你到阿福家去舀几条鱼回来,我跟他说好了。”我将信将疑,去阿福家?去阿福这老混蛋家要鱼吗?

也许阿福给了我母亲天大的面子,他住在这条街上,就是天皇老子也得服我母亲的居委会管辖。但我对阿福是否肯送鱼给人还是将信将疑。那天我去敲阿福家门时天快黑了,敲了半天,才听见一阵拖拖沓沓的木履声,随之是一声怒喝,“你是谁?”我胆怯地哼了一声。我们街上人都知道阿福最痛恨别人敲他的门。

阿福没让我跨进他家神秘的院子里。他一手拉着门,一手将一只断把的搪瓷缸子递出来,前后过程连屁都不放一个。缸子里有四条黑乎乎的小鱼,我一时没认出来那是“水泡”还是“龙种”。只见四条鱼的尾巴都又短又小,而且有两条是三瓣的。我心里顿时充满屈辱感,回头朝阿福家砰然关上的大门唾了一口。但是我不够豪气,没舍得当场把鱼倒在那里。刚出阿福家的窄弄堂,迎面碰到了讨厌的圆脑袋阿全。我怕他又缠我给东北伯父写信要小米,就扭转头走。阿全死乞白赖地凑过来唠叼了一番鸽子换小米的事,然后朝缸子里瞥一眼,“又是四条破金鱼,有什么好玩的?明天来看看我的鸽子吧。我用雨点跟人换了对蓝脖。”我一声不吭地绕过他木桩似的身体,那会儿我怕人看出自己有点可怜。

第二批金鱼我没让同学参观过,它们比起过去的“五彩珍珠”确实差远了。我甚至怀疑自己有没有耐心伺候它们到变色、产子的时候。紧接着进了梅雨季节,所有养鱼人都变得提心吊胆起来,因为黄梅雨一下,他们的宝贝最容易死掉。每天在大水潭边捞鱼虫的养鱼人都在互相报告自己的不幸,“昨天又死了两条,他妈的鬼天气哟。”然后用手比划一下,“这么大的水泡啊。”然后摇摇脑袋,悲伤地叹口气。只有阿福静静地朝木排缝里伸着长杆纱兜,脸上露出些鄙夷的神色。只要有人问起阿福,“阿福,你死没死鱼?”他便向你翻个白眼,“你他妈报什么丧?我要眼巴巴看着鱼翻肚皮,买块豆腐撞死算了。”于是问话人也向阿福翻个白眼,,嘀嘀咕咕地走了。

我没想到阿福送我的几条丑鱼也会长漂亮。其中两条“朝天龙”,眼睛已经开始往上翻,小尾巴在水中甩着扭着,越来越肥大。小鱼会长成什么模样阿福事先该知道吧?你别说他的内脏还不是驴肝狼肺的。此后我遇到阿福,开始对他咧嘴笑了。他的脸紧了紧,也对我露一个笑脸。但好像又意识到对我笑是浪费表情,匆匆地便骑车过去了。他骑车的时候把那根长杆纱兜扛在肩上,晃晃悠悠的。在此后我又开始邀请同学上门参观,“朝天龙”好惊人,他们从没见过金鱼的眼睛有朝上长的呢。我很骄傲地把鱼放在手掌上逗弄两秒钟,再放下水,这样鱼死不了。但表演这个显得挺玄,很能镇人。

直到现在我想起那两条“朝天龙”的命运时,还心疼得直咬牙。有一天我家来了一个半客人:一个胖汉子和他的胖儿子。胖汉子是我父亲单位上的头头,他在跟我父亲喝茶穷聊,胖汉子的胖儿子趴在我的鱼缸上看得入了述,没准还用指头杵了杵鱼背。后来这该死的小胖子摇摇摆摆跑过去对胖汉子说,“爸,我要那花花鱼。”就是这句话给我惹了场大祸。第二天我父亲当着我面把两条“朝天龙”装进一只大茶缸里,说,“儿子,这两条鱼送我啦。”我醒悟过来,尖叫着上去死命抢住那只茶缸,我父亲又说,“赔你一块钱怎么样?算我买你的。”我连连摇头说,“不卖不卖,谁让你拿我的鱼去拍马屁y我父亲这下发怒了,他给了我一巴掌,怒吼道,”我看这金鱼把你脑袋搞昏了。“接着他高高举起那只抓着茶杯的手,一只手把我推开,蹬蹬地下了楼。

从此阿福给我的”朝天龙“就从鱼缸里消失了,只有那对黑乎乎老是长不大的”丹玉“还在。我想我父亲记忆力要是不错,他现在会为这件事后悔的,为那两条鱼我足足哭了一天,嚷了一天,嗓子哑了。你们想想,要不是太伤心,一个男子汉有这么哭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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