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血

作者:苏童

没有一只鸟。

七月的棉花地很干燥,在一些茂密的叶子和棉铃下面,土地呈现龟裂散乱的曲线。沉寂的午后,阳光烤热了整个河岸,远处的村庄,远处那些低矮密集的房子发出烙铁般微红的颜色。这是七月的一种风景。

人物是三个男孩,他们都是从村里慢慢走过来的,三个男孩年龄相仿,十四五岁的样子,有着类似的乌黑粗糙的皮肤,上身赤裸,只穿一条洗旧了的花布短裤。在到达河岸之前,他们分别从西南和东南方向穿越了棉花地,使棉花叶子发出了经久不息的摩擦声。

荣牵着他家的山羊来到河边。荣的背上驮着一只草筐是满满的带着暖意的羊草。起初荣并没有想到河边来,他还没有吃午饭,肚子很饿。但是他的羊一边沿路吃草,一边往河边走。荣就宽容地跟着羊,他想这是因为河岸上水草茂盛的缘故,羊总是喜欢朝那边走。荣从八岁起饲养这只山羊,到现在已有好多年了。羊的年龄比荣小,但是看上去它很苍老了。曾经雪白的毛皮现在灰蒙蒙的,有一种憔悴不堪的气色。

环绕村庄的河流迟滞地流着,在炎热的空气里河水冒出若有若无的凉气,一棵怪柳的枝干朝河面俯冲,许多柳叶浸泡在河水中,一只鹅可能离群了,在水上慌乱地游着,它的叫声显得异常焦虑。

荣坐在岸上,他觉得阳光刺眼,随便从地上捡了一张废报纸盖住头顶。没多久他又把报纸拿下来了,他发现报纸上有一滩暗红色的血印,很脏,而且被什么人揉成一团又重新展开了,荣不知道那上面的血是谁留下来的,他皱了皱眉头,慢慢地把报纸撕碎,撕成很小很细的条状,用唾沫粘在下巴颏上,忽然又感觉到那血的存在,于是扯下那些碎纸条,重新再撕碎,直到它们变成一些淡黄色的碎屑。荣站起来,把旧报纸的残骸扔进了河里,他看着它们在水上漂流,像光斑那样闪闪烁烁的。

后面就是棉花地,棉花地里站立着一个造型简单的稻草人,一根杂树棍子,顶着一只破草帽,而稻草人的手是由两片金属齿轮仿制的,两片齿轮随随便便地挂在树棍上使稻草人的形象显得古怪而又虚假。

荣不知道那个稻草人是什么时候竖起来的,他以前从来没有在棉花地里竖过稻草人,况且现在没有鸟,好久没看见天上的鸟群了。荣眯起眼睛走过去,他首先端详了一下稻草人,他觉得它很像人,但又很不像人。荣拍了拍它的身体,纹丝不动,树棍扎得根深,荣摘下了稻草人的草帽,戴到自己头上。在烈日下一顶草帽的作用远胜于那种肮脏的旧报纸。实际上荣就是朝那顶破草帽走过来的。他站在棉花地里面对着唯一的稻草人,感觉到坚硬的阳光在破草帽帽沿上噼啪作响。荣很快地看见了那两片齿轮,齿轮有点生锈了,边缘可见明显的磨损,但它们对于荣来说是一种新奇的物质。荣动手去摘齿轮。费了很大的劲也没有摘下来,他觉得奇怪,它们看上去是那么随便地挂在树棍上。荣咬着嘴唇研究了几秒钟,他发现齿轮孔正好紧紧扣住了树棍,也就是说齿轮和树棍的直径同等,配合得天衣无缝。荣是个聪明的男孩,他想他要取到这两个齿轮只有从根本上着手,他必须把稻草人从棉花地里拔起来。

荣拖着树棍走出棉花地,听见两片齿轮与石砾砖块碰撞时的清脆响声,当他猛然回头时,发现齿轮终于脱离了树棍的束缚,它们在滚动了一小段距离后停住,落在河岸边,荣拖着杂木树棍追赶齿轮,追到那里他就扬手把树棍扔到河里,这时候荣已经不需要那根树棍了。

后来荣就蹲在河边清洗那两片齿轮,他模仿村里人磨刀的方式,用一块石砾砖在齿轮的锈斑上打磨,很快地齿轮就闪出了上等金属的光泽,被太阳光一照,显出原有的冷静而优美的面貌。

山羊在草地上吃草,荣在河边清洗齿轮,他们之间暂时中断了联系。

轩和土兄弟两个在河的下游。轩坐在一条长满青苔的舢板上,土在水里游到对岸,又从对岸游回来。鹅从上游仓皇地游来,柔软的羽毛掠过土光裸的身体,上去抓那只鹅,没有抓住,这时候他看见那根树棍也浮过来,还有一些淡黄色的碎纸屑,它们浮游的速度很快,土拼命地追赶,抓住了那根树棍,然后他举着它踩水,爬到舢板上去。

一根树棍。土说,他抓着树棍朝空中甩,甩下许多水珠来。

你捞树棍干什么?轩说,把它扔掉,扔回河里去。

不,我要它。你说是谁把它扔到河里的?

是风,风把它从树上吹断了。

不是,昨天没有风,天气这么闷热,好久没有风了。

把它扔掉吧,我们该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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