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马山庄

作者:孙惠芬

买子上任的第一件事是收到村大嫂主任潘秀英的一纸辞呈。辞呈上写:我因体老年迈不适走门串户,申请辞掉大嫂主任和村卫生员职务。并在呈纸上提议让林小青接班。买子拿着辞呈在村委会上念时,在座的村委全都作出早已知道不用讨论的姿态。村委刘海说老村长已跟我们说过,只要潘秀英同意。刘海还说,咱村早该有个年轻卫生员,老村长闺女出去学了还能回来,是咱歇马山庄的好事。因为买子不是党员,村支书仍由林治帮兼着仍得参加村委会,林治帮在场一言不发,林治帮的表情同买子以前见过的两次大不一样,完全是一种平和、和蔼的样子,没有一点辈分和身份的威严。他的这个样子反而让年轻村长倍生尊敬和爱戴。

买子当日拜见潘秀英时,潘秀英正在家里系一块大红绸布扭二人转,录音机里播放的二人转小调清脆悦耳。买子说婶子这是干啥嘛?潘秀英说,镇上今年国庆节要搞汇演,林支书给我报了节目,叫我和他扭二人转,也算我俩退出政府的一次汇报演出,林支书说他严严肃肃好几十年,老了老了要潇洒一回。潘秀英说你不知道我二十岁时大秧歌扭火了歇马镇,不过那个时候林支书还是穷光棍,站在边上心里直抖眼里干看。买子说潘婶,你这辞呈村委已经同意,你盖个印就中。潘秀英从柜里取出一方木盒,从里边拿出旧木印章,呵了呵气,将呈纸摁到柜顶,用力压去,之后买子告辞。买子在离开潘秀英家院子时,看到一个男人正在耳房搓绳,他灰灰的面孔正在那里一扬一扬,好像对二人转的曲调特别喜欢。

从后川出来,买子向一个女人打听,古本来家在哪,之后顺着女人指的方向跨过两道地沟直奔一片果林。这是歇马山庄第一片果林,古本来当年用一千元钱租定这片荒山时,没有任何人感到他的英明。三年之后的秋天,这片荒山几千棵果树结出红彤彤的苹果,并一车一车往外拉卖出好价钱,山庄人才对山外人对苹果的需求引起兴趣。然而,因为三年才能结果,不似出民工一年一收获,谁也没去发展。古本来家在山坡下边一个石罅旁。买子进院时古本来正在那里跟女人铡牲口草料。几天前姑嫂石篷不期而遇的相通,并没使两人一见如故,他放下铡刀甩着汗珠,结在眼角的两团肉疙瘩同阴霾的目光一起审视买子。买子走过拴有两匹马两匹骡子的马厩,说古叔,我叫程买子,我来看你。古本来脸沉沉着,鼻孔轻微吭出一声,似表示知道,继而,就又抬起铡刀,示意女人续草,一铡刀喳喳喳铡下去。随着铡草的喳喳声,古本来说程买子,可不要占茅坑不拉屎,那村干部可不光是收收费啊税啊管管女人生孩子。买子点点头。又一铡刀喳喳喳铡下去,说你毛头小伙,知道歇马山庄日子应该是甚么过法?买子没点头也没摇头。又一铡刀喳喳喳铡下去,这时买子觉得那飞出去的草秸是自己脑袋,古本来的力气里好像有一股又冲又猛的什么情绪。买子说古叔,你是咱山庄惟一靠地发家的人,我找你是……

铡刀轻轻地放下,古本来长吁一口气,离开草堆向外走去,买子紧跟了出来。马厩墙外边,古本来拽把稻草坐下来,买子就地坐下,古本来依然用审视的目光瞅着嫩头嫩脑的买子,眼角的肉疙瘩被日光晃得有点发亮,他说你找我有事?买子说老叔没事,就来看看你。

其实即使没有石篷上的相遇,买子也要在请完虎爪子金水之后拜见古本来,只因林治帮的早退,使他任职前的拜访的滞后有些故意摆谱的味道。在辽南乡下,古本来几乎与林治帮齐名,在买子印象里,人们只要讲到林治帮在城里如何赚大钱必定同时提到古本来。当然人们在传讲时,心底里真正羡慕的还是林治帮。人们之所以把他们放在一起比较,是说同是赚钱,在地垄上累死累活远不如在城里动脑使嘴——不知为什么,歇马山庄多少辈指地为生的人们,一旦走出土地,即使赚很少的钱,对指地为生的人们也都报以可怜,就像一个有了一大帮孩子的男人又见自己老婆隆起肚皮,收获总与繁重相连,繁重即是宿命。买子佩服林治帮,任何一种不安于土地的拼挣他都报以叹服、理解,哪怕结果是失败,哪怕方式是虎爪子那样的无恶不作。但他更佩服古本来,能在庄户人与土地永扯不断的宿命里挣扎、拼力,这是又一种骨气。父亲在临去之前说过一句话让他永志不忘:人想好,先得认命!你只有认命,才能改变命运。这句话乍听上去,好像与只有不服输才能是赢家的说法自相矛盾,可是买子却认为,父亲的话说的是从头做起从一点一滴做起。回到辽南,能在山崖上挖基造屋当然依仗父亲九泉之下的激励。正因为既理解妄想型的人,又佩服实干型的人,买子在立志竞争村长时心里作定三桩计划:一是拜见林治帮,让一个有过一段辉煌的庄稼人通过四瓶酒看到他对一个智者的尊重;二是宴请金水和虎爪子,让这两个心一直漂浮在土地之上的刺儿头,心平气和地看着他如何一步一步走上庄稼人心灵的舞台;三是拜见古本来,让他通过自己彻底的交心来了解自己的雄心壮志——他愿意一个能在地垄上玩出花样的庄稼人了解自己的雄心壮志。

买子随古本来刚坐下来,他的女人就从屋里端出一瓢去年的苹果。身后的牲口打了重重两声响鼻,粗闷的声音顿然搅动了深远的空间。买子团着手里那纸辞呈,说本来叔,有件事想跟你商量。这件事刚才还模糊不清,现在买子觉得它如鲠在喉。买子说,鱼头嘴有片沙地,十七亩,这几年上集上卖砖我看谁也没有用心种,你能不能包了去种蔬菜。古本来说,我想过,可我没有那么多人手,本昌、本盛和举满他们都在果园。买子说,本来叔,你有一定势力,不一定限于自家人,可以在村里雇嘛,你多雇几个,咱村男人就少出去几个。古本来听完买子的话,眼角的肉球蓦地由淡红变为紫红,你说什么?雇工?

东北沦陷时期,家住歇马山庄的马凤山与侵华日军勾结,认日军头目大古田亲爹,改名姓古,在其保护下种植罂粟贩卖鸦片,获取暴利后大肆兼并土地,成为歇马山庄头号大地主。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改叫古凤山的马凤山又以大古田作后台,把第三个儿子古兴田送到劳工大队当队长,统管翁古城、岩城、凤城、安东等县的劳工大队。这个被当地百姓暗称黑霸手的古兴田,靠延长劳工的劳动时间获取资本囤积粮食兼并土地,在歇马山庄凹凸不平的土路上,发起一起又一起殴打的劳工事件,到东北光复前夕,古兴田用各种手段兼并土地一百一十多亩。光复之后,古兴田被活埋,文革期间,古兴田的儿子,古本来的父亲古万泉被打死,古氏家族所有男女都遭批斗,使古本来一谈雇工一谈包地就满脸乌紫。几年前承包荒山,是眷恋女人的悲壮之举——因为遭受迫害,古本来四十娶妻,对女人一直有着火炭一样的感情,一天不愿离开女人,好像要在余生将耽搁的青春拼命捞取回来。那些沙地,古本来早就看在眼里,那是种山芋种根芹的最好地块,如果有人手,将沙地拌上碱泥,种出的山芋对山楂在锅里熬酒,一定能买出好价钱。然而这念头只能像鬼火似的在夜里一闪一闪,他从未认真仔细地想下去。那念头鬼火一样一闪一闪的时候,古本来常常有一种莫名的、对于自身的恐惧,他看着自己干裂的皮肤青筋暴起的胳膊,常想这里怎么就淌着这么古怪的血?!

古本来惊愣地看着买子,买子小眼睛执着地看着这块僵硬的肌肉,好一会儿,古本来说,苗头瞅得挺对,那是一块大粒沙地,不过我可是坚决不包,我不想再雇人。买子说,本来叔,包这地就你行,你把歇马山庄这湾水搅活,我再把雁尾砖场办起来,家里有活,男人不外流,咱山庄的日子才是真正的红红火火。古本来眉眼顿时活泛起来,说你小子和我想到一处去,男人真的不一定非得出去。他边说边撑起来,伸手指向外边园墙,说你看这排榆树,长成一扎卖椽头一棵树卖一百元,五年就成材,我这房前屋后一共六十棵,咱山庄山地多房屋稀,哪家房前屋后不止栽五六十棵?按五十棵算,五年五千元一年就是一千元,还有这沟边这地边,我那是二百棵树,这沟边地边埋的都是钱,要紧的不是那块沙地谁包,是赶紧发展果树,我这果树三年坐果,一个庄稼人有一百棵果树,一年弄万八千不成问题。到外边出民工,那是苦力,前几年我上城里送果,亲眼见到那些民工住的吃的,那不是人过的日子。咱山庄女人常年守寡,那不叫日子!改革开放,庄稼人就非得往外奔?我看不一定。林治帮脑瓜活,咱山庄可不都是林治帮。

古本来话越说越多,越说越来劲,那情形好像是他请买子来训话。他说你林治帮有种赚钱我服,赚了钱回来守女人我也服,你回山庄当村干部,可没为山庄做什么大事,那年葫芦条出差儿,就再不敢伸膀,不伸膀不行!我看透了,林治帮回山庄其实是图虚名,图门面堂皇,他对庄户人并不看重。古本来话语不重,却让买子感到瓦片划破心尖一样的利锐。他心里装着一个不被任何人知道、与庆珠有着联系的隐密的目的。那目的正是有个堂皇的虚名在前边引路。买子局促起来,胳膊卡住腰肢,喘了一口粗气,说本来叔,我记着你的话,我找你来就是想听你指教,你是咱山庄最有心数的庄稼人。那块沙地,还请你琢磨琢磨。

从古本来家出来,买子心中生出一些杂芜的、一时无法理清的感受,几天来抖落在山路上的自信好像细弱的稻苗遇到急雨,嫩嫩的苗杆有些倾斜。跟古本来这样多年研究乡村日子的老人相比,自个算个甚么?关键在于,把歇马山庄搞好确实不是他的目的,他的目的隐在无人知晓的暗处,搞好山庄只不过是他的一发子弹,一个打法。

买子回到村部,村部旁边的小学校已响过放学的铃声,一群孩子燕子似的一呼涌出教室冲出操场。村委刘海还在村部等着买子,买子进门时他坐在椅子上笑了笑,一动没动。早先和林治帮在一起,刘海说话总是站着点头哈腰,眉眼下垂,尽管他比林治帮大着三岁。如今换上买子,刘海再也不用站起,头和腰昂扬了许多,他将一本稿纸从桌上推过来,说程买子,咱林书记可能已跟你讲过,他要你把这表和申请一块填写好,下晌交上来。买子拿过稿纸,见是写着入党申请书眉头的信纸和一张入党志愿表。选举那天,乡组织委员鞠同新跟他说过,要他尽快向党表达个认识,好把支书村长两个职务一肩挑起来。买子说我还不知如何表达,鞠同新说,让林书记给你写好,你抄一份。看到林治帮已替自己写好的入党申请书和那份醒目地印着籍贯、成份、家庭成员的表格,买子心口噗噗跳了两下,浑身一瞬间就潮热起来,那感动好像不光因为林书记,而是因为一个“党”字。他从来没有思考过对党的认识,也从没和党走到过这么亲近,几个月前,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将来会同党有什么联系,他当时躁动在心底的,其实只是神奇而神密的探求什么的愿望,是一种带有悲壮意味的冲动。当然他在偷偷溜进镇政府,看到张张门牌,听到悦耳电话声的刹那,曾感到了一种他至今也说不清楚的什么东西,可他从不知道这说不清楚的东西后面,会有这么一件清楚的事情发生。

刘海说,程买子,我有句话想问你。买子抬头,刘海说,你认林治帮干爹啦?买子愣住,没有!绝对没有!刘海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大伙都传你认了林书记干爹。买子没有吱声,他感到潮热一丝丝退却。刘海说,要不是你小子有章法,就是林书记心里有鬼,他退位退得太急,让人犯琢磨。买子静静地看着信纸上的“党”字,看着日光把“党”字晃出一叠叠重影,买子特想说几句什么,可是此时此刻他什么也说不出,只觉得又一个坚挺的念头虫子似的爬进他的血管。在村委刘海询问买子是否认了林书记干爹的时候,一个消息早就传遍歇马山庄沟沟岔岔:买子当村长之前,上林治帮家送了厚礼。这消息最初是由林治亮老婆播放的,说那天傍黑,买子在她家小店买去四瓶酒直奔了她的大伯哥家。人们最初并没在意,以为林治帮暗里帮了什么忙要作答谢,只嘁喳说一阵当村长还是有好处,生儿长大就叫当干部这类话了事。买子当上村长之后,四瓶酒便仿佛是四颗炸弹,一下子炸乱了山庄人心里的平静,它先是滚雪球一样由四瓶酒变成八瓶酒,而后由八瓶酒变成送给干爹的厚礼,再后,由并非“答人情”变成“浇油”。在歇马山庄,事成之后答人情送礼是一个亘古不变的风俗习惯,买子的四瓶酒,让他们突然发现了在他们惯常不变的生活机制里,潜藏着一种他们一直未曾觉悟的方式,那便是“浇油”。浇油工程是车行之前的工程,是先于目的的工程,浇油的灵感也许来自于某一个赶车人偶尔的联想。“浇油”风鼓噪着歇马山庄,水库两岸的所有人家都被一种欲望滋润着,就像春雨复苏了土地,家家户户都在毫不相干的村干部乡干部身上收索着希望。在歇马山庄的新时期里,“浇油”事件其实早就有过,林治帮从镇基建队队长手中敲下第一个工程,古本来为了两个儿子,每年下苹果时把老师请来家吃一顿而后载走一筐苹果,包括那些年想出民工的男人年底杀猪请林治帮到家里吃猪肉,都属“浇油”,只是有的进行在暗里,不被乡亲知道,或者即使知道,也因为那目的太遥远,浇的油太少太不起眼,而阻隔了大家的思索。买子由一个野人似的窑民一跃而为村长,“浇油”这种无中生有的魔力便如歇马山庄生命力顽强无比的爬墙虎,在曲折的街脖上伸展、攀爬。

八月的歇马山庄格外宁静,高粱、大豆、苞米、水稻在宁静中的茁壮成长,使人们无论在田野里还是在树荫下,都能听到时光流动、游移的声音。经历一场喧嚣和议论之后,山庄男人女人在街面和田间相撞,不再一见面就嘁嘁喳喳,也不再有人闲暇时走门串户,他们自顾自地干活的情景好像浇油和他们压根就毫不相干,他们的心从来就没受到骚扰。然而只要有人留心注意,就会发现这青藤其实已从墙外悄悄爬进墙内,爬进了玻璃门窗内,在每一个草房人家或有声或无声的茁壮成长。林治亮老婆在走门串户妈呀爹呀以惊讶的口吻传播了她的发现后,回家里同男人又撒了一通泼,她先是骂男人无能,从来想不到给哥哥送酒,一奶骨血也是需要浇油的,愣是让自家的水流给别人的田,而后骂大伯哥缺德,说大伯哥从来没把一奶兄弟放在眼里,这些年什么光也没沾着,再后就缓和语气,改骂为讲,同男人商量要不要给买子送酒,老大国威眼望考不上高中,叫他回来跟买子烧砖,听说买子要在村子办个砖厂。男人有过前一次打仗服输的经验,一直默不作声,到后来见女人缓和下来,才跃跃欲试,说给买子送酒还不如给大哥送,大哥扶了买子,说话总会好使。老婆说去你个熊马脑子,那个妖气闺女昨个回来了,还不指定在咱村当卫生员,你以为你哥是为谁才扶了买子?男人见自个怎么也没有老婆通达,就顺水推舟,说送就送。一向老实无话的温胜利女人,回家把旧木老柜打开,拿出里面年年过年走人情攒下的所有酒瓶果盒,细心看着那上边有些褪色的商标,心想要是能给儿子在镇上找个工作,不叫他年轻轻外出做民工,就是把这些酒都送了也认。虎爪子父母夜里唉声叹气,说儿子没有出息成人,都因为没有本事浇油……浇油风在歇马山庄的兴起,使山庄地道的庄稼人对自己过日子原则开始迷失。也使他们周而复始一成不变的日子有了一些活泛气息和新的希望。

浇油风由街巷吹入室内在每个人心田里,搅出一圈圈亮锃锃的希望的时候,月月在学校里被他的三哥兴安找了回去。自从母亲从一只木箱拿出翁氏祖先三进三出房子构造图之后,月月在小镇上到处求人打听,寻找地点好又租金低的可做家具生意的地方,可是几经反复终是没有找到。后来听对桌李老师说,在歇马镇下街河岸,镇供销社有两间代销点常年不用,租下来搞家具加工是个好地方,那两间房外有一个挺宽的平地,只要走通供销社主任,一月五十元租金保准拿下。又经几番探究,得知供销社主任跟镇政府文教助理扣世军是亲戚,而文教助理扣世军是国军中学同学,国军结婚时他还来赶礼祝贺。谁知道月月回家去求国军国军勃然大怒,你叫我求他?求那洋洋得意的小子?国军的恼怒月月第一次发现,就像在灰白色的纸张上涂摸雪的痕迹,肤浅中含着不易察觉的冷意。月月不知如何才能阻止扑面而来的冷意,支吾着说不出话来。国军却并没有收回的意思继续释放:我不是饱汉不知饿汉饥,我知道哥他们着急,翁家后人不该是现在这个样子,该争取点机会。可是你知道扣世军那小子结婚之后什么成色,脸溜光,肋巴骨上都是笑,你叫我求他?国军说着眼睛转向墙壁,好像那里正有一串肋巴骨冲他微笑。月月终于知道自己错在哪里,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她说国军对不起,我不该……月月没再说下去。

国军婚后的阳痿不举,使他做男人的自尊在自信的逐渐削弱中愈发水落石出,月月感触到这冰冷的自尊就再也没敢提过一次,她一连多天动回家的念头最后都迟疑没回。三哥兴安在学校操场打发学生喊月月,那口信里有一种不可违抗的执拗:翁老师,你哥哥捎信叫你今晚回家。兴安瞅见月月看他,转身蹬上自行车。

母亲又轮回三嫂家,又是二哥三哥大嫂凤卜凤英们围她而坐。月月说路子探清了些,就是……不待月月说完,付安赶紧接话,好,只要有路子就好,咱浇油,咱马上浇油。二哥说着,从兜里掏出二百块钱甩到炕沿边,说买两条烟,明天就送上。二哥钱甩得非常慷慨,好像只要能够慷慨甩钱,就再没有难事,一点都没考虑月月往一个陌生的车轮上浇油的心理负担。月月没提国军和扣世军,当她感到这件事情在翁家只有她能冲上去并且必须冲上去,她伸手推回二百块钱,也借机掩盖了那心中的伤痕,说钱我有,我明天就办。月月在说这话时,有一种挺身而出的感觉。第二天是临放暑假的前一天,月月早早告别母亲哥嫂往歇马镇奔去,月月买下两条烟放在包里时,心像做了什么坏事似的有些慌乱。七点十分,她来到镇政府门口,站在一个不显眼却能看到所有上班人的地方,她做出漫不经心的表情,如果发现不是扣世军,她就赶紧背过身去。月月在几次再三的转动中缜密地编织着语言。如果说送烟本身是浇油,那么这送时的语言便是浇油油缸的喷嘴,嘴大嘴小直接影响到浇油的水平。月月在编织语言时并不像教学那样坦然,心里一忽悠一忽悠往上蹿着无法预知的焦急、燥热。而就在这时,国军和扣世军从政府侧门的小道上一同走来,月月赶紧躲到一个摆地摊的摊位上蹲下,隔着地摊,月月看见国军那张灰蓬蓬的脸和扣世军那张闪着油光的脸,月月来不及对比它们的不同挖掘心中的伤痛,她机敏地在丈夫国军快步走进政府东院之后,冲向扣世军。她在冲出去的刹那大脑一片空白,她彻底忘了初衷而嘴里一遍遍呼唤着扣大哥扣大哥。扣世军停了下来,当他回头见是国军媳妇翁月月,脸上闪现出蓦然簇拥的兴奋。

翁月月你找我?

月月走过去,说大哥我找你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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