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马山庄

作者:孙惠芬

林治帮打发月月叫来买子说了极简单的几句话,大意是咱爷俩不搞竞选,我现在就让位给你。你要搞清是我让位给你,要竞选你未必选得上。买子说不,林叔我不要你让我,我选不上情愿。林治帮说不必再说,咱爷俩有这情分,不是几瓶酒,是我看重你白手起家的本事,也是天意,当真等到年底男人回来,这位儿搞不定是谁的。

为别人做了如此大事却没有絮絮叨叨,林治帮对自己特别满意,他不想让年轻人看到自己对山庄上流社会的留恋。六年以前,唐义贵退位时的可怜相留给他太深的印象,关键是这符合他的性格,他在所有决定形成之后,都毅然决然斩钉截铁。只是买子走后,林治帮想起唐义贵上台,有十几年革命家史的铺垫,自己上台,在歇马山庄酒馆花掉几千块钱,而轮到买子,竟只是几瓶酒启动的念头,三代讨饭出身的人走上歇马山庄上流社会的历程,一个比一个简捷通达,一代一代大不一样的光景使林治帮充满感慨。

虽然国军对歇马山庄的事从来不感兴趣,可是送走买子,看着买子长着稀黄头发的脑袋,国军有了一丝反感。国军走进父亲屋里,说爸,这小子挺傲,你不该强调天意,你应该让他知道你是他的恩人。林治帮泰然地摇摇脑袋,说是杂水你就是用钉子钉他也钉不住,是好种你放他千里他也会找到家门。父亲的超然姿态让国军的认真走了断桥,月月用另外一句话接续那半截桥板,月月说,买子不是那种人,买子绝不是国军想象那种人。

夜晚上床,国军扳过月月,说翁月月同志,你的判断不一定准确,我看那个瘦猴一样的野人挺傲慢。月月有些不高兴,月月说国军,你怎么说人家瘦猴?国军说我向来都说他瘦猴,我早给你讲过瘦猴的故事。国军认真地端详着月月,继续说,真有点奇怪,你能向爸推荐他?爸居然就能真用他?月月说,你这样的人永远不会懂买子。国军愣愣地看着月月,那么说你懂?月月一时无话。国军说,我也承认他有脓水,可是他那粗里粗气的样,我就觉得登不了大雅之堂,也就庆珠抬高了他的身价。提到庆珠,月月刚刚有些沉稳的心口又有些捣腾。从东崖口买子家回来,她心底一直翻腾着,买子说的自己和庆珠不一样的话让她心底很不平静,她怎么就和庆珠不一样呢?在买子眼里,自己是否就像国军在庆珠眼里那样优雅平稳?可是,买子怎样看自己又有什么重要的呢?她就是她,她当然和庆珠不一样,她为什么要和庆珠一样呢?月月看看没有睡意的国军,说也许你是对的,他其实没什么了不起,都是庆珠抬高了他的身价。国军手抚弄过来,翁月月,记住,我的话永远不会错。自从认识国军,每争论什么问题,最终都是以月月的服从而告终,这使国军有种习以为常的自负。此时此刻,因为买子那句话的伤害,月月特别愿意国军表现自负。突然得到的信息并没使买子有多么兴奋,他不但没有兴奋,且有一种前方战火正急,自己马上就要告别家园奋勇出征的紧张。几年以前,把土坯在窑洞里变成第一批雁尾砖时,他曾高兴得手舞足蹈,觉得全世界的阳光都照在自己身上,而现在他没有了这样的感觉,他觉得自己像一个征战的士兵。在此之前,他是为了活着而活着,从此之后,他将为了追逐庆珠的追逐而活着,为了庆珠死前让他恼火的那句话而活着——他为了那句话设立了一个跟自己以往的追求完全相反的目标。现在那个目标吸引自己启动脚步,他竟生出一种牺牲之前的悲壮感觉。出笼的又一批雁尾砖散发着烟熏之后的土香,买子戴一副手套,一行一行码着花砖,就在他码砖的时候,那些铸定已久,却一直因为时机不到,只能在心灵这个窑口烧着的计划,便如这雨季之后第一窑花砖,一块块搬动出来被他码成一个雁阵样的方队。

第二天上午,买子到温胜利那里租来马车,和温胜利一道把一批花砖装进车上,奔向歇马镇。尚未干透的土道压出胶皮轱辘印。歇马镇街道口,早有一群岁数偏大的男人在那里等待花砖。日子逐渐改进的歇马镇人们对整治院落修门扩院的热衷,就像刚分地时每家每户对犁杖车马的重新置办。买子卖完花砖就把花砖的钱变成一串猪下货一兜青菜一箱啤酒。温胜利说,庆珠死了,你小子又想娶谁?买子说娶她的魂。

下午,买子分别到下河口和后川走了一趟,去找虎爪子和潘秀英的儿子金水。这两个歇马山庄最不安分的青年一般很少在家,金水到翁古城去了,潘秀英说晚五点左右才能回来。买子说大婶,金水回来叫他到我那去一趟。虎爪子父母正在地垄边薅草,看见买子有一种本能的敌视,四只混浊的老眼离开草梗,把买子上下好一顿打量,当买子自报家门,说是上河口烧雁尾砖的买子,做母亲的低下眼睑,咕哝说在家躺着,一双无奈的眼睛露出惆怅。买子在走进虎爪子家零乱不堪的草房小院时重重地咳了两声,然后径直走进里屋,拽住虎爪子熊掌似的脚板,说操,你还是爹娘揍的,让老人在那薅草,你膀大腰圆在家睡觉。虎爪子翻了个身,没有反应,买子就用手挠他的脚心,虎爪子终于经不住痒,睁开眼,瞅是买子,愣了一下又闭上眼睛。买子说哥们儿来请你去喝酒。

一听喝酒,虎爪子一高跳起,真的?操,你请我?虎爪子的目光仿佛一个一直未能得逞的窃贼突然拣到一堆钱币。买子说我请你,但你必须帮你爹妈把草薅完再走,到时你手上要是没有染上草绿,就别登我家门。

买子回头忙了一整下晌,他烀了猪下货又一样样炒菜,一头锅上一头锅下累得满头大汗。每样菜炒好之后,买子都先盛出一盘送给母亲。因为没有菜园没有土地,他的生活和庄户人家的生活有着本质的区别,不用细水长流的计算,没有下来土豆总吃土豆下来茄子总吃茄子的重复。买子用花砖换回的一日三餐量不大,却有日所不同的丰富,用那些歇马镇上流行的新鲜菜肉充实了胃口的同时,也区别着他和那些有根有底庄户人对水一样平淡日子的感觉,他觉得他的日子是充满色彩的。当然这感觉只能是关起家门某一时刻锅爆油香的瞬间,一旦走向田野,大块的绿或大块的黄映满整个视野,心中那点虚妄的涌动便自消自灭。当然他从没因为没有土地而不踏实过,在买子心中,双手就是土地。

虎爪子几乎和金水一同进院,因为他们常在集口转悠,买子曾请他们下过小馆,有时虎爪子馋了涎着脸非要买子请。买子在歇马山庄无亲无故,就宁愿损失钱财讨取虎爪子金水之流的欢欣。这是歇马山庄能同买子沾点酒桌情分的两个青年,也是和买子一样,心中永远没有土地的两个青年,高中毕业,他们就从来没有下过大田。三人一同坐定方桌,虎爪子不拿筷子就伸手抓菜。买子阻止他,说不要这样,我有话要说。虎爪子还是叼了一口肥肠,腻亮的白油登时挂住嘴角。买子说哥们儿,今儿个是鸿门宴,哥们儿想当歇马山庄村长。买子看定大家,目光很严肃。金水不以为然,说操,快喝酒,喝了再讲。虎爪子愣了一下,眼珠蓦地瞪圆,好像刚才那口肥肠噎在喉口。买子说,这位从前你俩想过我知道,金水想是想光彩你妈的门面,虎爪子想是想收拾山庄所有女人,哥们儿想是想让山庄男人都回来,让山庄热闹起来。买子说的不是真话,可是他觉得他说得很贴切,很像那么回事。这至少比说白自己的目的要好。他说谁同意哥们儿干,就举杯喝酒。金水马上响应,金水说操,你翻的是老皇历,我早就不想村长那位,我想在镇上办个放像点,今儿个已拿了执照。虎爪子眼珠一直瞪着,闷闷着不说话。买子说看来你不同意。许久,虎爪子说,你是想把歇马山庄男人招回来看住女人?买子点头。虎爪子说,你是说我现在还干那勾当?买子没点头也没摇头,虎爪子突然拿出酒杯,作往桌子上摔的姿势,但迅即又送到嘴边,咕咚咕咚喝下去。喝完,大张着嘴,说操,你程买子有俩钱请得起酒,就压我威风,就敢瞧不起我。买子说,不敢瞧不起,你虎爪子还是有腕,要不能占了别人女人还挨不了揍,我服你。

这句话作为真正鸿门宴的开场白时,大抖了虎爪子威风,金水附和着说,服你,我也服你。虎爪子就连连喝酒,讲他玩女人的点金术,说他不用眼神就会把女人魂勾出来,女人魂出来了还不知自个是咋回事。说着,他伸出一只手,说就凭这只手就可把女人侍候得舒舒服服。买子说你真行,我勾出了庆珠魂,却又把那魂弄跑了,我不行。买子说到这节,眼窝潮了,说,你们不知道,庆珠死前魂已不在我身上了,我就恨这!见买子伤感,金水和虎爪子一同将杯盏举过来,说喝,哥们儿,喝!又一杯酒下肚,虎爪子眼也红了,虎爪子说,不过,你们也别学我,玩女人上了瘾不是什么好事,那段时间我就像你脱坯,脱这个想那个,我成天像个大烟鬼。金水说你真行,你能稀罕山庄女人,我不行,我对山庄女人不感兴趣,我看山庄女人就像看贴在门上的门童。这句话,好像一个弹片打中了正在飞动的树叶,虎爪子翻飞的嘴唇蓦地停止嚅动,他痴痴地看着金水,厚厚的眼皮上下翻着,少顷,他亮开嗓门,你小子这是瞧不起我,你知道我真正稀罕谁?下河口的翁月月——虎爪子几乎是在喊叫,那口气好像翁月月可以压倒所有城里女人。买子惊愣地睨着小眼睛看着虎爪子,虎爪子接着喊,我他妈的对所有山里女子都没兴趣,我走下坡路都因为翁月月不理我,我想她都想疯了,她嫁了白面虎林国军,我就不服他上过什么中专。买子插话,说哥们儿,要紧的并不是什么中专,是你那名声,不过,你现在就是正过来,月月也是人家的了。虎爪子说那可不一定,我没死心。村长的事我早死了心,翁月月我没死心。你瞧着我吧。买子说你可不能对月月起歹心,我告诉你你决不能对月月有歹心。虎爪子说我要有歹心,翁月月就不是现在这成色。买子说,那么,你是说你不跟我争村长?虎爪子说,谁争谁是王八。买子说不和我争,是我今儿个要的一个结果,还有一个,我想让你俩帮我办厂,办雁尾砖厂。金水摇头,虎爪子思谋一会儿,也摇头,说我不坏你事就是成全你,想让我帮你卖命,没门儿。买子说,不是卖命,是想让你们跟我挣大钱,走正路,找老婆。虎爪子眼又瞪起来,说又瞧不起我是不是,你就等着看吧!买子最后举起酒杯,来,哥们儿,为我们心里边没有土地,为我们用自己的本事开垦另外一块土地干杯!

三个青年在东崖口草房里喝得烂醉一夜昏睡之后,一个人在窑前坡草丛里高声大喊姑嫂石篷被人砸啦——姑嫂石篷被人砸啦——买子初听,以为是隔几个月就窜到乡间那个吆喝塑料换碗的小老头,仔细一听,是说有人要砸姑嫂石篷。他捅虎爪子和金水,说不好啦,有人要砸姑嫂石篷。虎爪子金水似醒非醒毫无反应,一会儿,只听金水哧的一吸鼻子,说,砸了才好,省得那歇马山上鬼鬼神神引人烧香念佛。买子说不对,那是文物,那是很重要的文物。买子匆忙穿上裤子,不顾虎爪子金水,一溜小跑直奔姑嫂石篷。只见村长林治帮,村委刘海,和一个买子不认识的矮个子站在姑嫂石篷前,吵嚷着怎样安排炸药才能炸得彻底。村民陆续从四面赶来看光景,有年岁大的说石篷是歇马山庄的风水可不能乱动,被村长林治帮一句话呛了回去,林治帮说歇马山庄风水在哪?男人不在家女人被占,大喜日子放黑眼风,好端端女子掉水库灌死,炸!那个穿一身灰制服的矮个子看看四周,说大家隔远点,炸药一会儿就拿来,别伤着。这时买子疯了似的窜到林治帮跟前,指着林治帮鼻子大喊你犯罪你破坏文物。林治帮不动声色,说,什么文物不文物,炸!

买子见说已没用,就顺姑嫂石的前臂往上爬,边爬边喊,今儿个谁要炸就连我一块炸,我绝不下去。女人们嘁嘁喳喳,说石篷里常年养奸藏贼,炸掉最好。人们愣愣地看着林治帮,看着面色黑红满脸怒气的买子,这个被称为野人的买子以这种方式站在众人面前时,给大家更加粗野的印象。一会儿,后川承包果园的古本来也跟买子爬上石顶,说要炸还有我一个。这时,只见林治帮缓下气来,面上闪出诡秘地一笑,说二位下来吧,歇马山庄有一个不同意炸我们也不能放炮,二位请跟我们到村部。

来到村部之后买子才恍然大悟,这是乡里忽发奇想考核他的方式。昨天下午,市文物保护单位请来考古专家,这些专家已经来过两次,这是最后一次要给姑嫂石篷定为省级文物保护。当时镇组织委员在场,说大家都说程买子太嫩,没有行政意识,我们可否进一步考核一下。大家说怎么考核?组织委员说,其实只需明天造个假相,一个想在歇马山庄当政的人如果不知保护姑嫂石,就是一个败家饭桶,再有本事也不行,谁都知道那是有历史传说的物件。林治帮听后有些不安,他已向买子提前有了承诺,倘若买子对炸姑嫂石没有反应,这些天的工作就等于白作。但为了取信于村委,他还是硬着头皮答应下来。想不到程买子没有辜负他。林治帮在看到买子往石篷上爬的一瞬,感到的不是买子的不负众望,而是自己的不负众望,他当时确有一种往水库蓄水的感觉,他仿佛已经听到了哗哗的流水声。

买子刚刚离开歇马山冈,两个陌生人就引来了几个村民抬来一块石碑,上边写着省级文物保护某某某某年。石碑在几个人挖出的深坑里刚刚站起,围观的人群里就爆出一阵哄嚷声,说野人还真不熊,让他说中了。

这忽发奇想的考核,给买子走进歇马山庄上流社会铺垫了基石。八月十八号,当一个由十名妇女代表、五位小队队长、三名村委委员参加的选举大会结束,买子竟以满票当选通过。

买子当选那日,好几个妇女缠着他让他讲怎么知道姑嫂石篷是文物。买子说,六岁那年,父亲带他和姐姐到黑龙江逃荒之前,领他到姑嫂石来过一次,父亲拿着香纸引他跪下一拜再拜。买子说父亲当时向他讲了许多话,但因为年龄太小,他只朦胧记住两句,一句是父亲的爷爷告诉他,这是唐朝末年的一位名将的坟,买子问唐朝是什么时候,父亲说一千多年以前。父亲说记住,我不一定回来,你要回来,你一定记住这是歇马山庄最有价值的文物。

买子的回想让人想起几年前人们对他父亲遗嘱的神秘传讲,这传讲加了一个将军坟的传说,使当了村长的买子仿佛爬满墙壁的青藤,终于有了根系有了株蔓,有了郁郁葱葱的叶芽。林治帮在歇马山庄一步步成功地实施退下政坛计划的时候,他的女儿小青在县城一步步实施着撤离县城的计划。小青的撤离计划其实仍然以占领为目的,她一方面续继和苗校长保持联系,假装并没对他的失言生气,拿出就要分手恋恋不舍的情态让他为她延伸最后一线希望;一方面向一个从不理会自己,家住县城的男生许强发起猛烈进攻。小青和苗校长在一起时,既是一个清纯女孩又是一个荡妇,她会把重复不变的相见作得花样翻新,今天捧出一枚贺卡,贺卡上写着亲爱的老师,永远记着你;明天拿去一只袜子说这就是老情种的避孕套。而在进攻许强时,则完全是另外一种法则,许强已经有了女朋友,是小青卫校同学名叫吕晶晶。班里人对小青和校长的关系早有传闻,吕晶晶一向对小青爱搭不理。小青懂得,一个人只有让人同情才会博得别人的好感,于是在吕晶晶跟前哭诉别离的难过,几次之后,吕晶晶立时改变态度,陪小青散步、看电影,她在陪小青时总是叫着许强。小青用眼泪浸没了自己的污渍,与吕晶晶恍如亲姊热妹。吕晶晶同许强约会,本是不用小青传话,却要特意增设过节,让小青在友情中打发难耐。因为毕业迫在眉睫,进攻速度必须抓紧,汪国真的诗和暗送秋波都是慢性中药。小青第二次到许强家替吕晶晶传约,就在楼道里搂住许强脖子,娇嗔而忧伤地细语道,许强你让我多痛苦你无法知道。小青说着就把正待丰满的乳房贴上许强,说我的整个青春都在为你燃烧。许强恋吕晶晶恋了半年,梦里千万次呼唤也没有撞过她的肌肤,小青颤巍巍的乳房使他一阵眩晕。许强一边向外推着,一边情不自禁地拥着,当小青热辣辣的小嘴陡然贴近,他竟战栗了一下马上拥她入怀。在恋了半年吕晶晶的许强不由分说拥小青入怀的刹那,小青心底又一次响起一个声音,没有男人拒绝爱情。但是许强毕竟是青年男孩,梦醒之时能够审视自己情感的分寸,当他发现吕晶晶开始疏远他,他竟痛骂自己疯狂地向吕晶晶追去。

歇马山庄林家的小青,不管骨子里有多么强烈的现代意识,终是没有像她父亲在乡下那样步步成功。好在缕缕伤痕对小青只能算作一道风景。她一直认为受伤的是对方而不是自己,因为卫校校长在她毕业那天目光明显有些阴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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