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东小说集

作者:韩东

在爸爸的遗物中比例最大的是那些笔记,大约有四十本之多吧?其中一本的某页记下了某天爸爸要办的事,“找老顾”、“寄信”、“买树苗”……其中有一项:“小东的画书”。那天爸爸也许出差在外,他想到要给我买一本画书;他没想到有一天自己竞成了这本描绘死亡的画书的主角。

——题记有一件事没有任何人告诉过我,就是爸爸的自杀。我是偶然听说此事的,在他们饭后茶余的谈论中。当时他们已不再避讳我,那件事因为时间的关系已经解密。

至少我听上去是这样的感觉。他们语调平和,自在镇定,在这之前刚刚议论了一番天气和不断上涨的物价。可对我来说还是有点突然,好像挨了一棍。我警惕地环视了一下周围,没有人在看我。他们自顾自地说着,接着话题又转换了。我倍感轻松,脸上竟然露出极其平静的微笑。我笑得极其自然,一点也没有掩饰的意思。这样做并不是十分困难的。毕竟,爸爸已经去世多年了。就算他曾经自杀过,又有什么意义呢?就算他自杀未遂—一像他们津津乐道的那样,又有什么意义?反正他是死了,而且时间也已医治了我们的伤痛。

他们,是爸爸的一些老朋友,在很多事情上比我对爸爸更了解。他们深诸内情。

他们大概认为那件事妈妈已经对我说起过无数次了,理由是我已经长大,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成人了。但是,他们想错了。妈妈并没有告诉我爸爸曾经试图自杀。在此刻的这张饭桌上面,她的表现没有让我感到尴尬和局促。妈妈甚至都没有朝我看上一眼。就像她的确对我说起过什么一样,或者由于年龄的缘故妈妈忘记她是否对我说过了。事后,我也没有再问她。某个时间一过我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我就这样分享着他们的秘密,在碗边吐了一小堆鱼骨头。我很想让他们的话题回到爸爸自杀这件事情上来,使我更多地了解一些细节。在喝汤的时候和撤碗以后他们分别又讲到一些。我不断地点头,报以感激的笑容。我给叔叔伯伯们点上烟。

斟满茶,用行动鼓励着他们,但没有主动问起一个字。应该说,我的收获还是颇多的。后来我就盼望这些叔叔伯伯们经常光临我家了。

果然,他们又来过几次,看望妈妈和我。有时候他们谈到爸爸,有时候他们根本不谈。毕竟,爸爸已经辞世十年,他们来不过是为给我们孤儿寡母增添一些欢乐的气氛,而不是来哀悼死者的。毕竟,哀悼的时间已过,而生活仍在不断继续。在他们不多的几次探望中有时候即便谈到爸爸也不一定会谈他的自杀。当然也不是故意不谈,这件事早已不是那么严重了。

每年一次,或是过年,或是爸爸的祭日,他们相聚在我家。妈妈做饭,他们则在客厅里大聊特聊。的确是快乐的。他们的友谊那么长久,几乎经过了半个世纪,其间有那么多的生死考验,如今还能团聚在一起,真是不容易呀!而且他们的官职彼此相当,有相同的工作经验和话题,家里都有了第三代,都到了离休和快离的年龄。要是放在从前由于工作繁忙,恐怕还抽不出时间来呢。并不因为少了爸爸一个而若有所失,相反,对死去的老友家属的关心使他们感到从未有过的充实。在他们中间有李伯伯和姜叔叔。文革期间姜叔叔坐过大牢,险些被作为现行反革命枪毙了。

李伯伯也曾吞过铁钉企图自杀。如今他们都逃过了那凶险一劫。劫后余生的快乐持续至今,使他们几乎要手舞足蹈了。仍然有死亡的话题,有自杀,但那不是关于爸爸的。后来他们谈起各自的身体、锻炼方法以及补药饮食,离爸爸就更远了。

我有一个印象,就是在最困难的时期他们几乎都曾想到过死。有的仅仅是这么想过,有的付诸了实施(像爸爸和李伯伯)。爸爸的自杀如果被证实确有其事也没有什么希奇的。时值今日更没有什么羞耻可言。在座的百分之百是共产党员,在党的章程中明文规定不许自杀。也许这一戒律曾长久地压迫着他们,在危难之中挽救了部分人的生命。当他们日薄西山死亡将至时戒律似乎也无能为力了。这伙当年的地下党就要走到生命的尽头,他们带着新装的心脏起搏器和人造肛门,至少从肉体上看已成为异己的东西了。

一切都是精心准备的,一天,爸爸走上了赴死的道路。我仿佛看见他穿着那个年月里永恒不变的中山装,风纪扣已经扣死,有如套好了绞索。在他的绿书包里放着工作证和一张因公出差的证明(为住店需要),证明上加盖了有关组织的大红公章。再就是一瓶装得满满的白色药片—一他杀死自己的武器。红、白、绿三种鲜艳的颜色构成了爸爸死亡的图案。

我看见他登上了那辆开往六合的长途汽车。风尘仆仆,爸爸一路摇晃,来到那陌生县城的街头。他满面苦愁,站着问路,被指引到一家旅社的前厅里登记住宿。

服务员提着一串哗哗作响的钥匙前去开门,爸爸跟随其后,穿过阴暗的走廊走向他此次旅途的终点。他反扣了房门,和衣躺下,也许在此之前还晃了晃桌子上的热水瓶,看看有无开水。然后他倒了水,耐心地等待开水冷却。他将和着药片钦下这杯水。在等待的间歇里爸爸点燃了他的最后一支烟。也许是整整一盒,或者两盒,直到烟蒂像袖珍的碑石般插满了烟缸。到此为止爸爸的行为和一个通常的住店者并无两样。

爸爸的自杀是无踪迹可寻的,抽象地存在于我所感知的时间中。此事的神秘在我看来并不在于计划的周密,仅在于处理的果断和干净。此事定然存在过,但它在未来被消除了,就像一种气味被阵风吹得无影无踪,最后风也止息。有时候想象也不能到达那一点。想象不能到达的地方通过别人的转述也不能到达,情形也许更糟。

在叔叔伯伯们的饭后茶余,我所能接受的其实只是爸爸自杀的事实,我不能接受的是那些细节(虽然对此我有着无比的癖好。既然大家已经打破沉默,爸爸的自杀之举多少就是可笑的了。他们不能复原那件事,他们能做的只是将它消灭干净。现在,由于年迈糊涂,他们放弃了自己擅长的而做起了完全不能胜任的事。我为爸爸的老朋友们感到悲哀。然而,作为一个写小说的人我也经不住这样的诱惑,通过想象把爸爸赴死的那幕写下来。我不是没有这样做过。也许我做过还不止一遍。也许我三番五次地这样做过(比如本段落就写了七遍以上)。但我还是无法将叙述进行下去。

]多年以后我们全家下放苏北农村,在水网密布的洪泽湖地区,爸爸肩上搭着毛巾走向河堤。他是那样地健壮,每走一步小腿上的肌肉都在膨胀。他的小腿非常结实,和我鹭鸶般的细腿完全不同。即便成年以后我的强壮也没有达到爸爸那样的程度。

他的身板就像一个农民。他赤着膊,穿着宽大的裤权去堤上游泳。我跟在后面,也搭了一条毛巾,为爸爸的健壮而感到惊讶。在泛黄的水渠和河沟里爸爸畅游不已,以木桥为起点涵洞为终点他一连游了三个来回。他的泳姿是矫健的,和当地农民的狗刨不可同日而语。时而仰天朝上,任其漂流。爸爸的仰泳绝对自在,发白的躯体在水波中起伏不定。有时,他干脆脱了裤子裸泳,反正四周无人,河堤上有一丛丛的条柳同时可作为屏障。爸爸让我站在路边放哨,看看有无农民前来。我看着他的衣服、香烟和火柴,双手抱着自己的膝盖很认真地履行职责。青青的枝条间爸爸像一只木筒随波逐浪,小腹处的体毛显得又密又黑。然后爸爸换我下水,他则坐在岸上吸烟。他让我松开扒着水泥桥墩的双手,告诉我水里并不可怕,何况还有他在一旁保护呢。我还是不敢,甚至于连狗刨也没有一试。爸爸不得不再次下到水中,托着我的肚子,一手按下我的脑袋。我呛惨了,像一个真正的溺水者那样拼命地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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