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东小说集

作者:韩东

多多以自己女人的魅力制造出某种迷惑性的气氛,在那样的气氛中他们回顾婚姻的历史,似乎忠诚才是道德败坏的。王舒明知道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但就是无法从中摆脱,因此神情越发暗淡,感到内心有愧。多多并不让他有任何另作它想的机会,进一步问道:“你没有和别的女人睡过觉,但你想过吗?”“这当然是不言而喻的,每个健康的男人都会有丰富的性幻想。”她不理睬他的搪塞,追问说:

“你有没有想过和一个具体的女人睡觉?一个具体的女人你很想得到她,对她的身体垂涎三尺?”这个女人当然是有的,而且只能是费嘉。王舒拿不定主意是否将她和盘托出,以争取一时半刻的主动地位。他既怕无辜的费嘉遭到来自多多的恶语中伤,同时也担心作为相应的坦白为时已晚。他踌躇着,一脸的难言之隐。多多满面含笑,循循善诱地说:“你是不是爱上了什么人?是不是你们班上的某个女学生?”

王舒点头称是。“哈——”多多不禁要抚掌大笑了,她为自己的意外言中而手舞足蹈起来。

由于时光的流逝,一切毕竟已不再相同,包括人们对事物的反应。要是在以前多多准会破口大骂,或者掀翻吃饭的桌子,她会做出种种极端之举。可此刻她却十分镇定,只是略显好奇罢了。她说:“怎么样,果然不出我之所料!”她的确比刚才更加激动,然而这是为了她的预知能力,为了她的聪明才智。接下来她喋喋不休地大谈自己的直觉、预感,有种种事实证明她在这些方面的超凡出众。王舒小心翼翼地强调说他从没有与费嘉做过爱,他只不过觉得自己喜欢她,对她有某种感觉。

他试图纠正多多的理解,认为事情并不是像她认为的那样。也许是他多虑了,多多并没有觉得有何不可接受之处。她表现得那样正常大度,甚至友善的脸上出现了难得一见的关切之色。

也许费嘉的公开卸去了多多心头良心上的负担。也许,由于旧情依在她的确关心分手后王舒的着落。当然,这一高尚的情感是建立在她自己前程似锦的前提之上的。她即将与那个王舒未曾谋面的男人办理结婚手续(因此离婚才如此仓促),并奔赴大洋彼岸陪读,留下孤零零的王舒就交与那叫做费嘉的小姑娘照顾吧,多多也好放心。这是善后工作的一部分。由于有诸多的细节需要讨论他们延长了这顿午餐的时间,多多又叫了许多酒菜,并表示她来买单,她请王舒(在此之前并未说明由谁付账)。

多多开始盘问费嘉的年龄、长相、专业和家庭,以及他们接触的情形,并非出于嫉妒,而是要解决问题。王舒就其所知—一道出,毫无隐讳。长期以来他太需要一个人和他谈论此事了,作为一个了解自己的女人再也没有比多多更合适的人选了。

她不仅了解王舒,作为一个女人也能洞察女人的心理,况且在智力方面工舒一直是十分推崇多多的。她的聪明无以伦比,即便是费嘉也不可企及(王舒相信)。

在行动的具体步骤上他表现出很大的畏难情绪,多多微微而笑,话语越发温和,给了他极大的鼓励和安慰。她开始赞扬他作为一个男人的魅力,不然,像她这样出色的女人当年怎么会爱上他的呢?他们之所以分手是由于其它原因(比如婚姻生活固有的沉闷、她的个性以及工作上不顺心),并不是由于他的不济。何况二十七岁是男人最好的时候(她的未婚夫也正好二十七岁),对不请世事的小姑娘尤其有吸引力(虽然她本人已不再是一个小姑娘了,但她是打小姑娘过来的)。她一面吃喝一面歌颂着他,王舒权且把这当做对眼前美味佳肴的歌颂吧,否则的话,如果是在歌颂他他还真的会感到不好意思,并且会产生某种怪诞之感。

王舒决定对费嘉采取行动。一来,障碍已经拆除,他和多多已经离婚。二来,离婚之后他也的确没有别的什么目标了。更关键的原因当然还是多多给了他信心,在她的教导和激励下他觉得费嘉其人简直就是唾手可得,这与他当初的想象(“一层纸一捅就破”)不谋而合。

多多并不是一个盲目乐观的人,在制定具体行动方案时她反复告诫王舒须小心从事。第一步首先是了解对方的情况,知彼知己方能百战不殆嘛!

那天他们从饭店里出来时已经是下午两点多钟了,多多温柔地挽着他的胳膊,后者发现楼梯上铺着深红色的化纤地毯。那地毯虽然被油烟污染得不堪人目,但在王舒看来却是一个征兆:他正行走了一条充满希望的道路上。

发动群众也属多多的教诲之一。如若单凭王舒有限的接触如何能了解到对方的真实情况?智慧的多多告诉王舒:在这个广大的世界上你想认识任何一个人都不难办到,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像是一张鱼网,人们彼此联系就像那网上的绳结。认识一个完全陌生的人,这中间最多通过六七个人月B 人必定是你熟人的熟人的熟人的熟人……就是你想认识美国总统那也是完全有可能的。况且费嘉生长于本市,又在王舒任教的学校读书,在王舒与费嘉之间一定存在着了解对方底细的人,这个人简直已呼之欲出。

问题是王舒不想求助于他的同事、领导和所教班上的学生。如若向他们打听费嘉等于不打自招,他的心思将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以后就别想在学校混了。即便如此也不碍事,多多对她的理论充满了信心。即便不求助于那些直接了解费嘉情况的人也照样能得到所需的情报,只不过多费一些周折罢了。

一天晚上王舒去了另一所大学,他有几个朋友在那里读书。他们是本科在校生,普遍比他要小六七岁,年龄与费嘉相仿。由于这个原因他们或许认识费嘉,或者与费嘉之间存在着共同的熟人(按多多的理论)。这几个朋友都毕业于本市的中学(和费嘉一样),他们与王舒交往是因为文学,因此虽说年龄差距较大但彼此间并无师生关系。他将他们从自修教室里叫出来,在外面的草坪上席地而坐。他的来访有些突兀,显得心事重重,好在由于夜色的掩护他们看不出此刻他脸上激动的表情。

一番关于第三代诗歌运动的讨论后他将费嘉的事和盘托出。这是他第一次向朋友们谈论自己隐秘的感情,由于他的信任他们深受感动,开始时交谈尤其郑重其事。

王舒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开阔的草地上紧张得发抖,那时他们还未加入进来。后来他们参加进来,并渐渐地抛弃了他。大家各抒己见,相互之间争论不休,逐渐地有了好胜心和表现欲。在女人方面谁都觉得自己是老手,经验丰富。他们举出大量的事例,力图向对方证明这一点,并希望得到认可。后来话题被进一步偏离,他们开始谈论遗精、处女膜之类的问题,其间加入了一些王舒听说和未听说过的男女生的名字—一显然,谈话进入了他们所熟悉的轨道。

此刻王舒完全可以悄然离去了,但他只是由坐姿变成了仰躺。他们中的一个提醒他草地上有露水,小心着凉,说完之后又回到交谈中。他叫黄强,是他们中唯一带着女朋友的人,因此在争论中显得更有权威和说服力,待人接物也因此比别人周到。即便如此王舒仍感到迷惑:他们毕竟比他小了许多,来向他们讨教和谈论自己的事也许是一个错误。另一方面他也真愿意是他们中的一员,和他们一般大小,生活在校园之中,这样接近起费嘉来就不是一件违情悖理的事了。他们谈论着自己的业绩,不无吹嘘夸大的成分,但他并无资格笑话他们。他们只是不能从他的角度考虑问题,谁让他是那样的特别和古怪呢(与心身健康的他们相比)?他安慰自己说:他并不是来找他们商量问题和寻求支持的。他此行的目的只是想通过他们了解一些费嘉的情况。也许他们会意错了,也许只是想借机表现一番。他们为他设计的行动方案可谓五花八门,其中也不乏巧妙与诗意(如献花、借书、在必经之路上守候等等),但除了适合他们自己并不适合于王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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