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莞丽人

作者:王家有

黄彩霞没有跟他打招呼,若无其事地跟阿华边聊边走。马东东跟在她身后,完全像个无关的人。出厂门右转200米,逢路口再右转100米,那栋贴亮砂的五层楼房就是爱豪员工宿舍。在宿舍门口,马东东被保安拦住,他努力与保安解释。他想喊应黄彩霞,可是她头也不回,上楼去了。马东东守在门外,跺着脚也没用。

黄彩霞头也不回,一口气上到四楼,早已气喘吁吁,从401一路数过去,终于看到了门牌号码:411。这是四楼最里面的一间,紧邻公共澡堂。门开了,没有人。放下行李,阿华热情说,还有需要,尽管叫我吧,我住310。谢谢,有空再来坐吧。房间挺宽敞明亮,四扇玻璃窗门,阳光很充分,水泥地板,但干净整洁,阳台朝南,阳台上摆了一盆月季,正开着红色的花。房里摆了四张兰色的单层铁架床,床与床之间放有两米高的橙红色衣柜,左边两张有人住,右边两张空床,床头旁有一张半新不旧的办公桌。黄彩霞按住宿安排表,把二号床上的杂物收了,把行李撂在上面。她拧开吊扇,打开后门,尽量让风吹进来。阳台对面的草地,绿草茸茸的,很容易使人产生浪漫的遐想。在阳台上歇了一会儿,黄彩霞想起楼下的马东东,脸上堆起了愁云。

神魂不定的马东东徘徊在宿舍大门前,一副失魂丢魄的可怜的模样,让人看到心酸。他晒了一个上午的太阳,脸上加黑了一圈。他一直坐在对面的草地上,不知道往哪里去,吃晚饭的时候,终于看到黄彩霞,她洗了头,换了长裙,飘飘然地进了饭堂。她出了宿舍门,发现了马东东。他迎上去,热情不减,她骂他也无所谓,只要她还见他,她离开他,他的心里就空空的,像是被掏空了心肺。黄彩霞心软,心酸,走吧,我们去草地上坐坐,我还要加班。

他们又回到草地,那片被踩秃了的草地,是很多打工人聊天的地方。他拥着她坐在草地上一棵细叶榕下,热浪彼此灼烧着,她对他的激动似乎无动于衷。他说,你看你,一上班就不睬我。她说,我在这里上班,工作不容易知道吗?你不能老是来打扰我工作,知道吧。他不语。黄彩霞塞给他10块钱吃中饭,说明天好好找工作,不要守着她。中午上班时间到了,黄彩霞起身要走。马东东一直送她进了爱豪厂大门,才依依不舍沿107国道往长田工业区方向走。路上行人匆匆,马东东光着头,晃晃悠悠地漫无目的走着,仿佛太阳根本不存在。厂大门真真实实成了爱情的一道槛,他想靠近一点,门卫立即出来吼他一顿,马东东丢魂似的,在国道上足足徘徊了两个小时。他感觉精神恍惚,四肢乏力,像是生病的症状。

马东东想女朋友说得对,不应该缠着她,不方便工作,但是他想天天见到她,一天不见她,这个世界就是空的,万般皆空。他还想抱抱她,他怕过今晚就抱不到了,或者她被别人抱了。他撇不下她,想见她的心情持续高涨,像一场永不退去的高烧。他又回到镇标草地上,一头扎进女贞树丛里,用一张报纸遮住脸,想着下班的那个时刻,迷迷糊糊睡着了,一觉醒来,太阳落到爱豪宿舍了。

他翻身坐起,等在下班的路上,不等到她,他心神不宁,他明明知道这是不对的,会影响黄彩霞的工作,但是他无法抗拒自己的脚步,无法克制自己的情绪,一分钟不见如隔三秋,他无法从这种剧烈的思念中解脱。

马东东在兴奋中再次见到了黄彩霞。

这回黄彩霞真的很生气,猛吼马东东,你怎么不去找工作,整天等着我,我会飞吗?守着我,有饭吃吗?

这些我都知道,可是我……

我什么呀,你不上班,我还要养自己,你养我吗?呀?!你说呀?黄彩霞瞪着他。

等了一整天,马东东原以为心爱的人儿会给他些安慰,但是她感受不到,她心里有的是气愤。马东东心里不好受,狠狠咬了几句,我不会要你的钱,你这么凶干吗。终于平静了,四目相望,彼此眼角都湿了。马东东试着伸手去搂黄彩霞的腰,想用行动感化她,那知黄彩霞拂袖而去,转眼就消失在厂区假山的背后。

没出息透了,黄彩霞很伤心。当晚加班到十点,下班时,她躲在仓库办公室玻璃窗后,影影绰绰瞄到了马东东。为了不让马东东缠着,同事都下班了,自个儿留在办公室里玩电脑。十点多了,马东东见黄彩霞还没有出来,捧着头蹲在马路边感叹,他没法静下心来想其他的事,他不可救药,不可自拔。她却躲着他,心伤之极,马东东揉搓着眼睛,捏着鼻子,离开爱豪的厂门,往长田方向怏怏而去。他回到出租屋已经12点了,没有冲凉,和衣倒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晚上没见到黄彩霞,他不甘心。屈指一算,与黄彩霞恋爱了三个多月,今晚他尝到了思念的滋味,他想念黄彩霞的音容笑貌,离不开她的人,她的身体,那么情切切,意绵绵,那么心痛,一分钟见不着她,就找不到自己的手和脚一般。爱是什么?他问自己,爱就是思念,就是说不清的思念。他拉熄了电灯,没有睡意,夜晚渐渐清静,虫子的叫声格外刺耳,他拉开灯,怎么会有虫子,下床翻了几次,虫子还是在叫,但找不到虫子的蛛丝马迹。这些虫就在床上,用“黑旋风”杀一杀,可能会好些,一瓶“黑旋风”要二十几块,想想而已。他把电灯拉亮,开始打量起房里的一切,墙壁的石灰已脱落一大半,地面也有些坑坑洼洼,瓦上布满了蜘蛛网,这不像人住的地方,难怪黄彩霞住在这里不习惯,也真委屈她了,那么好的身材,那么美的肌肤,在这样邋遢的床上,差点喂了虫子。他怪自己真的没有用,狠狠在床板上砸拳头,十个手指头砸痛了,睡意来了。

找工作,找工作,赚钱,赚钱,赚钱养她,他叨念着,在呓语中睡去。

第二天清早醒来的第一件事,马东东把裤兜里、皮包里的钱全部作了一次清理,掷在床上,数了数,连角票分票算上,一共118块4毛5分,出厂半个月,真的弹尽粮绝了。找工作无望,女朋友瞧不起,翻来覆去,怎么办呢,怎么办呢,一遍遍地问自己,问苍茫大地。马东东蓦然想起还有一个表哥在樟木头镇一个鞋厂,听说鞋厂很大,但忘了厂名,又不知道电话号码,只记得那个工业区叫什么樟洋。没办法,他决定下个赌注,去那个工业区找找表哥,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搭上了去樟木头的中巴车。

下午两点多,马东东到达了叫樟洋的工业区,这里有两间鞋厂,碰巧问的第一家就是表哥那家,一说表哥的名字,门卫连连点头,瘦高瘦高的,白白的那个。表哥的名字挺响的,介绍自己进厂不成问题吧,马东东燥热的心里像是飘进了雨点,凉爽了一下。厂门旁士多店,很多人挤在那儿坐着,他拣了一张散在太阳下的蛤蟆凳挨雨棚下的阴凉坐下来,热气煎着热气,够受的了。这里坐着的人,有的看电视,有的谈论进厂和查暂住证的事,唉声叹气的,没有一张舒坦的脸,没几片笑容。马东东买了一瓶六毛钱的豆奶,慢慢吸,解渴,也消磨时间。最近查暂住证查得凶,别人在议论,马东东竖起耳朵听,忐忑不安,也无可奈何。好不容易挨到下班时间,店门前的人一散而光,把鞋厂的门口围了起来。都是等人的,马东东挤在人群中,终于见到走在浩浩荡荡下班队伍中的表哥,昂头挺胸,丹顶鹤似的。下班的脸,一张张往大门这边望,都盼着有亲人老乡来探望。马东东踮着脚喊了一声表哥,表哥也正往这边望。表哥应声到了眼前,是你呀,又黑又瘦的,差点认不出来了。表哥带马东东绕过工厂左围墙,热情地请他在一个小排档吃了个快餐。吃饭事小,住宿事大,表哥皱起眉头,说这段时间治安队查房查得紧,好几个员工的老乡都被抓了,住旅社,住不起,租了房还要偷偷摸摸睡。马东东说,我从来没有被治安队查过,我运气好,管它呢,没那么倒霉吧。既然来了,只好碰碰运气了。表哥带他走进一片红砖瓦房,找到一间工厂员工租住房,敲开门,很熟络地跟房里人打招呼。这房子两层,一楼是厨房和餐厅,地面潮湿,光线幽暗,餐厅后面的小房住了一对夫妻。二楼上,四个男人正光着膀子打“拖拉机”,地板铺开三张草席,房子就那么大了。表哥称其中的一个叫陈胖子,今晚我表弟在你这儿搭个脚,多多关照,他是没有暂住证的。陈胖子抬头瞅了马东东一眼,爽快地说,没问题,反正都是睡地铺,这几个都是的,没暂住证,三无人员,查房查得紧,查到了别怪我。表哥给马东东安置了住宿,嘱咐马东东睡觉时,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有动静,就跟他们几个一起跑。马东东没有经历过查暂住证的场面,不知深浅,只是一味地点头,他们不怕我也不怕。表哥拍拍陈胖子的肩膀,给他发了支烟点上,反复嘱咐多关照,然后才离开。

那几个玩牌头的,似乎见怪不怪,没有打招呼,继续玩牌。马东东下楼擦了一下背,早早和衣睡了。

十点左右,牌局在一阵喧闹中匆匆收了场。

睡觉。睡觉。嚷的嚷,拍的拍,汗涔涔的膀子并排躺倒,天气闷热,只有一个小床头风扇,有人几天没洗衣,一股浑浊的闷气弥漫整个房间,肌肉碰着肌肉,黏黏的,馊馊的,极不舒服。陈胖子把灯关了,叮嘱大家醒着点,不要睡太死。他们和马东东一样的年轻,一样的流浪汉,白天找工作辛苦,一边躺,一边有人打起了呼噜。那呼噜不是太刺耳,响得让人睁不开眼。马东东记着表哥的话,努力睁着眼,当眼睛睁不开的时候,突然有人机械地坐起,迷迷糊糊叫了一声,治安队来了!一下子醒来两个,马东东猛地跟着坐起,眼皮还打架。众人屏息聆听,窗外没有任何动静。妈的,那人打了个哈欠说,不好意思,是我做梦。奶奶的,死人头,吓死人,于是伸懒腰,打哈欠,谩骂,埋怨,稀里哗啦,众人虚惊一场,转眼,一个一个倒回草席,只有陈胖子和打呼噜的兄弟还酣睡在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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