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

作者:赵淑侠

×大学附近新开了一家小银行,是××银行的分行,离学校步行只五分钟的路,方便得仿佛是专为这个学校的师生员工们设立的。从银行开张那天起,来来往往的便多是×大学的人,一些家住在外城的学生,家中汇款、存款,尤其要借重这家银行。

刘慰祖有一笔数目不是很小的款子,存在城中区的银行里。那是他通过联考被取入×大学时,父亲奖励他的礼物。父亲曾说:“我不要像很多父母那样,每个月发给孩子多少零用钱,我要你练习自己支配用度,把几万块钱一次给你,做你一年的零用。以后每年会再给。你学经济,将来还要管家业,管大钱的人要先从小钱管起,你就随自己的意去支配吧!”

刘慰祖很能控制预算,虽然经济比一般同学宽裕多多,却也不愿随便挥霍浪费。他把款子存在城里,需要用时便去取出一些。一年过去,只用了半数,而父亲早又把另一笔钱存在他的帐户上了。

今早他收到银行的通知单,说他的户头上又增添了五万台币。拿着那张单子,他不禁想:“每次提款都要特别进城,费事又耽误时间,为什么不把钱转存到学校附近新开的银行里呢?”他决心下课后去打听一下。

刘慰祖穿着进口货的皮甲克,两手插在甲克口袋里,迈开穿着裤线熨得笔直的法兰绒裤子的长腿,潇潇洒洒的走进只有一间门面大小的××银行分行。

小小的柜台前只坐了三个人,加上里面的三四个,整个银行也只有七八个工作人员。

他进去时,正赶上下班前。里面的顾客很少,几个工作人员,有男有女,都在忙着结帐。他站在柜台外,朝里面张望,期望有个人过来为他解答有关存款的问题。他站了好一刻,也没有谁来理会。那几个工作人员不是忙着打理别的顾客,就是在闷着头算帐。

“喂,请问,你可有时间——”刘慰祖向柜台里一个正低着头按计算机的女职员问。

“请问你要做什么?”那个女职员不等刘慰祖说完,已站起身来到柜台前,和他隔了柜台对面看着。

“喔——”刘慰祖隐约的叫了一声,便像块木头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这个女人是谁?怎么这样面熟?一定是在哪里见过,对,一定是在什么场合见过。她给他的印象怎么会奇异、震撼到这样强烈的程度?那张脸——一张闪动着两只墨黑的眸子,颧骨微微突出,抹着薄薄的胭脂,艳丽中透着点忧郁的脸,对他是多么的熟悉。熟悉得好像天天、时时在他的视线里、意念里,或者根本就属于他,特别是她那涂了猩红色唇膏的美丽嘴唇边上的一颗大黑痣,太熟悉了,也太亲切了?她……她是谁呢?

“请问,你到底要什么?”那个长了一颗大黑痣在旁边的嘴唇又问。

“请问你——你叫什么名字?”他的舌头像是失了控制的机器,忽然冷子着来上一句:

“我叫什么名字关你什么事?”那张艳丽的面孔板得像技呆板的人造化,一点笑容也没有。“你到底有事情没有?没有的话我还有工作呢!谁有工夫开玩笑。”她又冷冷的说。

“啊——”他又轻吁了一声,为自己的失态羞红了脸。“对不起,我——”他不知嘟囔了些什么?一溜烟逃出了那家小银行。慌得就像有谁拿了手枪在背后追赶,一连快步走了好几条街才停下。“我是怎么了?不会是得了神经病吧!”他摸摸脑袋,自言自语的说。

存款的事完全没办,人倒丢到了家,这家银行他是再也不敢去了。不单不敢再进去,连经过那个小窄门都要避免。如果让那个嘴唇边上长了一颗大黑痣的女职员看到,可真不好意思呢!说不定她已把他那天的失态,当作笑话讲给另外的几个行员听了,说不定他们以为他真是一个神经病,或是一个登徒子小流氓之类的人物……想到这儿,他感到胸腔里的心都在发痛,脸孔热得像发烧,一种羞耻与绝望混合成的痛苦情绪,压迫得他几乎要毁灭自己。

如果他不在乎那个女行员,也就用不着注意她对他的印象了。不幸的是他非常在乎她对他的观感。甚至有几次想换上讲究的衣服,用最从容优雅的态度,到那个小银行再去转上一圈,挽回她对他的恶劣印象。他也真那么做了,可恨的是,到了银行门口勇气就消失得一点也不剩。于是又垂头丧气的缩回来,回来后又念叨着她对他的坏印象和蔑视,又诅咒自己、恼恨自己。

有次他正过街往银行门口走,不料她突然和一个男同事匆匆从里面走出。他连忙躲在路边一辆汽车的后面,睁大着眼睛注视他们:她穿了一件米色的套头绒线衣,下面是咖啡色短裙,脚上踏着一双裸露脚跟的高跟鞋。她从短裙中伸出的腿,又长又白又圆润,美极了,他惊羡得发出隐约的嗟叹之声。陪伴她的那个男职员,梳了个光溜溜的大包头,穿西服打领带,一脸铜臭气,对,一脸铜臭气。这个人他常在路上遇到,那天他到银行去时,也看到他在和顾客打交道。那样一个平庸的男人,竟有幸运陪着她在街上走,而自己只轮到躲在车屁股后面偷看,这还像被男同学嫉妒、女同学倾羡、教授们重视的刘慰祖吗?他不平、嫉妒到了极点,几乎想去和那个男人撕扯着打上一架。当然他并没真的那样做,他的教养使他永远不会那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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