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瘾”私门1

作者:安娜芳芳

“事情发生在那年秋天的一个周日。印刷厂刚刚搬完了所有的设备,整个‘逸园’真的空空如也了。按照惯例,这天袁佳是要回家的。复旦大学位于上海的东部,从那里到西面的‘逸园’,中间要换三次电车,路上大概需两个小时,袁佳9点从学校出发,到家通常也接近中午11点了。每周日和孙女聚会是袁伯翰的大事,一大早他就吩咐保姆去菜场买来了不少菜,整个早晨保姆都在厨房里忙碌,准备丰盛的中餐和晚餐。据她说,在客厅里的挂钟刚刚敲过10点时,院子外有人敲门。保姆还以为是袁佳提前到家了,开门一看,却是个陌生的男孩,瘦瘦高高的个子,长得十分端正帅气,看上去还不到二十岁。这男孩很有礼貌地询问袁老先生是否在家,保姆还来不及回答,袁伯翰就面色阴沉地迎到门前,他显然认识这男孩子,沉默地将对方领进了由穿廊改成的小书房。

“保姆回到厨房接着做饭,穿廊里不时传来老少二人的谈话声,起初声音不大,但渐渐地激烈起来,特别是袁伯翰,苍老的嗓音中可以听到明显的愤怒,保姆觉得他一定是在申斥那个男孩,心里有些慌乱,她注意地听了听,想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但却一句话都听不懂。后来她回忆说,这两个人肯定在用一种她完全不了解的语言吵架!

“穿廊里的争吵还在继续,院外又响起传呼电话的叫声,让保姆去接听。那时候家庭电话还属稀有,‘逸园’原有的电话线都拆除了,袁伯翰安装私人电话的申请递上去大半年,始终石沉大海。保姆鼓起勇气,走到书房门口请示袁伯翰,老人余怒未消地冲外面嚷:‘你去接电话吧!顺便再去凯司令买四块栗子蛋糕来。’

“保姆赶紧出门,她先去了弄堂口的传呼电话站,可电话已经挂断了。站里的阿姨说,电话是袁佳打来的,等不及就留了个言:‘学校有事出来晚了,中午前赶不到家,让爷爷先吃中饭。’保姆说她初听到这条留言还有些暗喜,因为家里有人在吵架,她担心袁佳回来撞见不好。于是,保姆又转去淮海路上的凯司令买蛋糕,这是袁佳最喜欢吃的点心,每次回家袁伯翰都要为她准备。凯司令离‘逸园’不算远,但是步行来回也要半个多小时,保姆说自己回到‘逸园’应该差不多11点半,刚打开房门就闻到刺鼻的煤气味。她冲进厨房,看见炖在炉子上的罗宋汤溢了一地,煤气从熄了火的灶头不停冒出,她吓得几乎跌倒,怎么也回忆不起来自己临走时是否关了火。她飞快地打开所有的窗户,又跑向穿廊。穿廊的门关着,并没有上锁,她推门进去,只看见袁伯翰一个人仰面倒在沙发上,来访的年轻人踪迹皆无。门窗紧闭的室内也是煤气味呛人,她大叫着去开门开窗,再回到沙发前看袁伯翰,老人的脸色铁青,嘴角边挂着口沫,对她的呼喊没有丝毫反应。保姆惊慌失措地跑出院外,大喊起救命来。很快从弄堂里赶来了许多人,大家手忙脚乱地把袁伯翰抬到屋外的空地上,又有人去打传呼电话叫救护车。很快救护车到了,医生稍作检查,就宣布了袁伯翰的死讯。正当大家乱作一团时,袁佳亭亭玉立的身影出现在了‘逸园’门前……

“派出所民警童明海开始调查袁伯翰的死因。他和袁伯翰祖孙并不陌生,袁伯翰从河南农村回沪,重新住进‘逸园’;带着小袁佳来报户口;要求归还整座‘逸园’,所有这些事情都须经过童明海之手。常来常往的,工人阶级出身的童明海和大资本家的后代袁伯翰结成了忘年交,他一直尽可能地关心和帮助着这位命运多舛的老人,也十分喜爱聪明漂亮的小袁佳。袁伯翰突然死亡让童明海非常震动,尤其是整个过程中的多处疑点,令他不安。

“根据医生的诊断,袁伯翰死于心脏病突发和煤气中毒的双重打击。每一件都不足以令他在短短半小时的时间内猝死,但两者结合却达到了快速致人死地的效果。保姆吓得魂飞魄散,完全说不清楚罗宋汤是怎么回事。童明海无奈之下只能先将煤气溢出定为意外,但是,他坚决认为,袁伯翰的心脏病发作不是意外,而应该和那天早上贸然来访、后又神秘消失的年轻人有关。

“童明海首先要确认那个年轻人的身份。袁伯翰已死,保姆不认识他,周围的邻居中没人目击当天早上进入‘逸园’的他。那时候犯罪画像的技术还不普及,也没有无处不在的摄像头……无奈之下,童明海询问了袁佳,根据保姆对来者的描述,他让袁佳想想是否认识这么个人。袁佳立即矢口否认了,但她痛苦犹疑的表情没有逃过童明海的眼睛,他感觉——她应该认识他!

“还有一件事情对不上,袁佳说她当天早上并没有给家里打过传呼电话,童明海查问袁佳同学时也证实了,袁佳那天是和平常一样,9点刚过就离开了宿舍。但是,她没有和平常一样在11点之前回到家,而是在11点半过后才到,为什么呢?她只是说电车比平常开得慢些,换车时又恰好误了往常坐的那一班,就耽搁了。童明海无法相信袁佳的说辞。那么,她为什么要说谎?耽误的那半个小时里面,她去了哪里?在干什么?传呼电话站的阿姨肯定自己接到的是一个女声的来电,还清楚记得电话里面的声音很年轻,又婉转动听。假如这个电话的确不是袁佳打的,难道会有人冒充她吗?目的又是什么呢?

“童明海正在伤脑筋,突然传来消息:有人说认识那个拜访‘逸园’的年轻人,并且还亲眼看见他在‘逸园’的行为!证人名叫邱文悦,是附近华海中学的高三毕业生,华海中学也就是袁佳刚毕业的中学,邱文悦和袁佳同年级不同班,没有考上大学,正在家里复读准备来年再考。

“邱文悦被带到派出所时,脸色苍白、神情萎靡,恐惧得连话都说不太连贯。她断断续续地告诉童明海,自己的家就住在离‘逸园’一条街的石库门里,从她家二楼的卧房北窗望出去,正好能看见‘逸园’里面。那天中午,她亲眼看见那个年轻人进了‘逸园’,和袁伯翰一起在客厅里谈话,后来袁伯翰似乎非常激动,在屋子挥舞着双拳走来走去,突然间捂着胸口倒了下去。邱文悦说她看见那人把袁伯翰扶到沙发上躺下,然后走进厨房,端起罗宋汤锅浇灭了煤气灶上的火,随后就关上房门离开了‘逸园’。邱文悦说她当时又害怕又困惑,根本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就傻乎乎地坐在窗口发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看见保姆回来,几分钟后弄堂里就鸡飞狗跳了。

“童明海目瞪口呆,这下麻烦大了,意外事故变成了谋杀案!刚记录下证词,邱文悦的妈妈得到通知来派出所接女儿。童明海发现自己也依稀认得她,她是华海中学的英语老师,名叫尹惠茹。尹惠茹见到女儿后极为震惊,特别是当她听到邱文悦指出的年轻人的名字时,顿时面无人色,整个人都摇摇欲坠,若不是派出所的女警伸手相扶,只怕她就当场晕倒了。童明海对她如此激烈的反应很意外,这时尹惠茹才解释说,原来那年轻人也是华海中学当年的高三毕业生,还是尹惠茹从初二到高三教了整整五年英语的学生!

“童明海当即找来了那个男生,他很平静地承认,自己当天确实去过‘逸园’,也曾经和袁伯翰先生发生过一些争执,但后来他看到袁老先生激动过度,身体不适,就扶他在沙发上躺下休息,自己便离开了。至于后面所发生的一切他都一无所知,对于邱文悦的话,他则断然否认——完全是胡说八道!

“童明海决定让邱文悦和男生对质,还没等他通知,尹惠茹带着女儿再次来到派出所,但是这次,她们是来翻供的!邱文悦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自己撒了谎,其实她只是恰好看见那男生进了‘逸园’的门,所谓故意倒翻汤锅熄火的情节,是她后来听到弄堂里人的议论,自己瞎编的。童明海简直气得七窍生烟,尹惠茹连声抱歉,说自己也没想到女儿会做出这样荒唐的事来,但邱文悦的确说了谎,因为周日中午12点之前,她都在学校里的周末复读班里上课,有整个班级的同学可以作证,邱文悦从早上10点到12点都和大家在一起,绝不可能从家里的二楼卧室观望‘逸园’。至于邱文悦为什么要陷害那个男生,尹惠茹说这只是自己女儿青春期冲动的无知表现,她暗恋那男生已久,想以此来引起对方的注意罢了。

“更可气的是,邱文悦这里刚刚翻完供,那保姆也紧随其后,跟着翻供了!她说她先前是受惊过度昏了头,现在都记起来了,袁伯翰吩咐她去接传呼电话之前,已经和那男生结束了谈话,所以那个男生是在她之前离开‘逸园’的。她的这番话也从另一个角度证实了,邱文悦第二次的证词才是真实的。

“谋杀案再度变回意外事故,其中的波折起伏令人啼笑皆非,也让派出所的同志们泄了气。童明海后来又做了一些调查,但都没有什么突破性的进展。时间慢慢流逝,发生在‘逸园’的这起事件终于被人们淡忘了。袁伯翰火化之后,海外的亲属来沪把他的骨灰带去美国安葬,并且似乎对袁佳说了些什么,此后袁佳就一直住在学校宿舍,再也没有回过家。‘逸园’乏人照料,月季、杜鹃和海棠花都相继枯死了,夜间只有老鼠和蟑螂出没。唯有那棵丁香树,顽强地独活于一片荒颓之中,再没有饱含同情、眷顾和深思的目光陪伴她,紫色繁花的烟云便于无声中绽放又在黯然里凋谢。每一个深夜,‘逸园’就如《孤星血泪》里那个身披泛黄婚纱的丑老姑娘,在死亡气息的紧密包裹下品味着命运的残酷无常,自矜自赏、自悲自弃。

“只有派出所的老民警童明海始终耿耿于怀,他一直留意着袁佳的动态,总觉得这姑娘的心中埋藏着秘密,期盼着有一天能够亲手将秘密揭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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