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破火线

作者:沧溟水

1990年的冬天,是一个久违的暖冬。

季节仿佛被拖住双腿,钉在板壁上的农历画已经撕到11月那页。一阵又一阵的风,吹得满山的樱桃树“喳喳”乱响,仔细体味,那风里仅有两分薄薄的凉意。18岁的贺子胜蹲在村东头那棵最大的樱桃树下,焦急地等待着接兵干部的家访。

村子虽小,不过翻土除草、开沟做埂、积肥造肥、修枝拾柴的事少不了,每隔一会儿,总有叔子婶娘、李家哥哥、张家幺妹儿从樱桃树下晃过,看到贺子胜,有的扯开嗓门吆喝一声,热诚邀请他去自己家吃饭,被礼貌地谢绝后,那些人就边走边嘀嘀咕咕,时不时回头望望他,有的则用饱含同情的目光注视着他,然后惋惜地摇脑袋。

贺子胜心里特不是滋味。他自然明白乡里乡亲的惋惜、失望,以及某些人潜存的幸灾乐祸。4个月前,他还是被全村老少寄予厚望的少年才子——全县中考第6名,重点中学重点班尖子生,铁定要成为本村第一个大学生的。高考放榜前一天,村长甚至亲自登门打招呼:上榜了,咱全村给你家放鞭炮点彩头!

谁能想到,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贺子胜竟会以两分之差落榜!

他的父亲在村小学当民办老师,也是全村首屈一指的“文化人”,人人见面要垂手恭恭敬敬地喊一声“贺老师”。

贺老师年轻时跑过些大地方,见过些大场面,将满腔抱负和未实现的夙愿重托在儿子身上,取名“子胜”,文绉绉中带有一股掩不住的气宇轩昂,自然期望儿子立身成才,强爷胜祖,终有大出息。贺老师哪能丢得起这个人!看过高考榜单,满脸铁青,一言不发,扭头扯着儿子挤出人堆,挤上一辆班车,爬过30里山路,到家,抽下木门板,照准儿子屁股,狠揍。

小时候,因为自恃聪明,学习开小差,贺子胜没少挨父亲的揍。那时候的板子提起来九分实,打下去八分虚,不比这回,山顶滚石头,实打实。贺子胜在被打得鬼哭狼嚎的同时,暗自将高考作文题翻来覆去地痛骂一通。作文向来是他的弱项,高考落榜就坏在作文跑题失了大分。后来,母亲和姐姐闻讯从田间匆忙赶回,母亲挡开门板,姐姐按住父亲,一家子哭成一团。贺老师边抹眼泪边说:“胜娃呀,别怪老爹狠,你没能抓住改变命运的机会,爹心痛啊!”

“心痛”两个字,比挨揍有效,它像一把钉锤,直击贺子胜内心,一贯到底。11年的学生生涯,他读过不少书,中外名著,历史地理……他曾经钻在学校的阅览室浏览那些五彩斑斓的图片,故宫、长城、兵马俑,卢浮宫、泰姬陵、埃菲尔铁塔,那些他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合上书本和图片,他浮想联翩,他向往走向外界广阔的天地,挥袖阔舞,而不是拘于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狭小一隅。而对于一个没有任何背景的农村孩子来讲,若想一举“跃龙门”,能否考上大学无疑至关紧要。

一想到这里,他敞开喉咙,“哇”地放声大哭。

为掩饰一屋子的哭泣声,阻挡住左邻右舍好奇的耳目,姐姐贺子英赶紧拧开家中那台又老又旧的黑白电视机,伴随着播音员慷慨激昂的讲解声,电视屏幕上的“爆米花”集结成图像,一排排荷枪实弹的解放军战士英姿飒爽地从贺子胜的眼前走过。

贺子胜止住哭声,发了半分钟愣,然后扭头对父亲说:“爹,我去当兵吧!”

这一锤定了音,考不上大学,当兵便是退而求其次的最好出路。当兵,可以衍生出无数种可能,其中,提拔为军官、娶个好媳妇乃至做将军,都在贺老师广阔辽远的臆想中。于是贺老师重新安装好门板,提上一直没舍得喝的剑南春,登门拜访拜把子的民兵连长。

贺子胜1.78米的个头,容貌英挺,家世清白,身体健康,再加上民兵连长给县人武部的熟人打过招呼,轻轻松松一路过关斩将,顺利通过目测、初定和政审关。贺老师正在欢喜中,昨晚民兵连长递来消息,一本正经千叮咛万嘱咐:今年合格的兵源多,分配到本乡的征兵名额少,三选一,明早接兵干部家访,孩子务必表现好一点!

这番话让贺老师紧张得一晚上睡不着觉,天没亮就催促老伴、女儿起床,赶紧宰老母鸡,预备饭菜,本打算带着儿子一块儿去迎接,临出门时想起家中没有茶叶,便打发儿子先到大樱桃树下候着,自己去西边村长家借茶叶。

贺子胜等了近两个小时,没等到接兵干部,却碰上他最厌恶的钱二岔。

钱二岔双手叉腰,嘴里斜叼半支烟,摇摇晃晃边走边喊:“贺子胜,你杵那里干啥?这樱桃树还没开花结果呢!”

贺子胜满腹的委屈终于找到了发泄口,以五倍的高音,扬眉吐气地回答:“我在等接兵干部,我要当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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