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北京有张床

作者:李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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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赫有名的“纽东方”总部是一座毫不起眼的四层旧办公楼,高速路、立交桥、广告牌和庞大的建筑工地将它湮没在尘土飞扬之中,落伍的白色马赛克墙体,活像一个内地小县城的招待所或治疗“难言之隐”的非法诊所。很难想像,绝大部分出国留学生都是在这儿被高压锅焖饭似的锻造之后争先恐后地溜出东方奔向西方。

热浪滚滚,尘浪滚滚,人浪滚滚,是“纽东方”独特的第一景。经过二十多小时长途折磨和两小时市内公汽颠簸后,三十岁高龄学员和低龄下岗职工的我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地汇入一大群大包小包的少男少女,马不停蹄地靠近那团烟尘。越走拢人们越发出气喘吁吁南腔北调的幸福尖叫,活像当年左派青年遥遥望见延安宝塔。

楼内条件好多了,有空调、饮水机、资料室、小餐厅和带马桶的卫生间。人声鼎沸,摩肩接踵,赏心悦目的青纯美女目不暇接,不时引起饥民似的男生制造出麦浪般的扭头运动——不是男生甲的前额头碰到男生乙的后脑勺,就是男生丙的垂涎流到了男生丁的鼻子上。看来才女并不都是灭绝师太嘛,我这样想着。我买了点食物,领取了一大堆沉甸甸的培训资料和托福听力磁带,又额外掏钱选购了一些留学、签证指南之类的资料。

不久,开始点名,签到。因为目的都是赤裸裸的,所以既没填“来京目的”,也没“来本校目的”。几辆臭哄哄的大巴开过来,我们像牲口一样被赶了上去。汽车经过无数街道和杂乱的建筑工地,过了圆明园颐和园不久,进入城郊结合部,明显颠簸。一片片农田、农舍渐次排开,不远处苍劲雄浑的燕京山脉蜿蜒起伏。两个小时越来越剧烈的颠簸后,大巴抵达妙峰山山脚下一所中学,这是“纽东方”利用该学校暑假空档租用的教室和校舍。这个学校颇像一个山庄似的公园,环境幽雅,空气清爽,罕见百年大树也不少。当时GRE住宿班全国仅此一家,估计就是开到周口店山顶洞或明十三陵,也会人满为患。

大巴在这个集中营似的培训基地停下来,我们鱼贯而出,被领到水泄不通的操场上。在这样一个偏僻的地方,突然从全国各地涌来这么多热血青年,你不得不纳闷,都TMD啥年代了,怎么还这么多人像逃离疯人院一般离开他们的母国?他们有我这样纯洁得不可告人的动机吗?

就像春运时火车站广场的民工,按班次分成几排,按培训费餐费发票分发听课证、课程表、计算机房模拟考试卡、饭卡、笔记本、住宿房号和床号。和绝大多数“纽东方”资料上一样,校内到处是醒目的标语:“在窝囊中寻找脾气,人生终将牛逼”,活像专政场所里的恐赫口号。

宿舍在一处僻静老式院落里的平房里。院里青石地板,条石拱门,朱红油漆,古木参天,阴风习习,难怪是明清时期刚净身的太监进宫前中转客栈,与时俱进,这里演化成未净身大学生留学中转站。和很多中学宿舍几乎一样,每个宿舍四架铁床,住八人,惟一不同的是配置211卡电话、电扇、夏季床上用品和蚊帐。等我放下行李,去小卖部买了暖瓶、拖鞋、洗漱用品、磁卡电话卡回来,室友都到了。我自称下岗职工兼社会闲散人员,一帮孙子满脸诧异,然后异口同声“佩服佩服”,那假惺惺的口气,如同一帮政治辅导员勉励一个金盆洗手的失足青年。根据年龄,他们都叫我老大,这名字真TMD受用。

老二牛毕,小我一岁,我下铺,戴一黑框眼镜,东北糙汉,胖得浑然一体。牛毕自称社会大学傻逼系毕业,大伙不必叫他牛逼尽管叫他老傻逼或傻逼老愤青,不必客气。我们假模假式地说还是叫你牛逼吧,他随便笑笑,我就一傻逼,随你们咋叫吧——不过很多不明真相的傻逼叫我牛胖子或胖哥。坦率说,看见牛哥我心里有了底,我不是这里最后一个人渣。老三张琦,小我三岁,江西老表,曾获全国中学奥数比赛亚军,华东某名校物理系研究生,他在保送清华读博和出国留学之间犹豫。老四杨涛,二十五岁,北京某大院高干子弟,北京某校电子系本科毕业两年。老五严力果,二十五岁,晋人,南京某校文艺学研究生。老六白小宝,二十四岁,黔之人,沪上某校经济学研究生。老七文小东,二十四,成都人,西南某校本科毕业,计算机专业。老幺阿黄,广东仔,刚毕业,学金融的。老幺精干黧黑,以元谋人为参照系,你不得不承认他是个靓仔。我们诡笑着叫他“小弟弟”,他害羞地叫:“莫啊,莫啊!”

“摸——?呃呀妈呀!有病?”牛胖子取笑,“就算我是Gay(同性恋),你有啥好摸的,秧鸡子儿。”

众人哄笑,阿黄满脸通红。杨涛说:“幸好这屋子不能住九个人,老九叫着骂人似的。”

反应敏捷的张琦纠正道:“叫老幺不就得了,不能有十个倒是真的。”

食堂乱,饭菜差,但吃死人是绝对不可能的,符合垄断企业特征。最可怕的是厕所,一律旱厕,酷暑和封闭使恶臭加剧百倍,成了各类蚊蝇蛆虫的圣地。如果你没携带防毒面具,或憋气功夫没达到忍者水准,瞬间就可以把你熏得七窍冒烟泪流满脸神经错乱,一时搞不清到底到这是新陈代谢还是哭鼻子来了。我就见过一帅哥,减负工程没完成,硬生生把隐形眼镜憋进粪坑啦。

安顿完毕,被召集到操场上聆听校领导训话。在“在窝囊中寻找脾气,人生终将牛逼”的红色条幅下,主持人介绍后,一个身材清瘦、马型长脸、上着花色体恤、下穿灰白色休闲裤的中年男子兔子般矫健蹦上了场。他其貌不扬却不失儒雅,动作滑稽却不失亲和力。站在第一排的我定睛一看,此君正是“红宝书”背面那个乔装打扮搔首弄姿的物种,他当时已经如雷贯耳,日进斗金,虽然难望一些超级腐败公仆项背,但用钞票砸死几十个非洲或太平洋酋长国国王还是绰绰有余的。

这个“纽东方”创始人三言两语就把疲惫不堪的人群煽动得跟打了鸡血似的斗牛士一样血脉賁张热泪盈眶、手舞足蹈。他们整齐划一拼命挥舞着红宝书,鼓掌,唿哨,尖叫,嚎叫此起彼伏。愚老大满面春风地挥手,那舍我其谁的劲头和日月神教教主相比,也就差一身红衣了。

随后,两位气质优雅、衣冠楚楚、从北美名校归国的副校长登场,从他们黑白通吃的吓人雅号“留学教父”“人生规划师”等等可以看出,这帮家伙已经得逞为极其成功的骗子,成为社会中坚。他们现身说法的方式再次掀起阵阵排山倒海,随着高擎的手臂奋力一挥,刹那间定格为一樽巍然屹立于纽约港的自由女神像,大伙吃了摇头丸似的一派集体抽筋、啄米状,好像美利坚的大门就在前方红灯右拐一百米。

最后,几条大尾巴狼下台和学员握手,引起更大的骚动。人群洪峰一样压过来,由于我们几个室友的有利位置,有幸摸着了狼尾巴。大伙激动得双手跟发了羊角疯似的,回到寝室还在发抖。我说:“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流氓有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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