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史

作者:孙世祥

车在法喇小学前操场上停下。富民他们从那一辆上下来。都说有异感,孙国勇说:“我们这一家人,是有谁出事了。”孙家文说:“我睡着的,一下子被推醒,毛发都吓得竖了起来。”大家下了车,扛上东西急奔黑梁子上来。刚到孙家文家,魏太芬迎出来,说:“富贵家妈今早刚说你们要来,就果然来了。你们快去,富贵的爷爷要去世了。还念着要见富贵呢!”

五人慌忙跑来。屋里屋外全是人。孙平玉、陈福英正忙找寿衣等去给孙江成穿。孙平刚急得哭。见五人来了。孙平玉急忙说:“快,你们进去,他看看心也就满足了。”天主等推门跑入,全屋的人都道:“竟有这种事,还得见上面,可见做爷爷、做孙子的都有福有德。”孙江成面如白纸,神智全迷,已被捧着头的了。天主泪流,四人也流泪。孙江成见了,想伸手。天主忙握住,孙江成声音弱极:“爷爷就只挂念你了。你要好好地干,光宗耀祖。这一家人,有你在爷爷就放心了。”天主道:“是。我刚从二爸家那里来。二爸、二婶、小全芹、小全荣、小全友、小全德、小全亮全都好的。”孙江成闭眼,说:“我已想不起他们来了。”又补一句:“我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孙国勇上前,叫声:“大爹。”孙江成睁眼,看了半日才点点头。孙家文上前,叫声:“大爷爷。”孙江成眼皮想动,已动不了。孙富民、孙家武上去流着泪喊,孙江成罔若未闻。半日又睁开眼,动了动唇,但没声音了。一时孙江华、孙江荣等都说:“他已知你们的心意了。你们快出去,吃了晚饭再来吧!”天主见魏太芬叫,出来,魏太芬说:“刚才煮了洋芋宵夜,大家刚吃好,你们快去。”天主想回看着爷爷。她说:“不是一时就去世的!两三天了都这样子。”大家于是去他家。刚坐下吃,陈福英跑来,问天主:“你外公身体咋样?我们这一阵白天黑夜守你爷爷,一点办法也没有。我是感觉你外公不在世了。他来与我说他走了。前好几天,我就梦到地震,你外公、你们全被压着。正因为怕他们留你在那里过年,你爷爷也病,我们才发电报催你回来的。催呢怕你以为家里出事了。不催呢又真怕他们留你,所以还是发有急事。”哭了起来。天主惊呆了,问:“你哪天做的梦?”陈福英说:“腊月二十,我记得清清楚楚的。”天主一算,刚好是梦到外公那一夜。又问:“什么时候?”陈福英说:“半夜过后。”天主瞒说:“外公、外婆我来时都是好的。不会出事的。”陈福英又问:“你二舅的事办得如何?你大舅、三舅他们的情况呢?”天主说:“二舅已放出来了。大舅、三舅他们情况也都好的。三娘家我也见着了,好些了。他们都好,我才放心回来的。如未办好二舅的事,我就不回来了。”陈福英说:“你外公肯定是不在了。我有数。你爷爷我就有感觉,梦中他也被地震的石块压着的。只看你爷爷已不行了。你刚才说你到了你二爸家。是真的?还是哄你爷爷的?”天主说:“真的。二爸家情况倒不如三舅他们。”陈福英问:“你二爸、二婶没对你说起你爷爷的病?”天主说:“他们知道了?”陈福英说:“怎么会不知!信连封的去,加急电报都发去两个了。你看!你到那里他家都不提!你看你三爸在这里,又做得什么事的!你爷爷心也狠得很,病了十几天,不中用了。人人以为他要交代后事了,一句话不出,一个字不吭。直到现在死了。俗话还说:鸟要死了,叫声也是哀的;人要死了,言也是善的。你爷爷至死一句话不说,有什么办法!全要压在你爸爸头上!可怜这个老本分人,一辈子的苦命!到这时谁也不理了!”

这时富华忙来,说:“爷爷去世了。”陈福英站起来说:“你回去!休息一下。忙的还在后头呢!富春在家里,你回去就是了。”就起身去了。孙平文又跑来:“都过去听安排。”带了孙富民、孙国勇、孙家文、孙家武过去。天主忙道谢:“大爸,要麻烦你们了。”孙平文说:“一家人,说什么麻烦!你快回去休息一下。或者就在这里与小家勇他们休息。”天主说:“我回家去。”他们去了。富华说:“大哥,工也没分好。不知怎么办了!”天主说:“过后再打主意吧!先忙着。我是一点感觉都没有了。”又和富华过爷爷家去,见人们一片忙,自己入不了场,就踏雪回家。富文、富春仍在灯下看书。天主点头,然而大觉这样的学习方式陈旧了。与外边的世界,是隔得多么遥远!

第二天,雪已深有两尺。各处派了人去通知亲友。富华、富民一班人全派出去了。孙江成的灵柩已停于堂屋中。帮忙的一片忙。孙平玉、孙平刚当孝家,冒雪出去跪请全村。陈福英回来,和天主商量:“我和你爸爸也商量好了,你二爸又不到场。好歹全尽你爷爷的家产用了。”天主说:“办俭省些,二爸分文无有,三爸也是这个样子。能为他们省一文算一文。办丧事宁节俭勿奢侈。况且他们两家还为生活所迫。”陈福英说:“我们又有什么!只是这些人心太黑了。你二爸人不来,信或电报也该来一个。更何况你到了那里,这样瞒人。你三爸一粒粮、一分钱没有。你爷爷的家产,昨天我和你爸爸、你三爸、你三婶才去看了,一样没有。我和你爸爸一句话不说,你爸爸气得眼睛发黑。你三爸这下慌了,逼问你奶奶家产哪里去了!你三婶打定主意今天等你小娘家来了,才要拉着你奶奶找你小娘算账。说天下父母心黑,哪里有你爷爷奶奶心黑的?”这时孙平玉回来。陈福英已告诉过他一些情况。天主见父亲更瘦、更老了许多。一双膝因去跪了一早上,全是湿的,裤子、鞋上也全被雪化湿了。怜惜不已。忙找裤子出来给他换。孙平玉说:“我还好得多,可怜孙平刚,一双烂胶鞋,雪一化,里面滑的,一早上就烂了。我来找双鞋去给他!富贵,你爷爷奶奶做的好事!哄我们有粮食有钱的。一直不准进他家那屋,好像我们是贼!昨天看着无法了,我和孙平刚进去看,哪里还有一粒粮!你三爸这下发话了,说你小娘六七天前还来背粮去!现在孙平刚钱没一分,粮没一粒。主意也不打一个,只问我怎么办!富贵,当爹的是苦命人呀!你爷爷心黑得要命!他反正撒了手就不管,打量这时候全是我的事了!成心是他死了还要把我害死掉呀!这时候千斤重担压朝我头上来了。”天主说:“要多少钱?多少粮?”孙平玉说:“最低限两千元:烟不能不买,酒不能不买,香烛纸蜡不得不买!火炮要几十封。荞子要八百斤,米要二百斤,肉要三百斤。菜也得买!总共三千元!”天主说:“火炮不炸!道士也不请了。省下两元钱,给富春他们读书。”孙平玉说:“火炮可以少点,但出材子、下圹都要几封。你爷爷那树,值几个钱?道士也得请,万人都请,不能受人笑话。还有你奶奶的生活,你奶奶的事呢!你奶奶再要三千元,那树就光了。”天主一听,也发急了。

孙平刚、周家英找来了。孙平刚哭得泪人一般,说:“你到你二爸那里了?他都没告诉你不回来了?”天主说了情况。周家英说:“弟兄又如何,心黑得要命!他是打量好了来就要吃亏的。他还来?但你再怎么不来,人情话总要有一句!”孙平刚说:“富贵呀,害死人了,你爷爷、奶奶的家产全搬在你小娘家去了!你小娘、小姑爹又心黑到这种地步!你爷爷病成这种样,我们是催前天他家两口子就得到这里来的,说不来就不来!可怜我在这里走不开,不然我今天提根棒子打上郑家去!今早上小国勇去赶她家。我给小国勇说:‘你就说:三哥说了!大爹临死望你们去见一眼,你们也不去。大爹是含恨而死的,临终留了一句话给三哥,叫转告你们!’她家今天总得来了。来了我就说你爷爷留下的话是叫他家把家产搬回来。你三婶是打主意要吵架,我也是打主意要吵架了。”

陈福英说:“不要长马头细马尾地讲了。大家快下去。不然孝堂里一人没有。亲友来的,见了要笑话!你们要吵架,也要看情况。不然给人家说孙家爹才去世就闹翻天了。问问就行了。要吵要闹,富贵家奶奶还在的,过后你们再吵不迟。”

天主又提出:“烟酒是不能省的。但这火炮,一分钱的不要炸了。道士也不要请了!几百元钱,可用在供书上。”孙平刚说:“富贵,这还行?父母子女一场几十年,也就这一次,不能省。再穷也穷不到这地步。”天主说:“这是陋习,必须革掉。”孙平刚说:“不怕。落人笑话是不好的。别人现在看的是你爷爷是支书,你又在中央,还不知这丧礼怎么隆重。大家不同你的想法。当然你这想法有没有道理?有的!这些事都是活人做给活人看,前人做给后人看。再怎么看得破,还得做!”天主说:“外面的世界发展到了何等地步了!我为这寒心呀!一分钱不能花的。”但大家总不答应。孙平刚等也就去了。陈福英说:“你快去周家借点粮,去吴明彪家那里借上两千元。你爸爸可怜,去了谁借给他?”天主答应,冒雪去周家借了,周家答应。又来吴光兆家,借了钱。吴光兆说不消借,卖两棵树给他就行了。天主说可以,先借了二千元来,吴光兆又留天主吃了饭。天主刚回来,就听见屋内的吵架声了。他进来,田正芬正在哭。孙平刚在骂:“你嚎!嚎的日子还在后头呢!谁叫你嚎的?”孙平会等在一旁流泪。天主说:“又吵什么!”孙平刚道:“富贵,你莫管。这是隔辈的事,只有你奶奶、你小娘才弄得清楚。连你爸爸和我还蒙在鼓里呢!”郑志强见孙平刚咄咄逼人,只好说:“多的也没拿什么,只是我们来借了两口大铁锅,借了两个盆子去。我们马上就拿来还了。”孙平刚说:“你向谁借的?你去看我屋里有锅、有盆没有?我没锅不来借,你有锅的还来‘借’,而且一‘借’就是两口。好!众人看看,你郑家也看看,我爹我妈被借了还有一锅一盆没有?只有你郑家才兴得出这种礼性:把锅、盆借到我爹、我妈一口锅一个盆不剩的地步!”天主各处看看,屋里确实是空荡荡的,知郑志强、孙平会的确不像样子,也就不管,出来了。

陈福英回来,问借的情况。天主说了。天主问:“三爸那样闹。怕是你们支使的吧?”陈福英说:“哪个耐烦支使!你想想:我们是一点道理不懂的?单为照顾你的面子,再吵再闹我们还得压下去。但你看像不像话!不但锅、盆背光,钱粮全无。你也多年就知道你爷爷十几年前就把这会要的香蜡纸烛备好了!现在还有一炷香、一根蜡没有?”天主道:“连这些都弄去了?”陈福英说:“不弄去还在这里吵什么!你奶奶腊月十七还忙到郑家沟去,说你爷爷好不起来了,这下她也要跟我们、跟你三爸家过了,才叫郑志强来把最后一个盆背去,把碗背十几个去!一个盆十几个碗,值几个钱!但是戳眼睛,盆稀奇点都还好说,是个烂木盆!你爷爷昨天要死了!昨晚断气了!你小娘、你小姑爹有条人影在这里没有?不吵一番,谁心里得平?难道我们还敢劝你三爸一气不吭?我和你爸爸不吭声就行了。再者不是你三爸自己心慌,他有那么傻?轻易就支使动了!前头才几年?我们搬家去了,你三爸还跟你爷爷来围攻你爸爸,那时怎么支使他?”

天晚了,粮食去周家称了来。孙平文、吴明剑两个社长当支客师。帮忙的都被二人分派了,推磨的、挑水的、煮饭的、做菜的、接客的,全遇上孙平玉家两口子,说:“我们是看在你家两口子面上,才帮的。如说孙平刚、孙平元,我们有事时他们在哪里?我们到这时也就敲边鼓了。”孙平刚听了,惭愧万分。晚上来找孙平玉,说:“大哥,收到的礼,就各人情分上送来的,归各家算了。平时我很少人情来往,送的也不多。礼多是你们送出去,人家来还的。还有很多是看富贵如今在红中,来捧凑的,这要归在这里。”孙平玉正满肚子是来自各方的气,没好气地说:“你尝到了吧?论爹、孙平元和你的为人行事,糟了岂只一天两天?如果我像你们,现在捧着两只手,无爪爪,你去办吧!三亲六戚、全村子人全放象脚,难道要就把爹放在堂屋里了?或者就是你我就抬了送上山?人生活在这社会上,你要想独来独往,一个人行事,亲朋邻舍全甩干净,有这么容易!我无话说了!反正苍天生人就是不公平。占了便宜的,一味还要占!吃了亏的,到头来还是吃亏!”

孙平刚去了,孙平玉才对天主说:“咦!我恨你二爸、三爸这些傻瓜不成器,也可能就跟你恨富民、富华不成人一个样!这时候他吵得起来了!做人又死煞。人家谁家有事,他们会伸只眼睛去看看人家吗?会耐烦伸只手帮一帮吗?哪家有事,就是我去顶着。像王光银家妈死爹死,我一人去帮,你二爸是从头至尾拿个毡褂在他院里晒太阳。像今天,人家王光银、王光新、王光志三弟兄来帮。我有哪块脸要人家来这么多人帮!尽管是孝子,我还是出去,说:‘对不起三位了。你们来一个就行了。你们父母有事时,我家同样三弟兄,只有我一人去帮你们。孙平元孙平刚不知死在哪里去了!’人家说:‘这个计较得的吗?你不要管!我们来一个来两个来三个,都是看你的情分来的,不是看孙平元、孙平刚来的。要说看他两个,他们会做,我们同样会做。这会也就蹲在家里烤火,懒得来了。’我说:‘为我一人的脸面而来,我更是要感谢你们了。但情义也重很了,我担当不起!你们今天就来了三个工。我总的也才帮了你们六个工。明天和以后几天,就不敢再麻烦你们了。’他们说:‘你不要管!这管得了多少!明天、后天我们还来的!’别的王元学、王元德、王元涛家哥三个,刘小黑家哥四个,全来。所以今天人这么多,我太感激人家了。见了只得去说,说他们也就这么说。家家年三十晚,要忙过年。天又这么冷,雪又这么深,对不住人家啊!”天主听了,也自感动。

晚上富华从荞麦山回来,拿了个电报,不敢出手。来找天主,说:“外公去世了。”天主接电报看,“爸爸腊月二十一去世。陈福全。”天主泪刷地下来,便说 :“给爸爸妈妈说,没事的。”因下来,找了孙平玉、陈福英回来,说了。陈福英痛哭失声,孙平玉也垂泪。天主、富民、富华、富文、富春全流下泪来。陈福英一直哭,说:“丧德,一辈子的长年!养我育我,扶助你爸爸的恩情一直未得报答。我们这家境也好不起来,我总希望哪一天有两文钱了,去把你外婆、外公接回来,不要让他们受那种苦日子了。就是接回来死了,后事也让他们体面一些。没想就死掉了。此生此世我再有心,又哪里去找他?”一时痛哭,乱打乱踢。天主、富民只好由她打,见她用拳打墙,忙才拉住。昏晕过去。天主等叫醒。半日回过来,面貌神情大变,忙熬了红糖找了鸡蛋来做了汤。她又在哭。“吃什么!可怜该吃的死掉了!你们早这样做一碗给你外公就好了!我就感谢你们了。你们也一直不成器,一文钱苦不来带去给你外公。那地方热,放不得的,腊月二十一死的,今天二十六了,早埋掉了。那地方蚂蚁又多,一晚上就把一个人吃掉!你外公的遗体也早被蚂蚁吃掉了!”越哭越伤心,又晕过去。天主等又推又喊,没有别的法,只好掐她人中,或用手指蘸了冷水冰她的脸。又是雪天,又怕冰感冒了。这里爷爷的丧事也是一片忙,毫无办法。半日陈福英回过气来,拼命痛哭,再劝不住。天主、富民等也知早已埋了,只好哄她。天主说:“我来之前就谈好了的,外公一去世,就要拉回来。再忙不及,也要化了骨灰带回来的。”陈福英说:“这些都是假的!没有车愿拉棺材!他们也没钱,火化也是假的!那几十公里从没听说有火化场!”富民说:“万一大舅他们架起火烧呢!从前都有火烧了带回来的!”陈福英说:“那也惨得很呀!死了一回,还要在火上再死一回!还亏你想得起火烧这种残酷的办法。”一直哭。又说:“不知你三个舅舅现在如何了。搬家的人,也惨得很。请你们写封信去,说我们收到电报,知道情况。他们有难处只管写信来。我们再怎么说还有匹马,还有条牛,要是他们无路费,卖了带去给他们,叫他们回来了。我们还有点粮食,让他们回来一起过。日子一天天总会出头的。”富华答话,马上含泪找纸来写。这时孙平玉跑回来,说“要开路了,快下去。亲友也来了。”陈福英又大哭:“人家的爹死了,还得亲友来热热闹闹地开路做道场,得亲友来送。自己的爹死了,像旁边人这么做做,帮帮忙都做不到。”富民要忙管后勤这一摊。富文扶陈福英去了,防她哭昏跌倒。

天主家这里也被用来做菜、做饭。天主说:“可以在别处做的。”陈福英说:“你又不懂了!做菜做饭,是令主人家最亏的。你这里只管拿面出去,他那里只管收只管藏,你耐得起?肉提回家去,面提回家去,酸菜蔓菁皮同样不放过,只要弄得到。这是不看主人家有脸面无脸面的,形成了风俗,轮到哪家都是这样。只管偷。主人家忙正事还忙不过来,哪个还有精力来管这些?再说即使看见了,你也不好放下脸面来说!因为都是去跪了请来的,这时是你求他,得罪不得!越得罪他越偷,你防得了几时?在我们这里单家独户的,他要偷也费些力,在这里煮,就是图这个。要在别处,偷光了你还不知道呢!他偷了再张开口只管喊拿来,你还得赶快拿来。再加上你爷爷奶奶、你三爸三婶为人又古头,恨的人又多,他还不趁机偷你,还有饶你的?所以这几天你只管在家里,盯着些。发现有人偷了,你也不要明打明地说,看看他知数就行了。周围这些人,你不知道,是穷得无法了。烟酒同样如此,那还有富民掌管着,也浪费不了。在别家头上,你孙平文大爸他们,几条几条的烟藏在毡褂里只管往家里跑。”

天主家这里一时也热闹起来了,几十名男公妇女,进进出出。把雪全踏平踩脏了。天主当了半日侦探的角色,大失其职。周家英忙去叫陈福英:“大嫂,了不得了,杜朝万家妈扛了一百斤来的苞谷面跑回家去了。刘大婶也偷了二十斤左右的肉去。”陈福英忙叫富文来监察。稍好了些。

天主觉事事不顺心,只想赶快回北京去了。富春双膝跪地,趴在板凳上写字。头都要伏到书上去了。天主只管喊:“头抬高,坐直。”但想连桌、凳都没有,还坐什么!富春每天只叫眼睛疼,双眼直流泪。天主说:“就是你没坐直,眼睛离书太近的缘故!”看她那裤子,常年跪在这泥地上,膝部跪通,补了补丁了。她手冻僵了,又去火上烘一阵,又回来写。那些妇女说:“富春读书倒厉害得很!好好地读,也像你大哥一样。又有大哥帮助,以后肯定更不得了。”天主听此,心内悲哀,帮什么呢!自己也是爱莫能助啊!他叫富春做题,小学四年级了,连先算乘除后算加减都不知。天主发怒了:“你成日间读些什么?”富春急得流泪。又忙去跪着趴着做了来,还是错的。天主无法了。他反正也没耐心向她细致地讲。只好站起出屋,爬上村子高处来,大大地嘘气,借以散发心中的愤懑,不由叹息:“一何惆怅之深也!”

富文的侦探做得很出色。这倒合了他那到处蝎蝎螯螯的性格。一有偷的了,他先扑朝半路去拦住。一时成就卓著,得了陈福英和富民的夸奖。周家英也说:“富文看不出来,居然这样精明。几十岁的老妈妈都斗不过他。”陈福英说:“他一辈子都是这样的。读小学书是读不来,考试考十多分。提起地里有几个瓜,他清楚得很。哪个瓜有好大,长在哪里,他一清二楚,倒背如流。”

天主见富文一整天地搜索侦探,有着说不出的滋味。他也希望这些东西少被偷走些,父母和三爸三婶都可怜。有一时他还夸奖富文:“干得好!”但从他心底,男子汉不应是这样搜去侦来的,而应雄才大略,放眼全局。而富文偏不是这种人。刚好天主出林里来观雪景,见法喇村落漠萧条,瞅的焦心撩人。忽见富文拼命地跑出,喜悦地说:“陈志德家妈又偷升荞面下来了,我从这里去截。”天主大怒,伸腿就将他扫倒,骂道:“这些事上你少用心好不好?你那书呢?下学期就初中毕业了,还是这个样!你一辈子只会在这些小事上下功夫,担心我揭你的皮!”富文从雪地里爬起来,一声不敢吭,垂手呆立。天主见此,也后悔了,荞面同样是重要的。忙又加劝慰:“快去截住。书过了这事后要好好读了。” 富文边走边看天主脸色。天主说:“去就是了,看什么!”他才飞跑,然而兴致已减许多,不敢展示才华了。

天主这里站着,感觉自己越来越缺乏耐心了。忍耐痛苦和艰难的能力也在降低。不久,就见陈家得的妈端个升子从林里爬出来,一身是雪。那升子里,满满的荞面,又端回了天主家。天主只能摇头,唇舌动了数次,连连发出响声,他萎靡困顿得无法。那一升荞面,也就几元钱。真是偷者惨,反偷者也惨啊!

下午不断有鞭炮声响起,亲友们冒雪而来了。陈福英在孝堂忍不住,又回家来大哭:“我爸爸!你这苦命人呀!生前不如人,死后也不如人。老天啊!这命太造得不公平呀!当的当支书,当的当睁眼瞎!儿子不爱孙子,不惜亲戚朋友,一样人不要,富贵了一辈子!有的呢,红松黑漆大板,火炮连天,亲友满门,唢呐处处!过几百年坟堆也还在,清明节还得子孙去插坟飘纸!为儿女亲友卖命当牛马的,穷一辈子,还要死在他乡!白板一副,亲友全无,有家难回!不到三天就被蚂蚁吃光,不到半年野草长满,还哪里去找坟堆呢?”一时声嘶力竭地哭,又昏了过去。吓得天主、富民等毫无办法,只能流泪,生怕母亲就此气绝了。孙平玉也着慌两头奔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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