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史

作者:孙世祥

到冬末,各人都回来了。孙平强、孙国勇等全回家来。或则偷了些米、或则窃了些衣服。孙家文则是在昆明赌钱,赢得九千多元。孙平文、魏太芬用不了这些钱,拿去存了起来。孙平玉家见他家有这么多钱,说不出的羡慕。眼看讨债的人全朝孙平玉家跑,孙平文夫妻商量了,又与孙家文说过,借了二千元与孙平玉家救急。

孙富华到寒假,也回家来了。但在昆明上了几个月学,刚到乌蒙,看见大山扑面而来,荒凉之甚,就后悔了。想这假期该在昆明打工,挣两文学费的。那辆中巴车是荞麦山乡的人共租的。司机一路嫌吃亏了,眼见山高路陡,气的大骂。到横梁子,孙富华下车去解东西,绳子诸物全被凌上了。只好坐到荞麦山去。第二日晨冰凌化了,才把东西解了,搭马车回来。

孙天主寄望的是孙富华此去,会大有作为而归。孙富华回来,与全家人讲,都是自己一顿要吃四五个包子。那些同学很好。班上同学如何踢球、唱歌等。孙天主听了,毫不客气地打断道:“够了!够了!你这书是白读了,我拼那么大的劲,出了那么大的力,就是为了这个?”失望已极了,站起去睡了。以后提些问题问孙富华,乃是一无所知,气得不知所以。

孙国达回来了,孙江华也稍振作。于是族里开始谈些全族大计。因明年十月,即是孙寿康下葬大红山六十周年。又族内族外,都在宣讲孙家这座祖坟满六十年要大发。大家都说:“明年六十大庆,定要异常隆重地庆祝一番了。”初步拟定大庆时,能回来的,都要尽量回来。火炮自然要大放一番,还拟定了要树碑立传。谈定了碑石由孙江华、孙江才负责,碑文由天主撰拟。

又是两月以后,明年腊月,即是孙家进入法喇一百年。也要大庆。但庆的方式,谈了半天谈不出个名堂。大家都在想:孙天主这一辈,已是乱七八糟的了。“富”的“富”字,“家”的“家”字,“全”的“全”字。孙天主自己又带头乱来,干个“天”字。这个不统一,到时怎么庆,也是无益的。但统一,谁来统一呢?

这年冬天天气极寒冷,死的老人尤其多。一到腊月,崔绍武的爹就死了。讣告也自然到了孙家全族。孙江华激动起来,说:“全族人凑钱,祭帐、唢呐,轰轰烈烈地去就是了。”大家都乐于去凑崔局长家的场,只有孙平玉、孙平文两家提出异议:“我们的老祖婆,只是崔绍武家爷爷的叔伯妹子,倒是崔绍品、崔绍宽这一大家的亲妹子。前几天崔绍品家妈死了,我们孙家没有去祭帐、唢呐,这下崔绍武家爹死,倒比崔绍品家还隆重,这样去了,倒不讨好!不单崔家要讥笑孙家趋炎附势,全村人也要耻笑。”孙江华不管,说:“管什么亲不亲,谁去计较这已是近一百年的老根底?人往利边行!哪个官大,捧场哪个!难道我们与崔绍武家就不亲?”陈福英、魏太芬据理力争:“亲不亲也是这样!你们说没有人刨究这一百年的老根底,我们要说:法喇人全是刨究这些老根底的人!我们的祖人葬下去,我们还差点忘记了,别姓人还帮我们算了:明年十月满六十年!为何卫培伍会从哪朝哪朝以来,哪家当几年官记得清清楚楚的?你们平时不是说:吴家哪辈人进法喇,哪代人又如何,亲戚又都在哪里!陈家又如何等等!莫说你们,就是我们,就几十姓四千人口的事情,都有个大概。而且你们说人往利边行,利在哪里?崔绍武家几弟兄,由他领情,还是由他哥哥弟弟领情?这是几弟兄的事,尽管崔绍武知道是捧他,他耐烦独自领情?即使是他一人,也不会因一面祭帐,就提拔孙家哪个去当官!”孙江华语屈。但孙江成、孙江荣、孙江亮、孙江才等皆同孙江华意。这两家就止不住了。于是炮声连天,唢呐齐奏,朝崔家去。这里孙平玉、孙平文两家无可奈何:“这下被万人骂定了!”

崔绍武家本是因与孙家在五服之内,必得通报讣闻。没料孙家如此而来。急忙迎接,但崔家全族在那里,立刻就看出下样来了。崔绍品家几弟兄,见孙家所为,红了脸。说:“我们的妈,是孙家祖婆的亲侄儿媳妇,孙家挂礼的都不来一个。崔绍武家爹,更隔一层,是堂的侄儿子。人捧有钱人,再说不假。”除崔绍武家支头的人高兴之外,崔家全族都对孙家此举持否定态度。

随后消息一传开,全村人就评论孙家了。不客气地谈论铺天盖地而来。尤其吴家,指斥的锋芒直对准孙江成、孙江华、孙江才三人。说三人不会分亲友,不会别黑白。孙寿康枉自德高望重,尽育些不肖子孙。孙家大悔,然已晚了。

崔绍武之父的丧事,来了七八辆小车。在法喇村,已是开天辟地第一回。去年罗昌兵之父罗吉武死,罗家扎了纸马、桶钱等,规模就超过一般的人家了。今年崔家的丧事,自然又比罗家威风多了。农业系统的职工,从县城及各乡跑来法喇村。孙江成去时,刚好逢上在荞麦山农科站工作的二姨妹之子聂万洪。田正芬与妹子家,虽才隔二十多里路,却是终三十来年,未曾相见。也不知这大姨妈为何样。当下孙江成说:“小万洪,走到我家去坐。”孙江成是难得邀请一个人的。大概是见聂万洪是个干部,有面子了吧!聂万洪冷冷的说:“不去了。”连句“大姨爹”都未喊。孙江成大恚。心想:老子又不是饿昏了要来你聂家找饭吃的人。什么臭亲戚,也不管了。孙平玉本也要邀聂万洪来坐的,想虽是亲老表,却一直未回家来过。如今见孙江成请他时那情景,也就算了。回家来细想:亲戚也有等级了!自己地位稍差一点,亲姨爹、亲老表还不如崔绍武藏书网这个一点亲都不沾边的。崔绍武因为是局长,聂万洪跑几十里 也要跑在法喇来。而离孙江成、孙平玉家,也就几步路,却请都请不进来。

腊月二十九这天,就传出消息来,二道岩崔绍万家爹死了。本来死个人,引不起多大轰动。但崔绍万之父死,有个奇特处:四个儿子,全搬家到西双版纳去了。只剩老者一人在家。还亏得他有个姑娘在二道岩,忙去收殓了装入棺里,却不敢擅作主张安葬。连到荞麦山发了几封加急电报去。那姑爷无法,又同时忙去西双版纳喊人,年关来了,哪里还有车?别的只好劝他:拦不到车,你便走路,走几天,也正月初几,外地就会有车了。这姑爷第一天走出了米粮坝县。第二天初一,到乌蒙。第三天拦到一辆车,到昆明。又坐车到了元江县,才遇上崔绍万几兄弟回来。弟兄到法喇村,已是正月初八了。

这下难题又在孙家头上来了:崔绍万的爹,与崔绍品的爹是亲兄弟。是孙运发等的老表。崔绍武之父是堂的老表,尚去了祭帐、唢呐。这下该怎么去呢?

崔绍万三弟兄,在法喇村也算能人。崔绍万与卫培伍是一个脾气,两人又是亲老表,都相当有能力。但人走茶凉,再你多么能的人,既搬走了,人情就冷漠多了。几弟兄回来,在父亲灵前放声大哭,带了一万元钱回来,酒席都用米来办,在法喇村,从未出现过这种情况。但尽管如此,就崔家族内到场者都寥寥,其余别姓人更是不用说了。崔绍万几弟兄处处上门叩头,族人仍是不去帮忙。崔绍万看透了这世道的浇漓,人心的日下,就破口大骂:“我崔某在法喇的时候,亲戚内外,大大小小的事务,还帮少了吗?娘的尽帮些乌龟了!到头来头都缩进去了。”无日不痛哭。

到送上山的前一日,孙家全族仍无影响。孙平玉、陈福英商量:“看来是没有一家会去了。不过是亲戚,要是爷爷还在,亲老表头上,哪有不去的理?叫富民去,送两块钱!也当去帮爷爷应付情面!”于是富民去,挂了两元的礼。崔绍万弟兄并不认识孙富民,挂了礼,听说是孙平玉的儿子,赶来对孙富民说:“谢谢你爸爸、你妈!还看得上我们这种亲戚!五辈人头上的亲了,你家还记着!倒是我崔家这些乌龟王八!妈的说什么族有万年!我才搬个家,还没有死掉,就请都请不来了!”孙富民说:“一辈的亲,也是万辈子的亲!假使我老祖在,这是亲老表头上,也要热热闹闹,祭帐、火炮的来!但我家现在也不敢代表一族人来,只好这样挂个礼了。”崔氏弟兄更感动得热泪盈眶,拉着富民说:“是了!有德之家,终是要发的!我姑爷爷有德,一直发下来,你老祖、你爷爷、你爸爸,一直孙家都是威名显赫的。你大哥更了不得!他的事迹我们在西双版纳都听说了,我们还很不相信,想你爸爸那样的老实人,不可能有这样一个儿子。现在回来一听,果然是事实!你大哥,你家几弟兄以后还愁爬不上去?大爷爷在这里,没别的感谢你家,只好口头感谢了!祝你家越爬越高!发达千年,昌盛万代!”那弟兄忙得要命,忙当孝子,说过又去忙了。

次日发驾,送上山的人极少。孙富民由此,也领略到人情的残酷了。就忙去参与抬了棺,送上山。吃了饭回来,连连叹息:“崔家前后三件丧事,真是对比大得很:若论本事,崔局长第一,崔绍万第二,崔绍品第三。但崔绍万搬家的人,丧事办下来还不如崔绍品家几弟兄。莫说别姓人,单他崔家人,都是三种看待法:崔局长家,人人去捧凑!崔绍品家,请一下动一下,不请就不动。崔绍万家,尽煮起米请,还请不动!”孙平玉说:“时常给你说现在的人分人,分层折得很了!你还不信?这下可看明白了?我们为什么叫你再去崔绍万家?就是你既看了崔绍品家,又看了崔局长家,也让你再去看崔绍万家!你一比较,人在世上,要怎么办,你就明白了!崔局长家为何人人去,因为觉用得着他!崔绍品家呢?有觉用得着的,有觉用不着的。觉用得着的,就去帮;觉用不着的,他耐烦了?崔绍万家几弟兄,人再很,这下谁也觉用不着他了,谁还耐烦去?”孙富民说:“太惨了!崔家百分之八十的人没有到场!今早上发驾,送上山的只有二三十人!抬棺材的,都没人换!我看不过去,都去跟着抬!虽然火炮一大堆,连炸的人都没有!崔绍万边哭,边拿着炸!法喇村起起落落,我已看了上百台丧事了。这种情况的,从来没见过。还亏崔绍万精明,一回来就买几千斤米来,办得相当好!还是没人去吃!跪着求,送两块钱去吃两顿饭,还求不去人。”孙平玉、陈福英听了,只是咂嘴。陈福英说:“这些人憨呀!两块钱买得到什么?只够一顿饭!两顿饭就赚一顿了,情面也有了。”孙富民说:“你说他赚饭吃,他还不去呢?”孙平玉说:“无道理了,孙家这回又要挨骂了!”

却说崔绍万弟兄葬了父亲,又回西双版纳,特经过孙家来,对孙平玉说:“侄儿子!感谢不尽了!你家老二又去送礼,见人手少,又出力,帮忙送我爹上山。我家几弟兄,是永远记得这情意的。”孙平玉请他们进屋坐,倒开水给他们喝,几弟兄仍是只道谢:“五代人的亲了!你家还记得!真是仁义之家,再说不假。”说后去了。到了横梁子上来。回头望望大红山,叩了几个头,大哭一场,就感慨这次回乡的悲凉。拦车去了。

秦朝海从前年眼睛看不见,去年病情恶化,孙家长房这一支的大小,都去看望。别的也只看一两次。不过感觉秦家把长房的人,分层次来看待了。孙平强、孙平刚等,说:“秦家也看人得很了!富贵家,人家还理,我们是人家理都不理了!也不见得不求他秦家,就活不下去!我们也不敢去捧凑人家了!”盖如孙平强,到县城秦光朝不理,到左角塘秦光春不理。而秦国书,也只朝孙天主家走,也看淡了。其次是孙平文家,只因孙平竹给秦光平,但也气秦光朝原来不帮孙家文,又觉也不大理,也只偶尔去去。别的就只孙平玉家,因历来与孙江芳姑侄相敬。孙江芳屡告儿子些:要记得你老表孙平玉,那些年合作社,我们粮食不够吃,他去四川换得点米来,也要带点来;买得点黄豆,也要送点来。要说图我们什么,又图得着我们什么?”后来秦家旺起来了,孙平玉家也不是太弱,所以一直好。前年听孙平玉家搬西双版纳了,孙平玉去与她说:“姑妈,我家要搬走了。”孙江芳一听,泪就下来了。说:“你家是去求好处,去爬高,我咋敢阻拦?只是我想:你一走了,我这后家就去了一半的力量了!”终日哭。后孙家回来,听孙天主在省上打官司赢了,她高兴不已。年年打好了纸,买好了香,都要带在孙运发坟上烧。

孙江成又比孙江荣疏淡许多了。孙江成说:“亲戚只是一两辈人的亲戚!就如我们的奶奶后家崔家,也只是我爷爷在时热闹热闹。又如我妈的后家蒋家,在孙平玉这一辈,就不行了!生疏了!又如田家,孙平玉还认得田家,到富贵,田家的人是什么样,都不知道了!只认得陈福全家几弟兄了!同样的!到富贵的下一辈,又只认得富贵的媳妇家,认不得陈家了!秦家也一样,我姐姐跟我们,还算亲姐弟,小时热热闹闹,一嫁出去,就生疏了!到秦国书这一辈跟富贵这一辈,又不行了!就像我们有个亲小娘,几十年没人谈起了!”孙平玉大惊:“爷爷还有个亲妹子?我们总以为是三弟兄。”孙江成说:“怎么没有?嫁在杨梅山蒋家。有没有后人,我也不知道。”孙平玉听了,感觉不下于天裂地坼,说:“天呐,我活四十几了,才知我还有个亲姑奶奶!咋个爷爷这些人,硬不与我们说?”孙江成说:“嫁远了,四十年不往来,也就记不得了!谁还想得起与你们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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