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史

作者:孙世祥

到校时间长了,孙天主对师专也熟悉了。且说师专以前的校长,极是关心学生。甚得人心。那校长退后,目前的校长,是原物理系主任。据说他的关系在省上,于是突然越过两名副校长,从系主任直接来当校长。这校长就一点不关心学生。老师也不服,学生也不甚服。

当时的两名副校长,管教学的副校长四十出头,他有无能力,大家并不知。只是他在台上讲话时,声音宏亮,抑扬顿挫,比校长老气横秋的官话,精彩得多。学生都不听大话套话,于是校长的话无人听,只听这副校长的。不久这副校长就调到地委宣传部任副部长去了。

另一位副校长管后勤,是原总务主任升上来的。听说是名牌大学毕业,关系也硬,所以能从总务主任爬为副校长。但学生认为后勤的都无学识,看不起他。

那管教学的副校长调走后,新提了中文系主任为副校长。这下就得人心了。这中文系主任相貌堂堂,是全校公认的美男子。一口标准的普通话,教学上能力也强。虽没见他做了多少好事,但他有一点:不做坏事。这样的老师就难找了。不单中文系的学生佩服,其他系的学生也佩服。从他当中文系副主任时,每次选人大代表,都令学校书记、校长、副书记、副校长及各系主任难堪:学生尽投这老师的票,都是这老师当选。尽管学校通过各班主任传话,暗示要学生如何如何选,但学生就是不听。他从副主任、主任一步步升上来,大约也是上级允从民意,选拔真才实学吧!他一当副校长,虽很谦虚,从未能见出他想当校长,但学生已到处在喊:“校长该让了!等郑副校长来干校长,师专就有希望了!”

党委副书记还是以前被孙天主他们这班轰下台的那位。如今还上孙天主他们班的课。这日,他去省上开会,翻车了。他没大伤,只是眼角被眼镜挂破,流了血。再不能去省上开会了,他就回来。校领导叫他去医一下,他没去,随便包扎了,到他的课时,带着伤来上课。有的学生知他翻车了,就叫:“怎么才划伤他的眼睛啊?该翻死他才好啊!”他到讲台上,学生就哈哈大笑。他知管不了,也就不管,忍辱上课。照本宣科,念到下课回去了。此事不久又被告密,关老师知了,就来班上道:“再过一年,诸位就要出去为人师表了。专业不用说,我明白大家糟透了。道德水平呢,低下程度,令人震惊!老师翻了车,无人去看望、慰问,倒反说怎么才划伤眼睛,不翻死掉!带伤来上课,公然全班哄笑!以后配不配当中学教师?配不配做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我教了几十年书,执教师专也有十来年,如今听闻,好不心寒!我请你们反思,扪心自问:以后你当了老师,学生这样对待你们,你们会如何想?”但最终没谁反思。关老师刚出教室,全班立即骂:“就是这杂种告的密!打死他狗日的!”班长哪敢分辩,咬了下唇,狼狈逃出。

因中文系主任升了副校长,主任就缺出来。原中文系两位副主任,一是蔡世洪老师,教写作。东拼一盘,西凑一碗,成了他的写作理论,敲敲打打为生,学生认为无多大本事。二是华老师,教现代文学。搞教学,搞科研,都令学生佩服。在中文系的威望,仅次于原主任。但原主任不涉政治。华老师呢,爱发表意见,看不惯了就说。耿介太过,因此并不被学校领导赏识。蔡老师则专门捧领导,因此蔡老师就升了上去。

副主任又缺出。关老师这下不知怎么的,升了上去了。前两年争副主任,他败于华老师,因此与华老师矛到如今。

中文系的老师,大体就是如此。令学生满意的太少。如尉老师等,有水平也不大发挥得出来。其余教书就教得平庸。还有四五个,教得太糟。有一位女教师,凭关系调来教外国文学。课都是她丈夫帮她备好,其实就是从课本上抄一遍。她来讲台上念。偏偏学生也蠢,厚达百万字的课本不读,跟着她念时记笔记。她一字一顿念,学生一字不漏地记。有时念快了,学生赶不及,就怒吼:“念慢点嘛!”她脸红了,赶紧更张。但不久又快起来。学生又怒吼:“慢点!你没有听见?”她又红了脸,只得慢慢念。有的学生说:“你下来记笔记!俺来念!”有的说:“你这点水平,不如小学生!你该去读小学,让小学生来当这大学老师!”她公然说:“小学生来当老师,你们就成了幼儿园的了!”学生说:“你拿糖来哄我们的话,我们就叫你乌蒙幼儿园的阿姨!你也不消念这外国文学了,就唱点儿歌、童话之类给我们听听算了!”她说:“你们真要当幼儿园的学生啊?”学生又吼:“不是要当不当,而是已经当了!这乌蒙师专已是乌蒙幼儿园了!我们也不是中文系,而是幼儿园中班啊!”她又不理,仍红着脸念。孙天主有时上课,就想:乌蒙师专如此情形,要是讲与外界,谁会相信呢?

学校各方面不是太严,但也没到放任自流的地步。五十个缺席开除学籍。经补考尚有一科不及格者留级,两科不及格者劝令退学。孙天主一直藐视这一切。一学期缺席上百,补考仍不及格者也达四五科。老师都饶他了。而两年下来,这班被留级下去的达七八人,都是篮球队足球队的主力等。

孙天主古代汉语补考不及格,林英老师直接划了个及格二字报教务处就完事了。孙天主也没去找她求情。下次仍是如此。第三次她又帮孙天主把成绩划及格后,孙天主都没去找她道谢过。她遇上孙天主,就火了,叫孙天主到她家,把孙天主的补考试卷递来说:“你看看你的补考分数!你以为是你补考及格了?一再地饶你,你以为是该饶你的?王显贵、周舟他们,为中文系立下了汗马功劳,饶了没有?你对中文系、对班上有何功劳?”孙天主见自己的成绩,才二十分。王显贵的三十三分,周舟的四十分。而王、周二人都留级下去了。才觉实在不像话。忙向林老师道谢。林英老师说:“我不耐烦要你道谢!只是你太不像话!王显贵、周舟没及格,来我这里哭哭啼啼的,我都没有饶!你自以为了不起。我饶你三次了,够意思了吧?如果真要卡你,单我这一科,就可以叫你回米粮坝了。”孙天主老实说:“老师的恩情,我历来明白。只是我的性格,从不言谢。给我恩情的人多,我从没谢过一人。以后我成功之日,才如韩信报答漂母。”林老师说:“你以为我是小人,施恩就是等着谢恩啊?像你这样学习法,我看你也成不了韩信!你去吧!”就赶孙天主走。

更爽快的,是壬红民老师。头次现代文学,孙天主补考没及格,他把孙天主的成绩打及格了。这次又补考。孙天主又舍不得时间复习。考场上又什么也做不出来了。有一题名“简答《虾球传》的主题”。孙天主没看过什么《虾球传》。答不出来。好在在荞麦山中学读书时,王维敏等女生唱歌时,孙天主不自觉的跟着她们唱,会唱电影《虾球传》的主题歌“都说那海水又苦又咸,谁知道流浪的悲痛辛酸?世道的艰难,满腔的仇冤。啊游子的心中啊,啊盼望春天!”于是因此就答:“主人公虾球”如何如何,根据那歌乱答一气。补考又没及格。壬老师把孙天主的打及格了,孙天主又没被留级。孙天主未曾去道谢。两次无动于衷,壬老师火了,叫孙天主到家,把卷子砸来,叫孙天主看。孙天主见上面尽是壬老师愤恨的红叉,从纸头到纸尾,连试卷都被叉通了,可见壬老师愤怒之极了。孙天主见那《虾球传》上那题也挨了一个愤怒的红叉。壬老师问:“看清了吧?”孙天主说:“感谢老师!”壬老师说:“我赏你个六十分!滚!”就把孙天主赶出门。孙天主为壬老师如此爽快而深为佩服,出门就叫“壬老师万岁!”回宿舍才翻书看时,原来《虾球传》的主人公哪里是什么“虾球”而是“夏球”。孙天主哈哈大笑,原以为靠那首歌,捡得点便宜了,看来是捡不到便宜啊!

而谢茹松老师就不同了。他教孙天主古代文学。屡次孙天主补考不及格,就把孙天主喊到他家,深刻教育:“你被开除了,是不是回家种地?”孙天主说:“是。”他说:“那你这一辈子怎么办?”孙天主说:“当农民。”他说:“那你的才华就浪费了啊!可不可惜?”孙天主说:“可惜!”他说:“那你父母好不容易把你供出来,你又回去当农民,对得住你父母不?”孙天主说:“对不住。”他说:“那你对得住老师们不?”孙天主说:“对不住。”他说:“既然对不住,那你该怎么办?”孙天主说:“要好好学习了。”他说:“你现在这样干法,是不是在好好学习?”孙天主说:“不叫。”他说:“那你该怎么办?”孙天主说:“好好地读课本,复习应付考试。”他说:“我也不要你读课本。你读课外书是对头的。只是到考试,你无论如何要复习复习啊!你稍复习下,是考得及格的。”诸如此类。完了,孙天主以为他会饶他,把补考成绩打及格了。哪知他又绕回来问了:“你对得住你父母不?”“对得住老师不?”孙天主一一回答。又是一遍完了,谢老师仍不给孙天主打及格。直到深夜还在问。孙天主边答边愀然:“大好时光,浪费了啊!我要是不来这里,今晚又看了一册书了。”谢老师还在重复问个不停。孙天主心里更为焦躁,口中答着,脸上怒着。最后见谢老师还是不饶。为早点脱身回宿舍看书,就说:“谢老师,干脆这样:我回去复习了再来补考。”就站起要走。谢老师又按他坐下,说:“好。这次我又饶你了!给你个六十分。我是第几次饶你了?”孙天主说:“第三次了。”他说:“下次再这样,行不行?你得好好反思!”孙天主说:“我下次要好好学习了。但我平时也在反思啊!我总认为我只有像我现在这样学法,才对得住父母、老师,也才对得起国家、民族,才不愧于先人,不怍于后人。我现在为我如今知识非常缺乏而难过。‘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我是怀了万古的忧愁啊!触处皆悲,无时不悲,无处不悲。又道‘人生何短短?百年苦易满。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我很多时候悲哀难过,半夜起来戴月在球场上游。想来想去无可奈何。”谢老师说:“老师们都知道你是有才能的。都很看得起你啊!你要好好努力,以后为学校争光,为老师争光啊!”孙天主答应。谢老师就去烧水,要煮面条与孙天主吃。孙天主说不消,要走。谢老师不答应。孙天主吃了晚饭还是饱的,只得又大大吃上一碗面条,谢老师才放他走。他明白谢老师之所以要这么折磨上半夜,目的是要他记住这恩情。于是走时就说:“我记住老师的恩情了。日后会报答老师的。”

像教英语的乔清秋老师,属于英语系而不属中文系。孙天主的英语考不及格,他每次都叫孙天主去帮他搬煤炭之类。搬好,洗了手,于是支锅炒上瓜子等,与孙在炉边边吃边谈话,说:“我给你打及格了。”即问孙天主发表的作品有哪些,以后理想如何等等。最后说:“为师惭愧啊!要向你学习。你肯定有个辉煌的未来!以后你发达了,莫忘今晚的瓜子啊!”于是就叫孙天主把瓜子都带上,打发孙天主走。

有些老师呢,像如今的副校长、关老师等,凡孙天主没补考及格的,他们都打及格了,也不叫孙天主去谈话。大家都想日后等孙天主成功,反正师生不会因这分数而出现难堪的局面就是了。孙天主直到毕业未去道谢过,但心中明白。

孙天主这日上街,遇上路昭晨之母。路母见他了,并未喊他。只不时用眼看他。孙天主实际总还在怀念路。他原不欲喊路母的。见路母不时看他。后想想,就喊她了:“伯母。”路母立即脸上有了笑容,说:“孙天主,你是不是在师专读书啊?听是听说你考取了师专。你现在学习怎么样啊?”孙天主说:“勉强过得去。”路母说:“还有一年吧?”孙天主说是。她说:“那你毕业了就好了,你父亲就可以摆脱经济上的困难了。”她买了一些东西,说多也不多,说少也不少。但她一人是带得回去的。她提了两样在手,有两样仍在商场玻璃上,说:“我这东西不好带啊。”用眼看着孙天主。孙天主明白她的意思了,出于礼貌,就说:“我帮你拿。”她说:“好。请你帮我拿到家里。”孙天主帮忙拿了,路上说着,朝她家走。孙天主感情复杂,去不去她家呢?碰上路国众又怎么办呢?但他刚才看路母看他及后欲要他去她家的神情,看得出路母仍是关心他,喜欢他的。要是她就是我的岳母多好啊!孙天主酸楚地想。到了她家门口,她将东西全部递给孙天主抱着,开了门。孙天主抱东西进屋就要走,她又忙说:“我再麻烦你一件事行不行?”孙天主只得站下。她说:“我这家里这个柜子摆在这里不好看。我哪天就想挪,一人又挪不动。想等昭晨她父回来挪,又久不回来。干脆请你帮忙。”孙天主只得答应。但挪这柜子就先得挪里面的东西。于是孙天主就挪里面的柜子。挪了才来挪外面的。其实那柜子都不必要挪,只不过是路母欲要找事与他做罢了。他边挪时,就听路母在与路国众通电话,路母说:“我今天遇到小孙。买了些东西,一人拿不回来,就请他帮忙拿回来。他现正在我们家里。我想挪一下柜子,平时又挪不动,就请他帮着挪”等等。她打了电话,就煮饭。孙天主挪好,要走,她就不让走,非要孙天主吃了晚饭再走不可。孙天主不听,被她死死拉着。孙天主就只得答应。她叫孙洗了手,就坐着看电视。她在厨房里忙。孙天主坐着,见那屋中堂皇,哪是他的家能比的啊!再看路母对他,真如对女婿一样。孙天主想,要是我娶路昭晨,那多好啊!

路母做好晚饭,就叫孙天主吃。孙天主与她坐着吃时,她就问孙天主家中如今的情况。孙天主眼中热泪几乎要出来。她就像她的母亲陈福英一样关心他啊!后他终于问路母:“路昭晨现在学习怎么样?”路母见他问路的情况了,立即神色大不自然,说:“她学习很好。是三好生。她想考研究生。”便把路在校的情况说了许多。孙天主最关心的是路如今有无男友。她不好说,孙天主也不好问。但她明确说的是路一直在埋头学习准备考研,那可能是没有谈恋爱了。后来她的话完,这事就不好再谈了,终于无话可谈。孙天主闷着头吃完饭。路母又问孙在学校的情况。孙天主又答。但他始终关心路有无男友。吃好饭,他本欲走了。但因牵挂此事,总想走时又不走,与路母谈。天已晚了,外面路灯早亮了。他鼓起勇气问:“伯母,路昭晨现在有没有男友啊?”路母立即又脸色不正常,但见他问,就笑了起来,说:“她没有谈男朋友。前几封信写来,都说没有男友。我问问他爸爸啊!”就去摇电话。但那电话摇了近一个钟头才摇通。孙天主见她这一小事都故意问路国众,意思很明显了。她怎么可能不知道路昭晨有无男友呢!

电话终于摇通了,路母笑着问路国众:“小孙还在这里!刚吃了晚饭。他问我姑娘现在有没有男友。我知道的是前几封信来,她都说没有谈。不知最近她写没写信来给你?我问问你!”其后路母声音就小了,只嗯嗯地说。有些话她明显想说,但哪敢当着孙天主说。多半是路在说了。孙天主也不大听得见。久后她放了电话,笑着回答孙天主:“她爹说了,没有男友。”孙天主一听,泪要出来。路母于是拿水果给孙天主吃。孙天主哪吃得下。他现在考虑的是,是否要恢复原来的关系。路家的态度一目了然。他实在想就说恢复关系算了。但又想了许久。一直抬头望天花板想。路母也就坐着,又打别的电话,但明显在观察孙天主。

孙天主想了几个钟头,夜已深了。路母一直饱含期望等着他。但他到最后也没有说,而是站了起来,与路母告别。路母见他再不提路昭晨的事,很失望,就叫住孙天主,把她先已准备好的衣服、裤子等一大包递与孙天主:“这是姑娘爹的衣服、裤子。你也和姑娘爹一样高了。有的他只穿了几天,有的没有穿过,买来就放着。你不嫌的话,拿去穿穿。”孙天主推辞,她强塞来。孙天主只得接着。她说:“孙天主,以后你时常来玩啊!昭晨他爹回来,你来和他玩玩!他很欣赏你的。时常在念你啊!”孙天主满眼泪花,说不出来,只是点头。路母见他眼里已是泪了,却满腹心事不走。想了又想,最后说:“昭晨也还在想念你啊!时常在信中问你的情况。”孙天主一听,热泪涌出,说:“伯母,你告诉她。我一切都好。我永远祝她幸福!”为防难堪,急忙走了。走了许久回头,见路母并未回屋,还在窗前目送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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