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如面柳如眉

作者:笛安

丁小洛一直到最后都是一个鲜活和明亮的小姑娘。多年之后她会像所有人想象的那样变成一个肥沃,愉快,热心肠并且话多的女人。她年轻的时候或者不会被很多男孩子追逐,但其实她这样的女孩子往往会比那些漂亮女生更容易得到一份稳定和知足的幸福。小洛很少抱怨什么――等她长大以后她才会明白这是一个多大的优点。只是她已经永远没有了长大的机会。当然,这是后话。

三年级小学生丁小洛看上去已经不再像小时候那么圆滚滚的了。她依然胖,可是大人们倒还是看得出来如果这个孩子在青春期可以长得高一点的话,到了十八岁她有希望出落成一个体态适中的姑娘。――当然苗条也许还是没戏。遗憾的是她的眼睛――依然只有那么细细的一条缝。一笑起来就更是没救了。偏偏小洛还很喜欢笑,一点小事就会笑个不停,她的笑声是很好听的,就像那种铜制的,又清脆又有质感的小铃铛。可是小洛自己不知道这个。因为这个特别清脆的笑声总是给她带来麻烦――比如老师经常在上课的时候听见这个声音的话会恼怒地罚她站。所以小洛觉得自己毫无顾忌的笑声真是样伤脑筋的东西。

小洛真心地喜爱一切与美好有关的东西。比如清晨的阳光,比如盛开的花――无论是花店里卖的,还是草丛里野生的,在小洛看来都是一样。花是那么奇妙的东西,看上去那么柔弱,却都可以拼尽全力爆裂出一种虽然纤细但是毋庸置疑的鲜艳。小洛当然还喜欢商场里的那些漂亮裙子。可是小洛却从没像她的小朋友们那样因为妈妈不肯为她买下来而生气――小洛真的只是喜欢看看而已,如果真的拥有的话,怕是自己又要像小时候面对那个娃娃那样手忙脚乱的。那样就太没出息了。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小洛自己常常觉得困惑。为什么别的女孩子看到学校花坛里的花开了总会背着老师在人少的时候偷偷摘两朵呢?小洛就不。倒不是认为这是损害公物,也不是害怕老师的责罚,而是――占有一样美丽的东西的时候不该这么心安理得,小洛概括不出来这个句子,可她生来就懂得。

夏老师是丁小洛八岁那年的一个童话。那一天,夏老师站在讲台上,对着所有的孩子嫣然一笑:“我的名字叫夏芳然。你们叫我夏老师,记住了吗?”拥挤的教室里有一秒钟的寂静,然后爆发出几十个孩子清脆还有自由的声音:“记――住――了――”站在讲台上的夏老师当然不会知道,这几十个声音里埋藏着一个小女孩拼尽全身力气喊出来的一声“记住了”。如果可以把这个声音分离出来,你就会惊讶地发现它原来这么嘹亮,这么喜悦,还有这么动人。

这个小女孩当然就是小洛。没有人注意到小洛的眼睛亮了。她就像是看见日出,看见彩虹,看见一轮明月照亮波光粼粼的大海那样看见了夏老师。怎么可以这样美呢?小洛问自己。夏老师明明不施脂粉,明明留着最简单的披肩发,明明只穿着一条最简单的牛仔裤。她就这么毫无准备地来到小洛面前,拥挤的教室里突然照进来一道斜斜的阳光,一堆陈旧的,歪七扭八,满是划痕的课桌看上去突然变得朦胧和亲切了,因为它们沉默地做了夏老师的背景。夏老师轻盈地落在忍辱负重的课桌们中央,空气于是突然间绽开了一个伤口,那里渗出的清新而艳丽的血液就是夏老师蜻蜓点水般的微笑。

一个月以后,在一篇题目叫《我的老师》的作文里,小洛这样写:“等我长大以后,我要当一个服装设计师。我要做出最漂亮的衣服给夏老师穿。我想创造一些人们从来没见过的颜色,因为每次上完夏老师的课,听完她唱的歌,我的心里就会有好多好多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的颜色在跳舞。我想那就是音乐的颜色吧。总有一天我要告诉夏老师:这些颜色本来就都是属于她的。”

丁小洛的班主任把这篇作文拿给夏芳然看的时候,她正坐在办公室里望着窗外发呆。她觉得实习这种糟糕的生活漫长得似乎永远不会结束。你只能穿最难看的衣服,只能天天对着那一群嘈杂得让人头晕的孩子,这阴暗的办公室里那些人到中年整日家长里短的女老师们一个个对你虎视眈眈就像电影里五十年代的妇女主任。夏芳然沮丧地明白自己永远做不成一个好老师――为人师表这么光荣的事情,就留给那些干燥的女人们去做吧。

那个写这篇作文的叫做丁小洛的孩子很怪。夏芳然之所以记住她是因为她有一副绝好的嗓子但是没有好的乐感来跟这嗓子匹配。夏芳然摇摇头,总而言之,她对别人的事情通通没有兴趣,何况是一个萍水相逢的孩子的嗓子或乐感。还是想想自己尽管八字还没一撇的咖啡馆――那可是这发霉的日子里唯一的兴奋剂了。夏芳然要管她的店叫“何日君再来”。她已经决定了。

但是夏芳然从来就不知道,那个孩子满怀感恩地跟着她唱歌,看不出来夏老师美丽的微笑里有多少勉强,同样看不出来这位夏老师已经快被这空气不流通的教室,快被他们这群永远也安静不下来的小麻雀们逼疯。夏芳然更不知道自己就在无意中点燃了这个孩子对生活的热情,信心,甚至是想象力。

然后,冬天来了。

那年冬天学校选中小洛的年级代表学校参加市里的千禧年歌咏比赛。夏芳然则必须非常不情愿地在实习马上就要结束的时候担负起准备这次比赛的责任。丁小洛一直都记得,她知道自己被选进了为了比赛临时组起的合唱队的那一天,天气绝好。北方的冬天如果阳光明媚的话,很容易看到一种锋利的天高云淡。虽然锋利,却根本没闪着那抹咄咄逼人的寒光。那是小洛喜欢的天气。她跟着合唱队一起练歌,准确地说,跟着夏老师练歌。除了比赛的规定曲目外,夏老师选择了一首叫做《明天会更好》的歌。夏老师说:“这是首老歌了。它很适合童声合唱。”

于是,小洛关于那个冬天的记忆,变成了一样可以贴上五个字的标签的标本:明天会更好。为了练习,放学回家的时间常常很晚。白昼一点点地变短,巨大而疲倦的地球无声无息地把越来越长的黑夜留给北半球的孩子们。可是尽管这样,在令人沮丧的冬日的黄昏里,在北半球这声冗长的叹息里,依然有一群孩子在为它感恩和喜悦地歌唱着:“轻轻敲醒沉睡的心灵,慢慢张开你的眼睛。看看忙碌的世界是否依然孤独地转个不停。春风不解风情,吹动少年的心――”

什么叫“风情”,小洛其实不大了解。可是她隐约感到了,这不是个大人们乐意从小孩子的嘴里听到的词。因为它牵涉着某种秘密的,但是妩媚的欲望。可是现在不同了,小洛可以光明正大地把让这个词在她口中大摇大摆地进进出出。不仅是大摇大摆,还可以搔首弄姿。唱歌真是一件好事啊。小洛心满意足地叹着气。叮叮咚咚的钢琴声中,当讲台上的夏老师的左手像花一样盛放的时候,他们就该开始唱了。小洛站在一群孩子里,听着歌声盖过了钢琴声,夏老师站定在他们面前,用双手跳舞。原来人是可以站着跳舞的。

“抬头寻找天空的翅膀,候鸟出现它的印记。带来远处的饥荒无情的战火依然存在的消息。玉山白雪飘零,燃烧少年的心――”“停一下。”夏老师给负责钢琴伴奏的六年级的大姐姐一个手势:“我们把那句‘远处的饥荒’再唱一遍,刚才唱得不齐。”音乐声重新响起,已经擦黑的天空里路灯刚刚点亮。小洛觉得自己的身体里有种紧紧的,温暖的快乐把血液这样猩红和残忍的东西变成温暖的浪潮。小洛在涨潮的声音里闭上了眼睛:风情,是指这个吗?

那天正好是冬至。小洛心里隐隐地有点害怕。因为这两天练歌练得的确过瘾,昨天她忘了写数学作业。老天保佑老师不要发现小洛没有交作业本啊。因为她听说邻班的一个小女孩就是因为没写作业然后她们班主任就不许她参加合唱队了。对小孩子来说,最残忍的事莫过于提心吊胆。可是好像没几个小孩子可以躲过。小洛在那个十二月的,寒冷的日子里度过了她八年来最灰暗的白天。好不容易挨到中午放学,她趁着爸爸妈妈午睡的时候把作业补完,一边写一边对自己说:要写整齐一点啊,如果很乱的话老师看得出来的。然后她很早就来到学校,偷偷溜进老师的办公室里,还好,他们班上午交的本子只改完了一半,小洛舒了一口气,把自己的练习本塞进还没有批改的那叠本子的正中央。后来她常常问自己:自己那天那么紧张,那么害怕,偷偷地把本子塞进去的时候手指抖得厉害――为什么呢?仅仅是因为害怕老师发现后有可能不让她继续参加合唱队吗?还是因为,她有某种预感?

那天下午放学的时候,班主任把小洛叫进了办公室。小洛错愕地想:不会啊,中午应该没有人看见她才对的。班主任对小洛微笑,她说:“小洛,这次真的很不巧。夏老师今天去少年宫借服装――就是你们上台穿的。可是,实在找不到大号的了。――你知道因为快要新年了,演出什么的特别多,想要借到衣服特别难。所以小洛,不是说你唱得不好啊,没有这个意思。其实二班和五班有两个跟你一样比较胖的同学也被换下来了。夏老师专门说,你们这些天练习得都很好,很努力,衣服的事情实在没有办法。小洛,很对不起,你能理解老师吗?”

小洛心里有种如释重负的踏实:原来不是因为作业,数学作业一点问题都没有,原来是衣服的关系,不过是衣服而已。小洛对老师重重地点点头,微笑了:“能。”

老师又说:“咱们班是许缤纷来替你。她没有练习过,不大会唱这首歌。你能教教她吗?这也很光荣。要是咱们学校真的得了第一名,也有小洛的功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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