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霓

作者:笛安

三叔出院的那天,天气好得很。立秋之后,龙城的傍晚就总是凉爽,凉爽得让人觉得这个城市是自己厌倦了夏天,所以抗了老天爷的旨,自顾自地在每一个傍晚径直往前走,走到了秋天的领地里面,不理会那种越前进周遭就越寂静的荒凉。可是到了正午,又突然间胆怯了,急匆匆地把气温飙到一个令人费解的高度上,心虚地往每一条大道上浪费地泼着明晃晃的阳光,像是自己又后悔了,要弥补昨晚犯下的错。

我把车从停车场开出来,停在医院外面,就在这时冷杉的电话打了进来。“做什么?我三叔他们马上就要出来了,我不能跟你讲太久。”我知道我和他说话的时候,语调不由自主地变得很轻。“没什么,我这就挂。”他笑笑,还是那副很傻气的样子,含混不清地说,“我就是想你了。”“是不是刚睡醒啊?”我含着笑,“小猪。”“我凌晨五点才回来的,刚睡下去没多久,就梦见你了。”“你昨晚干什么去了?”我不动声色。“我在实验室……”他还是心无城府的样子,“有个数据不对头,我们导师昨天发脾气了,说‘结果出不来你们就把奖学金统统交回来’。”“真的?”“真的,我们那个导师是出了名的变态。”“可是现在不是在放暑假么?”“给导师干活儿哪儿有什么寒暑假呀,亲爱的——”对的,我想起来,方靖晖那个时候也是这样,常常得搭上假期给导师的论文做苦力,回家以后连诅咒导师的语气都如出一辙。“喂,你们导师手底下,有漂亮的女生么?”我一边在心里骂自己、一边还是问了。“没有。”他斩钉截铁,“都是些歪瓜裂枣,走到马路上涉嫌污染环境。”听到我笑了,他又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困死了,睡一觉起来还得去店里呢,我能不能辞职啊?我现在去店里上班她们都笑我,我不好意思……”“不准。”我打断他,“对了,你们宿舍没有空调,可怜的,这么热的天。不然你就去我那里睡。”“算了,我……”他坏坏地笑,“我想晚上过去。”“还是再说吧。雪碧那孩子从她外婆那儿回来了,这个小家伙鬼得很。”这个时候我看见了三叔他们的身影,有一个骑着自行车的小男孩很莽撞地从角落里冲出来,直直地冲着南音过去了,三叔非常敏捷地一错身,把南音挡在了自己身后,那个小男孩慌乱地跳下来,自行车倒在地上,隔着车窗,我听不见响声。不错呢,三叔看上去恢复得真好。

但是三婶却奋勇地扑了过去,那架势真的是把我吓了一跳,我从没见过三婶在大庭广众之下有这种反应,脸都红了,上去就要揪人家小男孩的衣领,硬是被西决从中间挡开了。我见状赶紧按响了喇叭,南音拽着三婶的胳膊,把她往车的方向带。最近不知道为什么,一向温婉的三婶变成了一只母老虎——在医院里的时候,总是为了很小的事情和三叔、南音甚军是小叔发飙,比如汤的温度不够,比如三叔没按照她的要求马上睡觉而是在看报纸……就连西决都不能幸免,有一次因为手机关了没接到她的电话而挨了一顿暴风骤雨。南音有一次困惑地对我说:“妈妈是不是到更年期了?”可奇怪的是,她从没有这样对我,和我说话还是一如既往地柔声细气,可能是因为她从心里没有把我看成是和西决、南音一样的孩子吧,想到这里我暗暗地叹了口气。

大家上车的时候,三婶脸上的怒气还是没有消退,三叔神色尴尬地笑道:“你看你,你至于吗,人家也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吓着人家……”三婶大声地说:“小孩子就不应该骑着自行车满大街乱跑,出了事算谁的?也不知道是什么父母,对自己家孩子不负责任,连点儿社会公德都没有!”“这不是没出什么事吗?”三叔继续赔笑,“你看南音好好的,别那么大惊小怪的。”“你脑子有问题啊!”三婶的音量猛然提升了好几个八度,我清楚地看见身边的西决正在扣安全带的手被震得颤了一下,“我是担心南音么?你自己心里有没有点儿数啊?人家谁都像你一样肚子上有个还没拆线的伤口么?谁都像你一样有个打开过再关上的胃么?还硬要往那个自行车上凑,你还有那个本事吗?撞到了怎么办?伤口又裂开了怎么办?你真以为这只是你自己一个人的事儿啊!我求你了,你长点儿脑子行不行?”一阵短暂的沉寂中,南音困惑地接了话,“妈妈,你不讲道理。”可是那寂静还在持续着,三婶似乎没有要把苗头转向南音的意思,我诧异地转过头去看后座,发现三婶在发呆,紧跟着,转过身来抱紧了三叔的胳膊,把脸死死地贴在他肩膀上,压抑的呜咽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出来,三婶低声地、用力地说:“你把我吓死了,你知道么,你把我吓死了。”

南音齿龈地咬了咬大拇指,然后果断地把脸转到车窗外面,视线和我掩上了以后,我们悄悄地相视窃笑。三叔神色更加尴尬地低下了头,轻轻拍着三婶的手背,悄声说:“你这是干什么?别吓着孩子们。”“三叔,”看着西决一直在前座默不做声,打圆场的人非得是我了,“你说你这次化险为夷,是不是该破点儿财请我们大家吃饭啊,等你伤口拆了线好不好?”我笑道。“好,当然,应该的。”三叔几乎是感激地看了我一眼,随即对南音说,“到时候你把苏远智也叫来。”三婶抬起了头,抹了一把眼泪,果断地说:“不准叫他。看见他我就心烦。”

“好,”三叔夸张地说,“不叫他,不叫。”一边说,一边暗暗地给南音递眼色。

我转过头去,为了避免碰触到三叔的眼睛。我遵守了诺言,在几天前告诉了他我那个时候不去念大学的原因。三叔愣了半晌,脸上露出艰难忍受什么的表情,当时我后悔了,我想万一伤口上新缝的线裂开了可怎么办才好,正在这个时候三叔伸出手,对着我的脑袋重重地一拍,“三叔,你慢着点儿。”我笑道。他又从另一个侧面给了我的脑袋一下,“不怪你,东霓,要怪就得怪你的爸妈……”言语间,他脸上浮起一种悠远的哀伤,像是在尽力眺望着什么人渐行渐远的背影。

从上车,到现在,西决没说过一句话。他最近就是这么沉默寡言。有一天三婶跟我说,她觉得西决脸上的某些表情越来越酷似我死去的二叔。我嘴里答应着,心里暗暗地笑。江薏下周就要起程,这就是西决变得如此安静的原因。和他独处的时候,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所以只能陪着他沉默。我从墨镜下面偷眼看看他,他专注地望着挂在前反镜上的中国结,不知在想什么。“喂。”我悄声道,“过几天江薏要走,你去不去送?”——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个问题看来普通,其实有陷阱。果然,话一出口,后座上那三个人顿时安静了。

“去送。”他没有表情,“为什么不去?”

还是老样子。我在心里轻轻地冷笑。就连一句“你滚蛋吧”都说不出来。“她这次走了,”南音在后面清脆地说,“是不是就不会再回来啦?”“可是,”三婶有些不满,“我听陈嫣说过,是她自己很主动地要和我们西决结婚的。怎么一转眼又要去北京了?为了前程也真是舍得,现在的女孩子为什么就不重感情呢……”三叔无可奈何地打断她,“你就别跟着嚼舌头了,不管怎么说,这次我住院人家江薏也跑前跑后帮了不少的忙。”三婶不为所动,“那不一样。一码归一码。”紧接着她又像是自言自语那样神往地憧憬着,“现在你的手术也做完了,接下来我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托人给西决介绍个女朋友,自己谈恋爱还是不行的,效率太低,我就不信,我们西决什么地方差了?要什么有什么,怎么会找不到满意的——”我在前座看不到她的脸,不过我估计她眼光一转看到了南音,于是火气又蹿了上来,“你什么时候能跟人家江薏学学,把工作把前途放在第一位啊?你要真的有江薏的魄力我也就不替你担心了,别人家的孩子现在都操心着考研究生还是找工作,你倒好,除了谈恋爱你还会什么?什么时候你能有点儿出息啊!”——完全忘记了她刚才还指责江薏不重感情。

西决依然是一脸平静地坐在那儿。就好像大家正在谈论的是陌生人。

我在犹豫要不要告诉他,江薏这几天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总是哭。其实她并不像三婶说的那么舍得。不过还是不用多嘴了,我想他心里有数。手机又开始惹人厌地聒噪了,看了看来电显示,是方靖晖。我嫌恶地把电话关掉,世界顿时清静得令人惊喜。

其实,我们昨晚通过电话。他还是那副死样子,“郑东霓,友情提示一下,45天很快就要到了。”

我非常冷静地没有立刻和他恶言相向,因为——因为当时冷杉就坐在外面的客厅里。我不能让他看见那种丢脸的事情。

“就算你现在把小家伙带走,你一个人在海南怎么照顺他?”我慢慢地说,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

“奇怪,”他说,“今天居然没有一上来就说脏话。”

“我在跟你说正经的,”我叹了口气,“你上次不是说工作很忙吗?你们男人哪懂得带孩子需要多少时间和精力啊,不是那么容易的。”这话说得有点儿心虚,因为就算跟着我,郑成功也依然过着乱七八糟的生活。

“东霓。”他笑道,“知道么?刚才你跟我说话的口气,特别像个真正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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