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心咖啡店之歌

作者:朱少麟

马达加斯加最南方,西萨平原。

或者说,红棕色的西萨干原。

马蒂从公共巴士扛下她的行军背包时,正是燥热的中午,秋天的艳阳如火,无尽的红棕色干原上,只有一棵棵孤寂的刺针树矗立其中,比仙人掌还要高大,比荆棘丛还要狰狞的刺针树,是这片干地向天空挥出的一个拳头,它们不能提供蔽荫,马蒂朝向前方有帐篷的人烟处步行,巴士上的黑人们和司机都回首望着她,车子走得很远了,还有人从车窗探头向后眺望马蒂。这个东方女人,孤单一人在荒原中要做什么?

帐篷里的人也走出来看她。这是世居西萨平原上的安坦德罗人,肤色纯黑,身材瘦长,存活在这片干涸荒凉的土地里,裹在宽大布袍中的身影显得十分仙风道骨。在马蒂尝试用手语和他们沟通之前他们展露了笑容,用手势邀请她进入帐篷。一个半露着乳房的女人给了她一碗水,用一只肮脏的、赤红色的塑胶勺子。

为什么选在这里下了车呢?其实再往前一百公里,或者再往后一百公里,也没有多大差别。马蒂在这里下车,只因为一个灵感,这里看起来,和海安那张照片里的景致非常相像,所以她在轰隆的引擎声中,用中文对司机尖叫说:“下车!我要下车!”司机很不信任地看着她,又求援似的回望其他的乘客。“我说,我要下车!”马蒂又叫,司机戛然停车,说了一串梅里耶土话,这话引起了乘客们的赞同,纷纷对马蒂点头并用手势安抚她再坐下。

但是马蒂必须在这里下车。

她在安坦德罗人的帐篷里住了三天,用一把折叠梳子、一把雨伞,和半包方糖,向他们换来了一件深灰色的布袍。

头发剪短了,暂时不再需要梳子。这干原看起来有好多年不曾下雨了。方糖,准备用来泡咖啡的,但是那半裸的安坦德罗女人尝上一口后,就全心全意地爱上这甜味。喝焦苦的黑咖啡也不错,正适合这片烈日烤灼的旱地。而换来的那件灰色旧袍子,质料与颜色都和照片中的耶稣穿着相仿。

“耶稣。”马蒂拿着烧毁一半的照片,用法文询问收留她的安坦德罗家人,换来了一双双迷惑的眼神。

“耶稣。”马蒂去问附近的人们,他们摇摇头,并且含蓄地笑着。穿着此地传统布袍的马蒂,一举一动都让他们觉得逗趣极了。

所以马蒂把照片收回到她的小笔记本夹页中。

以客居的帐篷做中心点,马蒂徒步到干原上漫无目的地旅行,走走,看看。这干原并非全然荒凉,在刺棘树丛生处,常可见一种不知名的野花,摊开三片鲜黄、嫩紫、或艳红色的花瓣,和细小肥厚如同一滴泪珠的叶子,盛开在烈日下,日落即亡,不知名的长尾蜥蜴在黄昏后爬过凋萎的花茎,捕捉不知名的奇异飞虫。

据说,这是全世界最古老的岛屿,一亿六千五百万年前,它承载着数万种生物,神秘地漂离了非洲大陆。巨大的诺亚方舟,从此离弃了文明的发展主流,一海相隔,这里是遗世独立的世界。书上记载着,此地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植物和动物,都不见存活于他处。

这又是一个和平的方舟,雄霸非洲的猛兽,狮、豹、犀、象,都没能搭上这趟旅程,柔弱的狐猴和飞鸟,在这里静静地安居。直到某个神秘的年代,非洲人渡海东来,他们爱上了这片土地,就不再离开。这是一个适合流浪的岛屿,宽广,寂寞,友善,跟以往的回忆说再见,在这里只有全新的景观。

后来的人称他们叫做安坦德罗人,意思是没有根的民族。

没有根的安坦德罗人,生活在刺针树林里,也许有几千年,几万年。他们裹着一片布做成的袍子,住在一张布毯搭成的帐篷里,也许有几千年,或者几万年都不曾改变了。到现在马达加斯加还是个孤独漂流的方舟,外面的世界不过是一阵浪头,是溅到舟里的几朵水花,还没聚集成渍就被烈日晒干了。任凭其他的地方急速变化,安坦德罗人始终过着接近原始的生活。他们损失了什么呢?用自来水和高压蒸气壶烹煮的卡布其诺咖啡,尼龙混纺剪裁的套装搭配同色系的皮包,四节车箱一列的捷运快车,尖塔形状的摩天大楼和里面上百间公司行号,有期货公司、旅行社、出版社、美语教学中心、贸易公司、电脑推广中心、直销供货中心、传播公司、公关顾问公司、报关行、房屋中介公司、建设集团、美容瘦身中心、补习班、西药代理公司、人寿保险公司、一至八楼的百货商场、地下美食小吃街,和半小时四十元的停车场。

何其沉重不堪的损失。

马蒂坐在光秃秃的红色小山丘上,游目碕望,四周的地势起伏很和缓,感觉上可以看到一千公里以外。晴空下,她坐了一整个下午,什么事都不做,就是等着绚烂的日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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